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這世界那么多人
林棟哲是從香港飛上海,再坐長途車回蘇州的。
莊筱婷指揮,兄妹倆平攤費(fèi)用,林棟哲做苦力,趁出差的機(jī)會從香港背了兩樣電器——東芝電飯鍋和松下慢燉鍋——給岳父岳母。
當(dāng)老倆口看到這兩樣廚房電器時,第一發(fā)應(yīng)是孩子們又亂花錢,但女婿是嬌客,又不遠(yuǎn)千里地用旅行箱拖了來——旅行箱輪子都壓壞了,只能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感謝孩子們的孝心。
黃玲一直在說,“煤氣爐已經(jīng)很方便了。”,莊超英連外包裝盒都懶得打開,大家正尬聊時,向鵬飛回來了,一家人準(zhǔn)備洗嗽休息了。
因?yàn)樾★堊赖木壒省鲙亢土謼澱艿男》块g都用來做“小飯桌”了,向鵬飛搬回了莊圖南的小房間,現(xiàn)在莊圖南回家,表兄弟倆湊合睡一間。
林棟哲和莊筱婷不聲不響地沿著墻邊溜出小院,消失了。
其他人不約而同地視而不見。
小巷里有孩子在放煙花,夜幕中一朵朵盛大絢爛的花朵綻放,1992年過去了,1993年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元旦清晨,兩活寶又回來了,兩人在廚房里淘米切肉,自然得就像長在院子里的兩棵樹。
交大兩寶負(fù)責(zé)做飯,其他人負(fù)責(zé)冷嘲熱諷。
莊超英直搖頭,“筱婷說慢燉鍋?zhàn)黾t燒肉要三個小時,熬粥要一晚上,哪有煤氣爐方便。”
黃玲也宛轉(zhuǎn)表示不贊同莊筱婷的先斬后奏,“筱婷說紅燒肉最好先在鐵鍋里炒出糖色再放在慢燉鍋里燉,才好吃,這不是……”
向鵬飛脫口而出,“這不脫褲子放屁嗎?”
莊超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是默認(rèn)向鵬飛的粗鄙之語,“確實(shí)多一道步驟。”
林棟哲花10分鐘備料,切好香腸香菇,洗好青菜,和白米一起扔進(jìn)電飯煲里,就從廚房出來和向鵬飛一起吹牛了。
莊筱婷先翻炒了五花肉,再倒入慢燉鍋中,也是一會兒功夫就離開了廚房。她沒有參與聊天,一直捧著慢燉鍋和電飯鍋附贈的菜譜翻看,邊看邊抄。
到了午飯時,冷嘲熱諷組都不吭聲了。
紅燒肉口感不如煤球爐小火上慢燉的,但勝過煤氣爐大火做的——煤氣罐沉重,向鵬飛白天基本不在家,莊超英也有年紀(jì)了,推著自行車馱著煤氣罐去換氣也挺累,所以家里不會用煤氣爐慢火燉紅燒肉,總是大火做出來,味道一般。
電飯煲做出的煲仔飯飯粒顆顆分明,米粒吸收了肉香、菇香、菜香,晶瑩剔透,口感豐富,向鵬飛一口氣吃了三大碗,莊圖南也說,“這鍋?zhàn)鰹趺罪垜?yīng)該也好吃。”
莊超英說了公道話,“方便,人可以離開廚房,不用守著,我看機(jī)器還有定時功能,太方便了。”
莊筱婷道,“不僅僅是方便啊,主要是安全。媽要給小孩子們做午飯和下午的點(diǎn)心,我就怕媽照顧孩子時忘了爐子上的火,電器安全。”
莊筱婷扭頭向莊南圖告狀,“我有次回家,煤氣罐里沒氣了,爸端了盆熱水,把煤氣罐放盆里,罐里的煤氣受熱,灶頭上又有氣了,媽接著炒菜,我當(dāng)時嚇出一身汗。”
莊圖南聽傻了。
黃玲好脾氣地辯解,“大家都這么做,炒菜炒著炒著沒火了,總要把菜炒完再換一罐氣。”
莊筱婷道,“對啊,小飯桌要做這么多飯,煤氣用得快,用電器,爸可以少去換幾次氣。”
莊筱婷還想繼續(xù)告狀,林棟哲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肘,不著痕跡地?fù)Q了話題,“我媽早就買這些電器了,晚上睡覺前把小米紅棗放進(jìn)鍋里,早上起來就有紅棗粥喝;電飯鍋也是,我爸上班前定好時間,回家就有熱乎飯吃。”
莊超英道,“香港買的,貴吧?”
莊圖南立即截?cái)喔赣H的話頭,“我和筱婷平攤,安全問題,這錢得花。”
林棟哲道,“筱婷讓我看著買,我和幾位同事一起去了電器城,他們都說比國內(nèi)同樣產(chǎn)品的價格便宜,他們見啥買啥,就像不要錢似的,我也跟著買,要不是扛不動了,我還想買個微波爐。”
向鵬飛道,“我以后結(jié)婚,你不用送紅包了,送個電飯鍋吧,這飯好吃。”
莊圖南和林棟哲對視一眼,都想起了音樂彩燈澆水裝置。
莊圖南心想,“送你電飯鍋?!做夢,我送你一個夜總會霓虹燈牌。”
林棟哲心想,“你先把澆水裝置拆了再出這個院門。”
向鵬飛不知兩人的腹誹,興致勃勃地提議,“蘇州也有電器店,我們一會兒去逛逛,要有合適的微波爐就扛回來。”
黃玲不贊同,“已經(jīng)花了很多錢了。”
莊圖南知道買房子和裝電話已經(jīng)掏空了父母一輩子的積蓄,“我出錢,媽,你要是不好意思,我過年就不給你和爸錢了,這錢花了比存銀行值,遲早要買,早買早享受。”
莊筱婷也道,“媽,這筆錢是我?guī)腿朔g英文資料掙的,不是林棟哲的錢,您不用不好意思。”
莊圖南給了最后一擊,“不是說小飯桌和補(bǔ)課都能掙錢嘛,先投資,再賺回來。”
莊超英和黃玲互視一眼,莊超英點(diǎn)點(diǎn)頭。
向鵬飛道,“微波爐的錢,我出,我回家晚,用微波爐熱菜方便。”
莊筱婷道,“你們?nèi)ス浒桑揖筒蝗チ耍覄偛殴闯隽艘环葸m合小飯桌的菜譜,說明書上字太小,我用大字抄一遍。”
向鵬飛、林棟哲帶著老倆口逛電器店了,莊圖南和莊筱婷留在家里抄寫電器使用說明書和菜譜。
兄妹倆效率都高,大半個小時后,兩人都抄完了。
莊筱婷把《使用說明步驟》用透明膠帶貼在廚房墻上,莊圖南把整理抄寫的菜譜放在櫥柜里。
兄妹倆忙完了,一時無聊,端了小板凳在院中坐著曬太陽。
陽光溫柔又輕,兄妹倆一人捧一只保溫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都覺得難得的舒適放松。
莊筱婷出餿主意,“哥,你看要不要我和林棟哲假裝吵一架,在菜地里扭打起來,你來勸,我們仨打著打著,一不小心就把燈管踩壞了。”
莊圖南哈哈大笑。
笑完后,莊圖南突然道,“筱婷,辛苦你了。”
兄妹間素有默契,莊筱婷道,“沒什么,我可能夏天就要去上海了,現(xiàn)在幫爸媽多做點(diǎn)事兒,我心里踏實(shí)。”
莊圖南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妹妹繼續(xù)說下去。
莊筱婷低頭,不讓哥哥看到自己眼眶中的淚水,“蘇大不讓我今年考研,他們讓我簽5年的合約,說簽了明年就可以考,留在學(xué)校讀在職研……”
莊圖南放下保溫杯,從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紙巾,遞給妹妹。
莊筱婷用紙巾胡亂擦了擦眼淚,“林棟哲……不能再等了,我也不能再等了,合約還有半年到期,我打算等合約到期后,把檔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自己找工作。”
莊圖南輕輕拍了拍莊筱婷的肩膀,表示安慰和支持。
片刻后,莊圖南道,“筱婷,你沒問題的,你這兩年成長得很快。”
見莊筱婷困惑,莊圖南解釋,“西廂房,兵不血刃。”
莊筱婷“哼”了一聲,“還真不是因?yàn)榉孔樱瑓菉檴欁屗牌虐滋爝^來帶孩子,爸有時下午回家早,她婆婆就讓爸幫忙看孩子,她回自己家做飯或出去溜達(dá),我要不趕劉健一家出去,爸就是他家的免費(fèi)保姆。”
事過境遷,莊筱婷依舊憤怒,“我有次在附近辦事,想順便回家看一眼,看到爸在給他家兒子換尿布,我看盆里都好幾塊尿布了,我抱起孩子就去敲吳家的門,吳家就在對門,欺人太甚了。”
莊圖南先是豎大拇指贊,贊完后感慨,“以前你什么都不說,不滿都憋心里,很難想象現(xiàn)在的你。”
莊筱婷微微一笑,“大學(xué)政工工作很鍛煉人的,而且吧……”
莊筱婷道,“辦公室里很多家屬,系主任老婆、副校長妹妹都有,派系林立,無論是同事關(guān)系,還是學(xué)生工作,每個人的立場利益都不同,我不說,沒人替我說,我不表達(dá),沒人替我表達(dá)。”
莊圖南笑,“近墨者黑,是被棟哲影響的吧?”
莊筱婷笑,“是,他一直鼓勵我大膽說出自己的想法。”
莊筱婷道,“很難,開始很難,必須逼著自己開口,慢慢地,就越來越習(xí)慣了。”
莊圖南點(diǎn)點(diǎn)頭,“爸媽知道你的打算嗎?”
莊筱婷輕輕搖了搖頭。
莊圖南道,“哥下午就要回上海了,這次來不及了,過年時我?guī)湍阏f。”
莊筱婷點(diǎn)點(diǎn)頭。
空中突然傳來幾聲清亮的鳥鳴,兄妹倆的視線都被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吸引,兩人情不自禁地抬頭看向天空。
飛鳥漸漸遠(yuǎn)去,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莊筱婷瞇起眼,努力辨認(rèn)越來越模糊的黑點(diǎn)。
片刻后,莊筱婷收回視線,輕聲道,“我還是很慶幸我回來工作了兩年,媽下崗后很長一段時間心情都很差,我很慶幸我能陪陪她。”
莊圖南充分肯定妹妹的陪伴和付出,“你非但陪了,還幫媽辦起了‘小飯桌’,媽的性格哪適合在人群中吆喝著賣票,小飯桌很好,爸媽都很開心。筱婷,謝謝你!”
抵達(dá)曲陽新村附近時已是晚上八點(diǎn)多,莊圖南饑腸轆轆,索性不急著回家,去了附近的東北小飯館,想填飽肚子再回去。
他和余濤都是這家小飯館的常客,老板熱情地指向角落,“你朋友也在,你們湊一桌?”
莊圖南沿著老板的手指看過去,看到了相對而坐的兩人——西裝革履的余濤和穿正裝化淡妝的李佳。
莊圖南印象中的李佳一直很樸素,穿西裝套裝化淡妝的李佳沖擊力堪比音樂彩燈裝置,莊圖南一下子愣住了,余濤已經(jīng)看見了他,熱情地喊,“莊圖南,來來來,坐這兒坐這兒。”
余濤給莊圖南挪出了點(diǎn)位置,兩人擠坐在一起。
余濤遞給莊圖南一只餅,“我所里有個政治學(xué)習(xí)任務(wù),派一名青年黨員參加‘慶元旦、迎新年’青年黨員座談會,我老板說,讓小余去……”
莊圖南忍不住道,“你不是黨員吧?”
李佳把臉轉(zhuǎn)了過去,用一只手撐著臉。
余濤道,“莊圖南,listen,我老板說,讓小余去,座談會年輕人多,讓小余去找對象,我就穿成這樣去了……”
余濤深沉地總結(jié),“座談會就是座談會,按名字入座,不能自由活動,沒機(jī)會隨意認(rèn)識其他人,1993年元旦,我坐硬板凳上聽政府工作報(bào)告聽了5個小時。”
李佳肩膀一直在顫抖,莊圖南笑得手里的餅都掉桌面上了。
余濤自己也笑,“5個小時就喝了一瓶礦泉水,班長可憐我,帶我來吃口熱乎的。”
一桌人沒心沒肺地笑完,李佳轉(zhuǎn)過臉來,“組長,我以前在規(guī)劃局參加組織活動都算工作時間的,今天是元旦……”
莊圖南一口應(yīng)下,“給你批一天假。”
余濤突然看到莊圖南鼓囊囊的背包,“你從家里帶啥好吃的啦,快拿出來安慰安慰我。”
莊圖南摸出幾只烏米飯團(tuán)分遞給兩人。
李佳驚喜地“呀”了一聲,“黑米,我們東北經(jīng)常喝黑米粥,特別養(yǎng)胃。”
莊圖南解釋,“這不是東北黑米,就是一般的糯米,蘇州人用樹葉汁把糯米染黑,蒸曬之后就成了烏米,吃起來有清香味。”
余濤已經(jīng)狼吞虎咽地干掉了半個飯團(tuán),“這家不是東北館子嘛,怎么沒黑米粥?”
李佳很惆悵,“熬起來比較費(fèi)時,又賣不出價,飯館都不做,我也很久沒喝到了。”
余濤的BB機(jī)突然響了,他低頭看了一眼屏幕,“我老板,他一定是想知道我座談會有沒有收獲,有沒有認(rèn)識適齡女孩子。”
李佳又轉(zhuǎn)臉,莊圖南又開始笑,余濤沒好氣道,“笑什么笑,大哥莫笑二哥,咱們仨困難戶,都是師父師母的眼中釘肉中刺,都是他們的心腹大患。”
余濤抓起兩個飯團(tuán),“我去回個電話,看能不能也要來一天假,明天還要上班,打完電話我就直接回去休息了。”
余濤站起身,“班長,莊圖南,新年快樂!新的一年大家都財(cái)源滾滾,順利脫單。”
莊圖南和李佳異口同聲回復(fù),“新年快樂!”
余濤走了,桌上只剩兩個“心腹大患”了,氣氛突然間尷尬了下來。
李佳道,“明天還要上班,我也該回去了。”
莊圖南道,“我送你到公交車站。”
李佳沒有拒絕,兩人結(jié)了帳,一起走出小飯館。
夜色被煙花、霓虹燈、遠(yuǎn)處的高樓燈光渲染成深淺不一的光暈色塊,璀璨、妖艷、混亂。
夜空太絢麗,繁華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反而有了一份恍恍惚惚的不真實(shí)感。
兩人走到十字路口,路燈由綠轉(zhuǎn)紅,李佳停下腳步,微微側(cè)身看向莊圖南,“莊圖南,你別送了,我想一個人走走。”
似乎是怕莊圖南誤會,李佳立即解釋,“每年元旦,我都會在街上走走逛逛,看上海的新年,今年是我來上海第10年,我想多走一會兒。”
莊圖南低聲道,“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10年了,李佳,如果我現(xiàn)在才敢追你,會不會太晚?”
路燈由紅變綠,摩肩擦踵的人群經(jīng)過兩人。
路燈再次由綠轉(zhuǎn)紅,來不及過馬路的人群在兩人身邊停下,喧囂嬉鬧。
路燈不停變幻,車輛川流不息,行人停停走走,一撥又一撥地經(jīng)過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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