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仙非仙兮凡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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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八月中秋月圓夜、峨眉山、舍身崖,一老一幼兩位僧人臨風而立,雙手合十。山居歲月百無聊賴,以往此時,山中僧侶早已安歇,只因中秋佳節,故比平時熱鬧,此刻仍是燈火闌珊,意猶未盡。
老僧慈眉善目,已是古稀之年,面上雖皺紋縱橫,一雙眼睛卻清明有神,滿目澄凈祥和,神態宛若初生嬰孩。
幼僧約莫十二三歲,身量方齊老僧肩頭,一雙肉手合于胸前,臉上稚氣未退,卻也是眉目清秀,不沾俗氣。雙目炯炯有神,眉眼之間自有一股呆氣。
二僧雖是敝巾舊袍,卻漿洗的十分干凈,樸實卻顯不凡,臨立于萬丈深淵之側、濤濤云海之間,自有一派氣度。
舍身崖深不見底,黃鶴不得過、猿猱莫可攀,絕壁千仞,觸手生滑,人立于崖畔,不免不寒而栗,望而生畏。舍身崖外云海翻騰,波瀾壯闊,氣象萬千,山風過處,有如萬馬奔騰呼嘯而過。二僧置身滾滾云海之中,衣袍飄飛,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大有蘇東坡泛舟赤壁之感。
只聽老僧徐徐道來:“君寶,你我師徒二人在外修行五年,歷世渡劫,身無敝體之衣,兩袖清風,一缽一杖,行了兩萬多里路。東至茫茫東海、西極雪域高原、北達漠河苦寒之地、南極海南天涯海角。一步一行善,其間雖多艱難險阻,可幸多貴人相助,今日才得重返峨眉山,也可謂是功德一件。”
正是:一僧一缽一芒杖,一步一笑一天涯。
君寶滴溜溜的轉著雙大眼,雙目如點漆,抬起小腦袋望著師傅一笑。
老僧亦頷首朝君寶一笑,沉吟道:“君寶,你伴為師左右,風餐露宿,枕天席地,奔波了五年兩萬里,可也覺得苦嗎?”
君寶連連搖晃著小腦袋,道:“師傅,我不覺苦。跟隨師傅云游四方,去哪里都是好的。師傅若孤身在外,我便不能放心。君寶跟著師傅的這五年,方知世界之大,何況又救得許多人脫離苦難,這是再好不過的。”君寶童聲清脆,如環佩相擊,于空山回響。
老僧輕輕拍了拍君寶小腦袋,笑瞇瞇道:“君寶進益了!”
康熙初年,四海粗定,君寶父母雙親皆死于戰爭離亂,了空大師將君寶抱回峨眉山時,眾人見君寶面黃肌瘦,又身染惡疾天花,奄奄一息,眼見是活不成。得虧了空大師慈悲,每日抱著君寶走上十幾里路,求醫問藥,又到峨眉山下的農家化緣。恰逢那一年是荒年,人人難以自足,好在山下農夫農婦身處佛教圣地,都是良善慈悲之輩,又感念了空大師之德,皆愿意哺養君寶。君寶算是喝百家奶長大的,峨眉山方圓十幾里內的村民都識得君寶,待君寶如同親人,君寶亦與之親厚。
了空大師年高德劭,大可將君寶寄養于山下尋常人家,或交予峨眉山一眾弟子照料,只因悲憫君寶身世,不忍舍棄,仍舊躬親撫養,只道是:“機緣如此,順其自然。”可喜君寶在了空大師的悉心照拂下,身體日漸茁壯,逃過了生死難關,一日一日長成一個少年。
了空大師更是收君寶為徒,將畢生所學武功、佛法傾囊相授,毫不遺留。了空大師此生佛法精妙、武功精微,乃武林中的翹楚,多少人前仆后繼踏破了峨眉山金頂華藏寺的門檻,求拜于了空大師門下,都未能得償所愿,了空卻只收了君寶這一個關門弟子。
君寶自幼在這峨眉山中長大,正所謂“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君寶整日處在這山水之間,與麋鹿猿猱作鄰、同鳥雀花草為伴,閑看流云出岫,靜觀倦鳥還巢,終年見不到一個外人,是以天性無邪、秉性純良。
殘秋,微冷。
落木蕭蕭,寒音裊裊。
了空大師凝望舍身崖云海,又問道:“君寶,這五年來你與為師在山下所見如何?”
君寶欣喜道:“山下熱鬧繁華極啦!”眼中不禁流露出神往之色。
了空不動聲色,道:“山居修行清苦,百無聊賴。你可羨慕山下子弟衣飾華美、飲食精饜?”
君寶稚聲稚氣,仰頭道:“不,師傅。阿彌陀佛,我每天在山上,就著青菜蘿卜,吃上兩大碗米飯,就已經好的了不得了。何況我從小穿這青衣僧袍,衣服太華美反倒不習慣,習武時叮叮當當的也太累贅,還是不及僧袍舒適合身。”
了空點頭一笑,道:“正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
君寶笑著接口說道:“一簞食,一瓢飲,樂在其中矣。”
山中師兄弟皆秉承方丈教誨,修身養性,生活簡樸,于飲食上不甚考究,于衣著上但求從簡,君寶固然也是如此,向來便覺“勤儉”乃理所當然之事,雖然年齡尚小,卻也并不委屈抱怨。每日即使是青菜蘿卜白米飯,也吃得津津有味,如同美味佳肴一般。
山中遍地是寶,僧侶也是靠山吃山,春食春筍夏有蕨、秋吃瓜果冬藏根。俗語亦有云:春吃花、夏吃葉、秋吃果、冬吃根,正是這個道理。
了空攜君寶游歷四方整整五年,今日重回峨眉金頂,自是感慨萬千。了空雖說一生修佛,心中早已明凈如水,不興波瀾,待到如今返還故土之日,悄立于舍身崖畔之時,心中不免一動,想起昔日蒲公追鹿也是在這舍生崖邊。
不禁喃喃道:“漢永平中,葵亥六月一日,蒲公采藥,在山中遇見一頭鹿,十分驚奇,便追至絕頂,而鹿卻不見了蹤影。舍身崖邊卻是佛光隱隱、紫云騰騰,交相輝映,霞光萬丈。在五彩光環中,有一人頭戴束發紫金冠,身披黃錦袈裟,騎了一匹六牙大象翩翩而來,頭上有五彩祥云,腳下是白玉蓮臺。此人正是普賢菩薩。阿彌陀佛!”
了空低頭念了句佛,又道:“世人皆道,只要跳入峨眉山舍身崖,就能得道成仙……”
君寶對蒲公追鹿和普賢菩薩的故事早已爛熟于心,忽聽得師傅提及“得道成仙”這一句,不禁仰頭問道:“這世上當真有神仙嗎?”神色肅然。
當時是,佛道盛行。君寶下山五年,倒是見到了不少求仙問道的人,故有此問。若是問及師兄弟,眾人必定又笑他呆氣。
君寶在此間住了七八載,人人都道君寶有三分呆氣,了空卻道這是慧根。
秋夜如水,萬籟俱寂,空山中偶爾傳來鳥獸的咕咕之聲,半山腰的清音閣中仍是燈火熒熒。
一縷微云拂面而過,微薄的涼意沁人心脾。山上的秋天總是要比山下來的早一些,正是“空山秋欲來,涼意先在戶。”
一陣涼風過,君寶打了個寒噤,見師傅默然不語,又詢問道:“師傅,這個世上到底有沒有仙?”
了空笑道:“信則有,不信則無。君寶心中有仙,那自然是有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不能只因為我們沒見過,便否認它存在,赤子之心不可失。”
君寶心頭一震,聽了了空一席話,有如清夜聞鐘、當頭一棒。低頭思忖半晌,道:“那為何我沒有遇見……”
了空道:“還須看機緣。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是夜,了空和君寶仍舊睡在先時的僧舍中。青燈古佛,冷雨敲窗,君寶端了一盆熱水給了空洗了雙腳,但見了空一雙腳盤虬粗糙、老繭縱橫,如同老樹根一般,顯然是日日長途跋涉所致,心中一酸,暗暗發誓道:今后我一定不能讓師傅他老人家再吃半點苦。低頭悄悄抹了眼淚,服侍了空就寢。
君寶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蓋著一床薄被,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五年來,君寶從未感到如此舒適踏實,心道:山下再如何好,卻仍比不上峨眉山的家好。雖說奔波疲累了一整日,卻仍是興奮不已,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月至中天,大如銀盆,人皆熟睡,草蟲亦不再鳴。月華如輕紗般透過小木窗撒在君寶臉上,如夢似幻,果真,月是故鄉明。
君寶循著月光照進來的方向望向窗外,但見華藏寺、舍身崖、云海、遠處峰巒皆籠罩在一片清輝之中,窗外恍如另一個天地,澄澈如水,萬物都像被洗過了一般。
君寶睡思昏沉,乜斜著眼朝窗外舍身崖一恍,忽見崖邊一道白影一閃而過。
君寶心中一驚,登時睡意全無,腦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神仙!
一念及此,君寶大氣也不敢喘,斂聲屏氣,一顆心撲通撲通的狂跳不止,連忙趿著鞋,躡手躡腳,穿廊拂簾而去。
原來君寶的僧舍與舍身崖只隔著一片小桃林,平日只要透過窗就能望見舍身崖下的云海。如今桃花飄零,君寶隔著枯枝腐葉,隱隱可見山崖上白影飄動,光華照人。
君寶不敢置信,還道是在做夢,使勁揉了揉眼睛,凝神細看。
只見樹枝掩映處,云海飄渺間,舍身崖畔,一個白衣少女臨風而舞,飄飄若仙。這少女約摸十七八歲,面朝云海,君寶看不見她面貌,卻依稀可見她背影,窈窕綽約,婷婷而立,一頭長發如瀑,散于肩后,腰肢盈盈不足一握,一雙纖巧的手如白玉削成、似柔荑初生。
君寶躲在一株小樹后,并不敢再靠上前一步,生怕驚動了崖邊少女,目光卻已越過桃枝,直望向崖邊。一面看,口中猶自念佛,自責道:“阿彌陀佛,我躲在此處偷窺他人實屬不該,真是罪過,罪過……”
那白衣少女時而頷首低眉、時而仰頭輕嘆。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忽又指作蘭花,足尖輕點,飄然躍起,似是去追逐遙不可及的月光,又似要乘風而去,遨游于天地之間。羅衣倚疊,從風飛舞;長袖繚繞,如蝶翻飛。翩若蘭苕翠,婉如游龍舉。
君寶看得呆了,今夜見這少女一舞,驚為天人。但見她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抵足旋轉,飛袂拂云,若輕云之蔽月,似流風之回雪。白綾飄旋,宛若靈龍,仿佛要將天邊流云皆籠入衣袖之中。白裙飛舞,似一朵白蓮乍開,不染纖塵。回裾轉袖,左鋋右鋋如生旋風。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正看得出神時,那少女忽地一轉身,借著月光,君寶看清她容貌,心頭一震,險些失聲驚呼:“神仙!”
只見那少女膚白勝雪,出塵絕俗,美而不艷,冷而不傲,一雙眼睛如秋水般,清澈卻不見底,顧盼流轉,眉目之間的神情卻是淡淡的,文采精華,見之忘俗,與近日女子不同。
一輪明月當空而照,月光籠罩在少女周身,竟不像個凡塵女子。
君寶見少女舞得淋漓盡致,幾乎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氣息卻仍舊悠長不亂,口中仍淺唱著什么。
少女聲音輕柔悅耳,讓人心尖生涼,君寶聽來如同天籟一般,心道:怎么會有這樣好聽的聲音。情不自禁便走上前去。少女舞得忘我,竟未發覺桃樹下倚著人。
君寶凝神細聽,只聞少女聲音空靈飄渺,輕輕唱道:
……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其遠而無所至極耶?
……
君寶年齡尚小,不解詞中之意,暗自忖度,只道少女對蒼天有很多疑惑。但聽她又唱道: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
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
……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之。
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君寶靜靜聽了半晌,恍然大悟,才知少女唱的是莊子的《逍遙游》,只是摘其要旨,編曲作歌,并未逐字逐句一一唱出。聽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之。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君寶心想:這句說的豈非就是神仙她自己。
正倚在花樹下看的如癡如醉,只見這少女輕轉一圈后似是要摔倒。君寶手心一涼,生恐這少女失足跌入萬丈深淵,卻并不知少女這一轉是故作摔態而后站定,正是舞蹈精妙絕倫之處。
君寶天生行事三分呆氣,眼見少女立足不穩,脫口驚呼:“當心啊!身后山崖……”說時,便發足奔了上去,卻哪知自己久久呆立在花樹后,血液流通不暢,雙腿早已麻痹了。剛向前邁了一步,便跌坐在地上,雙腿酸麻不已,哪里還跑得動。
君寶再抬頭看那少女時,只見她倏爾一回頭,流轉風華,匆匆一瞥,白影一閃,便隱沒于林中。
君寶呆呆的立于舍身崖畔,不知所措,心中悵然若有所失。
呆立半晌,心中懊悔不已,只怨自己行事魯莽,嚇跑了林中仙。若她從此幽居深山,不再出來,又或是下了峨眉山,那便是我之過,心中不禁失望不已。
君寶腦中轉不過彎,登時又犯起癡狂病來,一心認定自己今晚所見的少女是林中仙子,心想:我三生有幸得遇林中仙,一時唐突做錯了事,千不該萬不該滋擾了人家,如今林中仙轉瞬便杳無蹤影,事情未免轉變得太快。頓時心中一片茫然,一低頭,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
忽又推翻之前的想法,自我安慰道:“說不定這位林中仙是峨眉派的一位師姐也未可知,今日跑到金頂崖邊來玩耍,害怕他人發現,受師傅責罵,故而匆匆躲避。自己離家五年,必定有很多同門師兄弟姐妹是不相識的……”想到此間,又破涕為笑,轉憂為喜。喃喃自語道:“她若是門中師姐,那便好了。我自幼在這峨眉山中長大,這山中的每條小徑、每段石階都了然于胸,想要再見她一面自是不難。”
君寶心中忽然又如五雷轟頂一般,想起方才自己自言自語的話,“想要再見她一面自是不難”,心道:“為何想要再見林中仙一面……不該,不該,實在不該……自己既已是出家人,怎可存此念想。這……這……我豈不是……豈不是犯了戒。”只聞得砰、砰、砰、的幾聲脆響,君寶使足了勁朝自己光溜溜的禿頭上敲了幾下,念了句佛,義正言辭道:“阿彌陀佛,君寶呀君寶,你枉為佛門弟子,六根不清凈,豈非褻瀆了佛祖、褻瀆了……”。林中仙三字剛到嘴邊,卻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有如骨鯁在喉,難受至極,心中一酸,竟又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又怕哭聲引人循問,只得咽淚暗自強忍。
忽而念及峨眉山中,僧人居多,唯有伏虎寺中有女尼,且都剃了頭,又怎會半夜不辭辛勞跑到舍身崖呢?想到此處,不禁又心灰意冷起來。
君寶在舍身崖徘徊流連一陣,哭到累了,這才抹干眼淚,默默回到了僧舍,迷迷糊糊中躺下身便睡著了。夢中恍恍惚惚又是那位白衣少女的身影,朝他匆匆一瞥后,又隱沒在林中,自己想要追過去,卻又被人拽住了身子,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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