第五十三章:長瀑如虹人如玉
且說沈懷冰以一招“一柱擎天”制服左玉蟾后，見靈兒腹背受敵，面色蒼白，楚楚可憐，心腸一軟，當(dāng)即抱起靈兒，竟掠出林子，遠(yuǎn)離是非之地。一路向西而行，直至確認(rèn)左玉蟾等人無法追來，這才將靈兒輕輕放下，倚在一塊大石上，關(guān)切道：“靈兒姑娘，你的傷勢如何了？”
靈兒勉力一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皆是些皮肉傷。”
沈懷冰見靈兒右肩被一眉大師抓出五個小洞，又帶出五道血痕，鮮血直滲，觸目驚心，心中不忍，道：“我先替你找些草藥敷上，把血止住。”
靈兒卻拉住沈懷冰衣袖，道：“你且慢著，我有一句話要問你。”
沈懷冰道：“什么話？”
靈兒道：“你為何要救我？將我活捉了，豈不是可以逼我交出解藥？”
沈懷冰笑容溫慈，面色端厚，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單是你，無論是誰，我都會這樣做，這是道義。”
靈兒起初還有些欣喜，但聽沈懷冰說道：‘不論是誰，皆會這樣做’，眉頭一皺，當(dāng)即將頭扭向一邊，忽道：“你走罷，我的傷不用你管。”
沈懷冰見靈兒神色突變，倔強(qiáng)如斯，只道她心緒不好，耍小孩兒脾氣，竟也不生氣，反倒拍拍她肩膀，溫言安慰道：“你年紀(jì)太小，不懂照顧自己，爹爹媽媽又不在身旁，叫我如何放心。”
靈兒心頭一酸，但仍是板著小臉，強(qiáng)硬硬說道：“你快走，快走，莫要理我，我也不想理你。”
沈懷冰不解，亦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還道靈兒仍任性氣惱，只瞬也不瞬望住靈兒，呆立不動，卻不知該說什么好。
靈兒有些不耐煩，道：“你怎么還不走？”
沈懷冰道：“你一個女孩子，又受了傷，我總不能將你一個人丟在這荒郊野嶺吧，太危險了。”
靈兒放眼四顧，道：“此地已是川滇黔桂交界地帶，離烏蒙山飛云寨不遠(yuǎn)，我自己走回去沒問題。何況，我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妖女，別人如何能欺負(fù)得了我，旁人若是碰見我，那才叫危險。”
沈懷冰知道靈兒現(xiàn)在正在氣頭上，也不理論，只得轉(zhuǎn)身默默離開。
靈兒見沈懷冰走遠(yuǎn)，頭也不回，不料他當(dāng)真棄自己不顧，微微一怔，頓時氣惱全消，心中泛酸，竟大哭起來，眼淚亦如串珠般掉下，即自責(zé)自己氣走沈懷冰，又惱恨沈懷冰如此無情無義，竟將自己丟在這荒郊野嶺，還說什么道義不道義，分明就是假仁假義假好心。一望四周，除了衰草亂石，便是枯樹敗林，秋風(fēng)蕭瑟，一片荒涼，靈兒觸景傷情，更是傷心。
“你怎的又哭了？傷口疼嗎？”
靈兒一愣，一聽聲音，便知是沈懷冰，旁人哪有這樣溫暖和煦的聲音呀，抬眼一看，只見沈懷冰正笑瞇瞇朝自己走來，手中還拿著幾株止血草。靈兒一看沈懷冰情形，便知是自己誤解了，忙抽抽噎噎說道：“我還道你拋下我走了，心里難過，所以哭了起來。”
沈懷冰笑道：“我方才見你心情不好，是以想讓你一個人靜一靜，順道找了些止血草。”
靈兒破涕為笑，心中寬慰，道：“你果然是個好人！”
沈懷冰面帶微笑，一面將草藥嚼碎替靈兒止血，一面道：“不過你膽子也忒大了，一眉大師當(dāng)時已動了殺念，你竟說出那樣的話來激他。”
靈兒笑道：“因為我知道你定會救我，所以我才不怕他。”
沈懷冰道：“可你畢竟還是受傷了。”
靈兒道：“可你畢竟還是救我了。”
沈懷冰道：“所以你又贏了，還是猜對了我的心思。”
靈兒道：“沒錯，我若不受這些傷，不使出一招苦肉計，你又怎么舍得拋下你那如花似玉的哀玉姑娘來救我呢。”
沈懷冰道：“你可真是個奇怪的人，不惜以傷害自己為代價，目的竟是為了讓我救你出來。”
靈兒見沈懷冰終于不再提及哀玉，心寬意舒，這才說道：“哀玉姐姐的解藥我自會給你，只是，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和我去取？”
沈懷冰疑惑道：“何以如此說？”
靈兒道：“這赤練金龜蠱毒的解藥，向來都是由我娘親保管，我身上自然沒有，是以，你得和我一同回飛云寨取解藥。”
沈懷冰沉吟半晌，不知靈兒心中又打著什么鬼主意，若真的與她一同回飛云寨，去到巫鬼教的大本營，定然又與左玉蟾等人解釋不清了，何況如今自己救走了靈兒，背離眾人，左玉蟾更是見疑。
靈兒見沈懷冰默默不語，左右為難，于是道：“怎么？不敢嗎？”
沈懷冰搖頭笑道：“不是不敢，只是如今我救了你，左兄與一眉大師已對我起了疑心。何況……”
靈兒搶道：“何況，你不知道我說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又怕我耍什么詭計，對嗎？”
沈懷冰笑道：“你說的對。”
靈兒見沈懷冰并無同去之意，小嘴一嘟，忽而拉起沈懷冰衣袖，輕輕搖道：“求求你了，就去罷，何況我還受了傷，你難道忍心讓我一個小女孩走這么遠(yuǎn)的路嗎？萬一遇著危險怎么辦？”
沈懷冰見靈兒面色蒼白，梨花帶雨，甚是可憐可愛，忍俊不禁，笑道：“方才是誰說自己是殺人不眨眼的妖女，自己就是危險，只有別人怕自己，沒有自己怕別人的道理。”
靈兒靈機(jī)一笑，道：“我那是氣話，不作數(shù)的。”
沈懷冰道：“你的下屬呢？如何都不見了蹤影？”
靈兒道：“我將他們遣散了，讓他們先走。所以，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人送我回家了，好不好？好不好嗎？”
沈懷冰只是笑而不語。
靈兒只當(dāng)沈懷冰默認(rèn)，眉眼盈盈，笑道：“太好了，你答應(yīng)啦。”精神忽而也好了許多，繼而說道：“我知道那邊有一個極大的瀑布，沈懷冰哥哥，你背我到那里去吧。”
沈懷冰武功雖高，對靈兒總是束手無措，笑道：“好，都依你。”原本還想說一句：“只要能找到哀玉的解藥，怎樣都成。”忽然又念及靈兒不喜歡自己提起哀玉，話到嘴邊，忙又止住。
沈懷冰背負(fù)靈兒，一路西行，在靈兒指引下，果然聽到嘩嘩流水之聲，越往前走，水聲漸大，猶如雷奔。行不多時，沈懷冰一轉(zhuǎn)彎，眼前登時豁然開朗，一片光明，果見一條玉龍瀑布懸掛在半空，飛流直下，聲若雷滾撼天地，勢如江翻騰蛟龍，讓人心胸為之一暢。
《徐霞客游記》有云：“透隴隙南顧，則路左一溪懸搗，萬練習(xí)飛空，溪上石如蓮葉下覆，中剜三門，水由葉上浸頂而下，如鮫綃萬幅，橫罩門外，直下者不可以丈數(shù)計，搗珠崩玉，飛沫反涌，如煙霧騰空，勢甚雄歷，所謂：珠簾鉤不卷，匹練掛遙峰。俱不足以擬其狀也，蓋余所見瀑布，高峻數(shù)倍者有之而從無此閣大者，但從其上側(cè)身下瞰，不免神竦。”游記中所載，正是此間瀑布。
兩人走近瀑布底下，但見兩道彩虹在氤氳水汽中若隱若現(xiàn)，虛無飄渺中又透著絢爛多彩，在日光下更顯熠熠生輝。正是：龍須帶雨浴日紅，金光玉色相蕩舂。雪凈鮫綃落刀尺，大珠小珠飄隨風(fēng)。
靈兒抱住沈懷冰脖子，笑道：“怎么樣？這里好看嗎？”
沈懷冰道：“這里好看極了！是個好所在。”說話間，已將靈兒輕輕抱到一塊大石上坐下。
靈兒張開雙臂，舒展了身子，長長呼吸幾口，只覺空氣濕潤清澈，明朗舒適，嫣然笑道：“這條瀑布叫黃桷樹瀑布，像這樣的瀑布呀，在這里大小各異共有十八處，不過這條最大，是以我領(lǐng)你來這兒。”
沈懷冰心胸暢快，頭發(fā)亦被水霧沾濕，放眼望去，但見四周長滿了黃桷樹，蔥蔥郁郁，不禁笑道：“怪道這瀑布名叫黃桷樹瀑布。”
靈兒仰面笑道：“我在此處長大，大小十八個瀑布早就看膩了。媽媽不陪我玩兒，我就帶著黎叨叨到處亂跑，何處危險詭怪，幽暗昏惑，我們就往何處鉆，這附近的山洞、懸崖、古剎、荒林、古墓，皆被我們兩給鬧了個遍。”
沈懷冰道：“尋幽探秘，雅致的很。韓愈不是也說嗎，‘世之奇?zhèn)ァ⒐骞郑浅Ｖ^，常在于險遠(yuǎn)，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你去的地方雖古怪險遠(yuǎn)了些，可終究還是可以尋著好景色。”
靈兒抿嘴一笑，道：“照你的話說，我倒是個‘有志者’了？”
沈懷冰微微笑道：“沒錯，照我的話說，你倒是個很有雅興的人。”
兩人遠(yuǎn)離紛爭，撇去門派之間，不管正邪之爭，心情大好，說笑一回，靈兒方道：“我后背被左玉蟾劃傷一劍，現(xiàn)在怪疼的，你幫我看看可好？”
沈懷冰見她面色發(fā)白，毫無血色，忙轉(zhuǎn)至靈兒身后查看。
靈兒緩緩將衣服褪下一半，露出雪白的后背，問道：“你瞧著怎么樣？傷口深嗎？”
沈懷冰雖見靈兒膚如凝脂，頸若皓雪，卻仍面不改色，皺了皺眉頭，道：“只是皮肉傷，傷口雖不深，卻流了好些血，你如何不早與我說呢？”
靈兒道：“我先時覺得不疼，所以沒放在心上。”
沈懷冰嘆道：“你終究還是太小，所以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靈兒道：“沒人教我要如何愛惜自己。”見沈懷冰不言不語，又接道：“再說了，江湖中人，受傷本就是難免之事，我哪就那么嬌氣了。”
沈懷冰心生憐愛，疼惜不已，起身道：“你等一等，我瞧瞧能不能找到些草藥。”
靈兒忙道：“慢著，我有法子。你將我腰間的小竹筒子取下來，打開看看。”
沈懷冰依言取下竹筒，打開一看，竹筒之中，竟是黑色螞蟻，密密麻麻，較之尋常螞蟻，又大了許多。
靈兒道：“你將螞蟻一只只的捉出來，放到我傷口劍痕上，就可以啦。”
沈懷冰不解，問道：“這是什么法子？”
靈兒道：“這是我娘親教我的，十分管用，你且試試。”
沈懷冰依言，小心翼翼捉出一只黑蟻，置于靈兒背后長劍劃出的傷口上，但見那只小小黑蟻悉悉索索，調(diào)整位置，雙鉗一動，登時一口咬住傷痕兩端，將劃開的口子鉗緊，傷口果然閉合許多。沈懷冰忙又取出第二只、第三只，如此下來，靈兒背部的傷口竟如同被針線縫合了一般，血也當(dāng)即止住。
沈懷冰坐于靈兒身后，一心替她治傷，雖然面對著靈兒白嫩嫩的裸背，心中卻無一絲雜念。靈兒雖褪下了衣裳，卻也是一臉天真無邪，純真率性，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只放心大膽由沈懷冰替自己療傷。兩人皆是坦蕩光明，赤子之心，沒有絲毫邪念。
是夜，沈懷冰找了些枯柴生了一堆火，又下水捉了兩尾魚，烤來吃了，吃過之后，當(dāng)即在瀑布之下的犀牛潭畔休息一晚。臨近瀑布，水聲奔騰喧鬧，沈懷冰無心睡眠，天還未亮便醒來，因記掛著靈兒早上起來要吃東西，便又摸黑下到犀牛潭中抓魚。
當(dāng)是時，已是初冬，潭水冰涼刺骨，魚也少的可憐。好在沈懷冰自小在海邊長大，水性極好，翩若游龍，尋了一頓飯的功夫，便抓了一尾魚上岸。
沈懷冰當(dāng)即取出腰間尖刀，將魚兒剖腹刮鱗，清肚去腸，用幾根樹枝將魚架在火堆上，慢慢烤著，只等靈兒醒來便可以吃了。
大地蒼茫，夜色寂寥，沈懷冰一手撥弄火堆，不經(jīng)意間，卻將目光投向了靈兒，但見她蜷曲著身子，側(cè)臥在火光中，身下猶墊著自己的外衣，一身藍(lán)紅相間的苗疆百褶裙在寒風(fēng)中微微浮動，手腕上、腳踝上、發(fā)飾上盡數(shù)掛著碎銀小鈴鐺，時不時還被風(fēng)吹著玲玲作響。一張小臉被火光映的紅撲撲的，稚嫩可愛，純真頑皮，天真中帶有一絲乖戾，看似嬌美活潑，眼角眉梢卻流露出一分巫鬼教的邪氣。
靈兒身旁躺著的，是一個小皮革，正是靈兒時常掛在身上的。皮革向著沈懷冰的方向敞開，一覽無余，無非裝著些小瓶子、小鈴鐺、小毒蟲、小青蛇、以及一些女孩兒的小玩意兒。
沈懷冰看著看著，竟莫名笑了。
“你在笑什么？”靈兒揉了揉眼睛，將頭發(fā)往后攏了一攏，坐起身來問道。
沈懷冰定了定神，道：“你睡醒了？”
靈兒興高采烈道：“我本來沒睡醒，但是在夢中聞到一股香噴噴的烤魚味道，肚子突然就餓了，所以醒轉(zhuǎn)來。我還只道是在做夢，原來當(dāng)真有烤魚。你半夜無聊，起來捉魚了嗎？”
沈懷冰不自覺露出笑容，道：“是呀，烤給你吃的。”
靈兒蹦蹦跳跳跑到犀牛潭邊梳洗一番，迫不及待拿起魚便吃，見沈懷冰愣愣的瞧著自己，問道：“你只烤了一條？自己不吃么？”
沈懷冰笑道：“你吃吧，我不餓。”
靈兒嘻嘻一笑，毫不客氣吃將起來，眼睛打量一番四周，但見周圍景致幽靜，避風(fēng)御寒，已不是瀑布之下的犀牛潭了，因而問道：“在瀑布邊睡得好好的，為何將我抱到這里來？”
沈懷冰道：“瀑布邊上水汽太大，濕氣太重，又很喧鬧，我怕你睡不好覺，又擔(dān)心你后背的傷口染上濕寒，是以半夜抱你到了這里，此地干燥溫暖，又背風(fēng)御寒，再好不過。”
靈兒心中暖暖的，如沐春風(fēng)，毫不吝惜稱贊道：“你倒挺細(xì)心！”
此時天已大亮，沈懷冰待靈兒將魚吃完，這才預(yù)備上路。
靈兒玩心大起，纏著沈懷冰不肯走，笑道：“不急，不急，我還要到處玩玩，難得有人陪我玩兒呢，你不想看看瀑布后面的水簾洞嗎？”
沈懷冰無奈，苦笑道：“可是……”
靈兒鬼靈精笑道：“你放心，你的哀玉姑娘一時還死不了，你不用老是惦記著人家。”一面說著，已跑到沈懷冰身后，推著他走。沈懷冰拗不過小丫頭，更耐不住靈兒磨人，只得陪她原路返回到瀑布腳下。
兩人鉆入草叢，穿過山道，繞了許久的路，這才走到山腰上的瀑布水簾旁。從側(cè)面望去，又是另一番景象，整條瀑布如一條玉帶般懸于半空，雄壯磅礴，奇?zhèn)ス妍悾粕廄埛v，雷鼓嘈嘈震宇寰。
靈兒指著一條小道，笑道：“走這條小道，便可以從山中穿過瀑布啦，里邊就是水簾洞。”說時，早已興沖沖拉著沈懷冰往里鉆。
沈懷冰探首一瞧，原來這條山道恰好從瀑布中橫穿而過，右側(cè)、腳下與頭頂皆是山石，左側(cè)便是瀑布，水簾一瀉而下，蔚為壯觀。靈兒將沈懷冰帶到一處離瀑布最近的地方，望著雪白的水花傾瀉而下，大珠小珠落玉潭，歡快笑道：“你說這里美不美呀？”但很快，話音便被巨大的水聲湮沒。
沈懷冰暗暗稱奇，道：“怪道謝三秀說‘隔川濺沫濕衣裳，對面驚濤豎毛發(fā)’，想必就是此情此景了。”
靈兒將小手探入瀑布中，接著嘩嘩的水珠，又將水彈到沈懷冰身上，問道：“你說什么？”
沈懷冰大聲道：“我說，造化真是鬼斧神工，老天必定是想我們進(jìn)里頭來瞧一瞧這壯觀景致，是以又造了這樣一條天然山道，也未可知。”
兩人在水簾洞中玩耍半日，靈兒玩性已去，沈懷冰亦不敢耽誤正事，兩人從另一頭出了瀑布，當(dāng)即起身，往烏蒙山進(jìn)發(fā)，數(shù)日之間，便趕到飛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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