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租房和事故
1989年元旦,吳家和莊家小院的院門上都貼上了紅雙喜字。
家具、沙發、洗臉盆一趟趟搬進小院,劉健——吳姍姍的丈夫——正指揮著人把兩張單人沙發扛進小房間時,門開了,向鵬飛睡眼朦朧地出現在門口,“咩事?”
迎親隊伍都愣住了。
莊超英和黃玲也愣住了,他們早讓向鵬飛搬回家里的小房間住,向鵬飛拖了又拖,說最后一晚再搬,夫妻倆下班后輪流去爺爺奶奶家做飯煲湯,也沒多余的精力管這事,實在沒想到向鵬飛還睡在林棟哲房間了。
吳姍姍越眾上前,“鵬飛,宋阿姨把她兩間房都租給我了。”
向鵬飛道,“哦,宋阿姨租給你的是西廂房,去年,她就把這間房租給我了,一個月租金五元,我租了五年,三百元,她讓我把房租匯給林棟哲,匯款單我還收著呢,我找找啊。”
吳姍姍心如電轉,“這是宋阿姨的房子,林棟哲無權做主。”
向鵬飛撓了撓頭,漫不經心道,“就是宋阿姨租給我的,她現在沒工作,沒錢給林棟哲生活費,所以租金直接匯給林棟哲。”
向鵬飛轉身,不一會,拿出了一張匯款單,確實如他所說,他去年四月給林棟哲匯了三百元。
吳姍姍接過匯款單細看,姓名、地址、匯款時間都沒錯,吳姍姍據理力爭,“匯款單上沒說是房租。”
向鵬飛打了個哈欠,“珊珊姐,你這話說的,我沒事給林棟哲三百塊錢干啥,我錢多還是林棟哲結婚、我隨份子錢啊?”
向鵬飛又轉身,很快,他又找出了一封信,信封上的郵戳是去年五月從上海交大發出來的,信封里一張上海交通大學的信箋,信箋上寫著一張很正式的收條,上面標明了“已收房租三百元,租期五年”等字樣。
吳姍姍看著信箋上熟悉的字跡,下意識地看向父親。
吳建國一臉震驚,張阿妹面無表情,似乎還有幾分幸災樂禍,吳姍姍扭過頭,求助地看向公公劉副廠長。
向鵬飛從吳姍姍手中拿回信封和匯款單,“匯款單、租房證明都看了,總該信了吧?宋阿姨沒有工作,租一間房補貼家用沒問題吧?哎,西廂房租金多少?”
劉健怒道,“你憑什么租房子,你又不是廠里的子弟?”
劉健話音剛落,自己就意識到了這話不對,他和吳姍姍雖然是職工子弟,但也都不是廠里的職工,他們利用父親的職權,越過廠里的職工強占宋瑩的房子,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
果然,周圍人臉上都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更沒人幫劉健喝斥向鵬飛。
向鵬飛笑瞇瞇地回復,“房子是棉紡廠職工的,宋阿姨現在暫時不住,租一間給我,也租了一間給你們,對了,我上周找了個鎖匠,把兩間臥室之間的門兩邊都裝上了鎖,我這邊已經鎖上了,你們自己買把鎖把你那頭鎖上啊,你們新婚,注意隱私啊。”
這個葷玩笑不輕不重,也很適合眼下的新婚場景,人群中發出嗤嗤的哄笑聲。
劉副廠長慢條斯理地開口,“莊家自己也有兩間房,你要租房也該租你大舅舅家的空房。”
喜事本來看熱鬧的人就多,加上臨時有了糾紛,小院內外擠滿了職工和家屬,人群中,李一鳴接茬,“莊家哪有空房。莊老師一兒一女只是出門上學,畢業了還要分回來的,兩間房還不夠自家人住的。”
周圍人先是詫異,馬上想到李嬸已經退休了,李一鳴是個體戶,家里沒人在棉紡廠工作了。
李一鳴道,“莊老師家三個孩子,五個人兩間房,劉健吳姍姍兩個人也要兩間房?”
李一鳴驍勇無比,“莊老師、莊師母都是廠里的老職工了,莊老師給廠里多少孩子輔導過功課,還要讓房子給廠外職工嗎?”
莊超英已經調到了市十中,向鵬飛也不是直系子女,但小巷里多少孩子得到過莊超英的指導,將來沒準還要繼續向莊超英請教升學、報志愿,迎親隊伍中幾人互視了一眼,都不說話。
劉健大聲吆喝,“別管他,直接把家具扛進去。”
向鵬飛也大喝一聲,“我租的房,今兒誰他媽的敢踏一只腳進來,我們直接去公安局。”
人群中有人勸和,“年輕人謙讓些……”
向鵬飛陰惻惻地笑,“年輕人咋的?公安局按年齡判案?就是按年齡判,劉哥、珊珊姐也是年輕人,劉哥是糧食局的,珊珊姐還是老師……”
劉副廠長怵然而驚,兒子兒媳都有單位,真要起了糾紛進了公安局,公安局再通知了單位,就很難看了。
向鵬飛笑得意味深長,“我有租房證明,你們有嗎?林叔叔還說了,有什么問題的話可以隨時打他廠里的電話,他作證,要不要一起去公安局打個長途電話?”
劉副廠長默不作聲,揮揮手,示意大家把家具往西廂房扛。
向鵬飛道,“珊珊姐,恭喜啊,我和大舅舅、大舅媽合一個紅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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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少了一間小臥室的面積,迎親的人涌入了西廂房,絞盡腦汁地布置家具。
黃玲跟進林棟哲的小房間,看到屋里還是原來一張上下鋪、一張書桌的布置,但是和西廂房相鄰的那扇門確實鎖上了,一把程亮的“鐵將軍”掛在門上。
黃玲嘆息,“李一鳴是你叫來的,匯款單是你匯給棟哲、托棟哲給圖南的那筆錢,信封是棟哲寫給你的,收條是……”
向鵬飛嘿嘿一笑,“信封是去年五月的,收條是上個月寫的。”
黃玲啼笑皆非,“要是你只給圖南郵寄了一百元呢?”
向鵬飛笑得囂張,“那宋阿姨的租金就便宜點,一年租金二十元,我還是租了五年。”
莊超英連連搖頭,“你這樣鬧會連累宋阿姨。”
向鵬飛胸有成竹,“林叔叔說了,廠里不能隨意辭退職工,不能因為宋阿姨租了一間房就開除她。再說,他們又不傻,要是使陰招把宋阿姨開除了,廠里把房子收了,他們一間房都分不到。”
一語驚醒夢中人,黃玲道,“對啊,廠里不能辭退職工,我是老職工了,我怕兩個子弟干啥?!”
莊超英驚呆,“林工這是、這是……”
向鵬飛道,“宋阿姨接到廠里的電話,哭了好幾個晚上,林叔叔是在給宋阿姨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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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圖南在工地的寒風凄雨和混凝土攪拌機的轟隆聲中進入了1989。
周、朱兩位教授拿了施工隊自作主張使用的防熱板,請了幾位其他設計院的專家共同做測試,同時讓手下學生堅守現場,用最原始的人盯人戰術保證工程隊先做其他部分,確保施工隊按圖紙施工。
施工隊本想陽奉陰違,但被學生們緊盯著,火冒三丈,他們不能明著和規范對著干,只能對小嘍啰們橫眉冷對、冷嘲熱諷。
除了嘲諷,施工隊隊長張春雷還對小嘍啰們施壓,“工期已經延誤了,讓你們老師快點出質檢報告。”
寒風陡峭,時不時地下雨,周圍盡是不友善的臉色和言語,莊圖南每到工地駐守,心情簡直就像醫院樓前的那堆混凝土,污糟糟,臟兮兮。
1月初,設計院和施工隊針對防火材料又開了一次會。
會議是在設計院開的,參與人員多到匪夷所思,政府管理人員、設計院、設計院請來的專家外援、施工隊、施工隊顧問、醫療系統顧問、消防局工作人員等等,各部門負責人烏泱泱地擠滿了設計院的會議室,小嘍啰們只能貼墻站著旁聽會議。
專家組出了報告,現用的防火材料不符合國家標準。
醫療顧問組和消防局力挺設計院,施工隊早有心理準備,他們的反擊是,他們可以換回圖紙上的隔熱板材料,但為了彌補延誤的工期,他們要求設計院修改層間防火封堵的設計。
會議結束后,專家組和周、朱兩位教授一起步出了設計院的小樓,學生們緊隨其后。
一位專家看到學生們臉上的憤憤不平之色,笑起來,“怎么,不愿意改設計圖啊?”
師兄連忙否認,“不是不愿意修改圖紙,可工期延誤明明是施工隊不規范施工的原因……”
另一位老教授和顏悅色道,“老話說的好,功夫在詩外,項目是多方合作的結果,如何在堅持原則的條件下和各方溝通、協調,如何有效推進項目進展,這些也是設計師的必修功課。“
周教授郁悶道,“設計師的心思不能放在專業上,還怎么提高設計水平?”
老教授呵呵笑,“平衡,平衡,找到專業和項目之間的平衡點。”
朱教授長嘆,“老說‘改制改制’,設計院不再是政府下屬的事業單位了,決策權和話語權越來越小了。”
老教授也感慨,“別說設計院了,怕是以后連政府的規劃局都要和施工單位協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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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圖南對老教授的教導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如何尋找平衡點,他只知道,他又要開始改圖紙了。
設計這東西,牽一發而動全身,施工期又到了各專業交叉的時候,莊圖南不得不一再去現場勘察外墻體和室內隔墻。
混凝土攪拌機震耳欲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莊圖南和張春雷因為外墻的防水材料起了爭執,兩人都聽不太清對方說什么,但還是聲嘶力竭地吼出自己的主張。
嘶吼聲中,莊圖南突然看到張春雷的臉上露出驚恐之色,他迅猛伸手,緊緊鉗住莊圖南使勁向前一拽。
一小截鋼筋從高處掉了下來,擦著莊圖南后腦的安全帽滑下,重重砸在他腳后的石板上。
莊圖南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轉身,看到他身后不遠處,一個工人倒在地上,身下一片鮮紅的血漬。
莊圖南突然間失聰,他看到張春雷嘴唇一張一合,但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么,也聽不到周圍其他的聲響,他呆愣愣地看著其他工人們圍住倒在地上的工人,腦中一片空白。
有人上前攙扶莊圖南,想把他帶出大樓,莊圖南耳中突然轟地一聲,恢復了聽覺,很離奇地,他似乎聽到了風吹動吊頂上鋼筋的聲音。
風聲、水泥攪拌聲、哭喊聲、呻吟聲交織,莊圖南行尸走肉般向前走,他只想離開這里,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莊圖南腳步飄浮,下樓梯時被建筑垃圾絆了一下,立即有人扶住他的胳膊,莊圖南機械地道謝,慢慢走出了工地。
施工圍欄中有扇鐵絲門,莊圖南走出鐵絲門,回頭看了一眼身后未竣工的醫院大樓。
大樓主體框架已經基本成型,但還沒有安裝門窗,寒冬天色陰暗,鋼筋水泥搭起的巨大框架不動聲色地矗立著,門窗的位置都黑洞洞的,像一只黑黝黝的、張著眾多大嘴、隨時隨地會吞噬生命的怪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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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莊圖南發起了高燒,他咬緊牙關想自己挺過去,但凌晨時喉嚨實在太痛——刀片刮喉嚨般的疼痛,他試圖下床喝水,雙腿一軟從上鋪摔了下來,驚醒了余濤和王尚文。
莊圖南堅持說自己沒事,喝點水、多休息就可以了,讓王尚文和余濤繼續睡。
王尚文和余濤將信將疑,第二天天亮后,他們見莊圖南還是渾身滾燙,果斷把他送進了校醫院。
所幸莊圖南只是生理性高燒,吃藥、吊水就可以慢慢恢復了,但他燒到頭昏目眩,渾身疼痛,最好有人照顧。室友們都是大忙人,正為難時,恰巧莊筱婷考完了期末,往研究生樓打電話問哥哥什么時候回家,余濤接了電話,趕緊告知了相關情況。
當天下午,莊筱婷和林棟哲一起出現在了病房。
莊筱婷住宿不便,只能趁白天在兩個學校之間來回跑,林棟哲暫住在莊圖南宿舍里,白天睡覺,晚上去校醫院陪床照顧。
莊圖南在暈暈乎乎中發現莊筱婷對林棟哲愛答不理,啞著嗓子問林棟哲怎么了。
林棟哲蔫蔫地,“我剛考完期末考試,系里就通知我有一門要補考,如果補考也不過,明年要重修,筱婷很生氣。”
莊圖南想笑,但他剛一牽動臉部肌肉,喉嚨處就刀割般的疼,他只能壓下嗓子眼里的狂笑,用眼神嘲笑林棟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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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原因很快就調查清楚了,吊頂的一截鋼筋沒有焊好,連同墊片一起掉了下來,鋼筋擦著莊圖南的安全帽滑下,墊片砸傷了工人。
設計院沒有任何責任,安全主管、監理和施工隊一番肉搏,協商出了各自的賠償比例——工人手術后情況良好,沒有生命危險,家屬最主要的述求就是賠償款。
莊圖南的錢都借給向鵬飛買車了,他用手里剩下的一點生活費,又向室友借了點錢,湊了500元,托張春雷給了病人家屬,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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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教授提早給莊圖南放了假,讓他回家修養。
春運人潮洶涌,莊圖南高燒數日,身體極度虛弱,絕對沒有足夠的體力擠春運,向鵬飛開了自己剛買的車——他向莊圖南和林棟哲借了錢,買了一輛舊客車——把莊圖南和莊筱婷拉回了蘇州。
林棟哲本想一同送莊圖南回蘇州的,但莊筱婷生氣了,后果很嚴重,他灰溜溜地背著要補考的課本回家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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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鵬飛買車背了一屁股債,春節期間也不休息,兢兢業業跑車掙錢。
莊圖南只說他不小心受寒發了高燒,莊超英和黃玲看了同濟校醫院填寫的病歷,看他不再發燒,只是精神疲憊,也就放心了。
莊圖南一如往常地去拜訪爺爺奶奶、一如往常地幫父母準備年貨,但他自己知道,他夜不能寐,他只要一合上眼,腦中就是工友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耳中就是風吹動支架的吱吱聲和工友的呻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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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莊家兄妹回來了,吳姍姍過來串門聊天。
天冷,房間里生了鐵爐子,鐵板上烤著紅薯,黃玲歪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吳姍姍和莊筱婷閑話家常。
沒多久,黃玲就打了哈欠,“珊珊啊,阿姨累了,我先休息一會兒,你和筱婷慢慢聊。”
逐客之意已經很明顯了,吳姍姍坐不下去了,訕訕站了起來,“那我先回去了。”
莊筱婷送吳姍姍出屋,莊圖南看著母親笑。
黃玲沒好氣道,“笑什么?”
莊圖南遞了一個墊子過去,好讓母親靠得更舒服些,“媽你以前不這樣的,你以前絕不會當著客人的面歪在床上,更不會趕人走。”
黃玲道,“吳姍姍寫信給宋瑩,說想像鵬飛一樣每個月五元租五年房子,宋瑩回信說,西廂房免費借給她住,不要租金,是‘借’,不是租。我和吳姍姍一個院進進出出,沒事磕牙聊天,這件事,她一個字都沒在我面前提過,我累了,懶得陪她嗑牙了。”
莊圖南敏銳地注意到,黃玲說的是“吳姍姍”,不是“珊珊”。
黃玲又道,“剛才我逐客,筱婷什么都沒說,你注意到沒有,筱婷性格變了很多,很、很……”
黃玲“很、很、很”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形容詞。
莊圖南婉轉道,“大學集體生活很鍛煉人,筱婷還和同學勤工儉學,小打小鬧地賣東西,性格是比以前直接些了。”
莊圖南腹誹,“近墨者黑,筱婷和林棟哲那個混不吝談戀愛,挨家挨戶賣塑料袋,她皮厚了。”
莊筱婷回到東廂房,黃玲問,“外面這么冷,怎么還在外面待了這么久?”
莊筱婷道,“姍姍姐問我,”阿姨是不是還怨我,她以前從不對我這么冷淡的。‘”
黃玲很感興趣,“哦,你怎么回答的?”
莊筱婷道,“我什么也沒說,珊珊姐見我沒有安慰她,失望地回屋了。”
黃玲給了莊圖南一個“看,果然不一樣了吧”的眼神。
黃玲微笑,“你以前肯定是先否認媽媽有情緒,然后再趕緊替媽媽道歉。”
莊筱婷笑了笑,沒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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