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冬練三九
1992年10月的十四大代表會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目標后,浦東開發開放成為了中國計劃經濟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攻堅之戰。
上海做為計劃經濟最典型的老牌城市、國有企業最集中的大型工業城市,浦東開發開放的成敗關系著上海和周邊城鎮,帶動著整個沿海地區和長江流域的發展。
1月報名并第一次筆試,2月心理測試,3月面試,4月考核,莊筱婷一路披荊斬棘,沖到了最后一關,拿到了錄取通知書。
寶潔辦公室,林棟哲接到莊筱婷的電話后,平靜地交談了幾句。
“爸媽都知道了?”
“嗯,我最近常去上海,他們早猜到了,只是怕增加我心理壓力,一直沒敢問我,今天,他們都很高興。”
“我也高興,筱婷,你在哭?別哭,別哭,大家都要高興。”
“我……、我沒哭……”
“不哭不哭,趕緊去和學校說,趕緊把檔案調出來。”
……
掛上電話后,林棟哲渾身無力地靠在辦公室墻上,一陣陣的頭暈目眩。
巨大的、期盼已久的幸福突然襲來,兩年中的點點滴滴突然間涌上心頭。
多少個不眠之夜,多少次輾轉反側,分離時的思念、忐忑、煩躁、痛苦……,相聚時的甜蜜,這三個月中的期待和焦慮,一切的一切都突然涌上心頭,翻滾叫囂。
林棟哲靠在墻上,巨大的幸福將他淹沒,讓他昏眩。
設計院,組員們看到一人“咚”地一聲撞開莊圖南辦公室的門,沖了進去。
門沒關上,所有人都看到來人穿著鞋跳到莊圖南辦公桌上,手舞足蹈地亂扭亂跳。
來人一邊跳一邊喊,“第16名,第16名,所有考生里第16名,啊~,啊~,啊~,我靠,第16名,筱婷是第16名,哈哈哈!!!!筱婷是第……,嗚嗚嗚……”
組員們正津津有味欣賞街舞,就看到莊圖南一躍而起,把對方拽下了桌子并一腳踢上了門。
木門隔音有限,屋里還是傳出了喜極而泣的嗚咽,“第16名,筱婷考上了……”
蘇州大學學生處一位干事替莊筱婷說了幾句好話,“莊筱婷去年試用期通過后,一直沒簽正式合約,合約兩個月后就到期了,我的意思是,小姑娘工作勤奮,去年拿了市里的獎,今年去浦東,都是給學校掙臉,就不罰違約金了吧。”
人事處處長問了一句,“戶口呢?”
干事回答,“莊筱婷自己有蘇州戶口,沒占學校的指標,合同只罰錢,她簽了兩年合同,已經完成了一年,現在走的話只能罰一年,3000元。”
另一人也說,“浦東新區辦公室發了調令,學校罰錢,說出去不太好聽。”
處長想了想,“沒多少錢,算了吧,雖然不是本校畢業的,但輔導員里走出一位科級干部參與浦東改革,她去浦東直接就是科級吧? 校史室也可以多一點宣傳內容,讓她給校報寫兩篇學校工作對她的指引和幫助的文章,直接放人吧。”
5月3日,莊筱婷到了浦東政府報道,試用期一年。
次日,五四青年節,莊筱婷開始了為期七天的培訓。
院里女職工少,黨員也不多,李佳身兼兩職,時不時被指派參加各種外事活動。
五四青年節團委活動,大禮堂里坐滿了人,正在進行“看圖答事件”的游戲環節。
大屏幕上播放著各式圖片,圖片上有歷史人物、事件時間或紅色地點等等,與會者看圖搶答,答出正確的歷史事件的人加分,分數最高的10人可獲得紀念品。
李佳答對了兩題后,她無意間扭了一下頭,瞥到了最后排的一張面孔。
那人坐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里,還低著頭,但李佳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是莊圖南。
李佳趁著其他人熱火朝天搶答時,盡可能不被人注意地挪到了莊圖南身邊。
莊圖南坐在最后一排,身邊是空位,李佳輕輕坐下時,莊圖南整個人一抖,似乎被嚇了一跳,看樣子他剛才在打盹,被李佳驚醒了。
李佳心中泛上一股感動,杭州碼頭綁筋數據出了點問題,她知道莊圖南為了改圖紙,已經連著熬了兩晚上了。
李佳輕聲道,“你來干什么?難得有點時間還不回去補覺?”
莊圖南輕輕握住李佳的手,“晚上去杭州,臥鋪,可以睡。”
大屏幕上又出現了一張新圖片,這道題似乎很容易,現場多人搶答,一片嘈雜聲中,莊圖南道,“前幾天趕圖,沒怎么見你,馬上又要出差,一定要來見見你。”
莊圖南的聲音低啞而溫柔,李佳無來由地臉一紅。
李佳心中甜蜜羞澀,“傻。”
莊圖南微微一笑。
李佳又道,“幾點的車?你接著睡,我叫你。”
莊圖南低低“嗯”了一聲,把口袋里的車票給李佳看了一眼,果然繼續低頭睡覺了。
兩人戀愛4個多月了,莊圖南把照顧做到了極致。
李佳辦公桌抽屜里,一定有各式零食,還多了一個裝著防曬霜、護膝、邦廸創口貼和衛生巾的禮包,李佳沒問過哪兒來的,莊圖南也沒說過,一切盡在不言中。
每晚不管多晚,一定把李佳送回她的住處樓下。
莊圖南不幫李佳畫圖——李佳自己也不想過于依賴莊圖南而放棄提升技術的機會——但他指點思路,并默默地幫李佳做了綁圖、打圖、整理材料表、匯總、編頁碼目錄這些瑣碎耗時且提升不了技術的雜活,讓李佳盡可能地把精力集中在了設計上。
他甚至幫李佳打了很多電話,李佳手里有兩個小項目,要給甲方做不同的方案和相應的報價,需要不同材料的信息和價格,李佳打電話一般只能和廠商的銷售員對話,莊圖南研究生讀的就是建筑技術科學專業,他認識的專業人士多,打出的電話也更加專業和有針對性,往往能和技術人員對上話,得到更專業的推薦和報價。
莊圖南的工作量遠勝李佳,李佳完全清楚這些時間精力意味著什么,她從上大學后就再也沒被人細心照料過,被人這樣上心過,工作后更是被各單位當成錚錚女漢子用,她很不習慣,很惶恐。
除了陪莊圖南加班,她沒法回報莊圖南。
李佳很惶恐,無法平衡的感情,能走到哪一步?能走到哪一天?
幾天后,莊圖南從杭州回了上海。
莊圖南到上海時已經快5點了,可以直接回家休息,明天再回設計院匯報工作,但他還是心急火燎地先回了辦公室,他想早一點看到李佳。
莊圖南到辦公室時正趕上下班時間,但李佳不在,她在浦東工地上,莊圖南放下背包,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浦東。
出租車在隧道里堵了大半個小時,等車好容易開出延安東路的隧道口時,外面下暴雨了。
傾盆大雨嘩啦啦地打在車窗上,莊圖南更急了,但凡天氣不好,隧道、輪渡都會格外擁擠,交通分外不便,他讓司機先開到工地,先付了來時的車費,“麻煩您再等幾分鐘,我接到人,再坐您的車回浦西。”
莊圖南單程就花了四十多元,司機痛快回復,“行,我等幾分鐘,沒帶傘吧,你先用我車上的傘,我就在這兒等著。”
雨勢鋪天蓋地,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雨珠嘩嘩地倒在傘面上,雨絲沿著傘沿連成十幾條雨線,流到了背上身上,莊圖南打著傘在滿地泥濘中跑到工地門口,吼叫著問清楚了,知道幾位工程師、尤其是女工程師已經離去,又沖了回來。
莊圖南收了傘坐回車里,“麻煩您送我去渡口。”
司機愣了一下,“不直接回去啊,這么大的雨,輪渡可擠了。”
不知道是不是渾身淋濕了的緣故,莊圖南的臉色很不好。
出租車剛一停下,立即有幾人欣喜若狂地跑了過來,沖在最前面的一人一把拉開車門,“師傅,走南浦大橋。”
后面兩人一起說,“我們拼車,天氣不好,我們拼車。”
莊圖南幾乎是被那幾人拽出車廂的,他腳剛一落地,出租車就帶著幾位迫不及待的乘客開走了。
雨勢過大,渡輪暫停服務,侯船室里擠滿了人,幾乎所有人都濕琳琳的,但又不得不緊貼在一起,簇擁在一起等待天氣好轉,渡輪恢復正常運行,盡快回家。
莊圖南擠在門口,他努力向室內張望,試圖在人群中找到李佳的身影,可人實在太多太擠,他實在看不清。
四周人聲嘈雜,吵架聲、漫罵聲不絕于耳,莊圖南只覺得耳朵嗡嗡地響,頭疼欲裂。
前胸貼后背地站了大半小時后,雨勢總算小一點了,隊伍前方突然開始向前移動,隊伍尾部也開始騷動,莊圖南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狠狠踩了兩腳, 同時被爭先恐后的人群挾裹著地向前涌。
遠遠地,莊圖南似乎在前方的人群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句,“李佳。”
那個身影立即轉身,似乎想向后走,可人群蜂擁向前,完全不可能逆向。
有人狠狠撞擊了莊圖南的后背一下,莊圖南被撞得向前沖了兩步,他竭力穩住身形,并下意識地伸出手臂,護住身前一個矮瘦的老太太,以免她被撞到。
此時此景讓莊圖南回想起了在新聞中看到過的87年底的陸家嘴輪渡站踩踏事件。
同時,遠處那個身影也似乎被周圍人推了一下,踉蹌了一下,莊圖南看得心驚膽戰,扯直了喉嚨喊,“李佳,跟著人群走,千萬不要回頭。”
莊圖南又等了半個小時才上了第三班輪渡,在寒風凄雨中回到了浦西的輪渡站。
他在出口處看見了正焦急等待中的李佳,李佳打著傘,可臉上、身上也都濕透了。
莊圖南全身濕透,鞋子褲子上都是泥濘,李佳也不比他好多少,而且她淋濕的時間大概比莊圖南還長,臉色和唇色都變得紫青。
莊圖南一肚子火被李佳的臉色唇色又嚇回去了,一肚子火氣堵在胸中不上不下,他的臉色也變得鐵青。
這種天氣下是不可能攔到的士的,兩人相顧無言,默默走到了公交車站,轉車后回到了住所附近。
雨已經停了,莊圖南本想把李佳送到她樓下,可他覺得自己再也壓不住火了,勉強道,“李佳,我有點事要去我妹夫那一趟,今天就不送你回去了,你回去趕緊沖個澡,喝點熱水。”
莊圖南攔了一輛的士,逃命似地飛快離開了。
莊圖南鐵青著臉進門時,林棟哲立即很賢惠地從櫥柜里找出了烏米,在莊圖南洗頭洗澡時,他蒸上了烏米,開了洗衣機洗莊圖南的臟衣服,再把沙發也鋪好了。
莊圖南洗完熱水澡,穿上干凈的短袖短褲,吃了兩碗烏米后,總算勉強恢復過來了,“你咋有烏米,筱婷帶來的?”
林棟哲嘴甜,“咱媽讓筱婷帶了很多吃的來,烏米、豆干、筍干,哥你想吃就來,我們做給你吃。”
八婆林棟哲收拾了碗筷后,小心翼翼地問,“哥,你今兒咋了?”
實在憋太久了,平時也沒有其他人可以訴苦,莊圖南決定不憋了,“九塊八,六分。”
林棟哲茫然,“啊?”
莊圖南道,“打的過南浦大橋九塊八毛,輪渡票價六分錢。”
莊圖南抖了抖身上干爽舒適的短袖,“六分錢就是我剛才進門那德性,全身濕透地排隊等輪渡,在寒風中凍兩小時。”
林棟哲驚了,“哥,你有錢,干啥想不開?”
莊圖南憋屈已久,不管不顧道,“農場效益不好,李佳的爸媽打算早退后回上海,所以她坐六分錢的輪渡……”
莊圖南說不下去了,以手扶額。
林棟哲端來一杯茉莉花茶,“哥,你慢慢說,慢慢說。”
莊圖南心灰意冷道,“這種暴雨天,我們這些糙漢都是打的回浦西的,李佳總是坐輪渡……,院里已經夠忙了,她還接不少私活……,她爸媽就沒想過一個小姑娘怎么在上海這個大都市負擔起一套房子的嗎?”
林棟哲徒勞無功地解釋,“他們……可能不太清楚。”
莊圖南道,“鵬飛有沒有和你說過,吳姍姍前兩年資助吳軍生活費,劉健沒意見,生了孩子后,吳叔叔要打零工,張阿姨不愿幫忙帶孩子,劉健有意見了,三天兩頭和吳姍姍吵架,吳姍姍整個人都變了,媽和筱婷都說她像變了一個人……”
莊圖南意味深長道,“吳家就在對門,你以為吳叔叔真不知道吳姍姍和劉健吵架?”
林棟哲詞窮,“哥,你有錢。”
莊圖南道,“不僅僅是錢……”
莊圖南心道,錢衍生出的問題很多,上次只旁敲側擊提了一點,跳樓都無法彌補那兩句話的傷害,我要是再處理不當,恐怕跳黃浦江都難辭其咎了。
莊圖南無奈道,“100張圖大概能掙個1000、1500元,我……我幫忙畫圖。”
莊圖南腹誹,我寧可給錢,也不想畫100張對技術毫無提升的圖,不過我寧可畫100張圖,不,我寧可跳黃浦江,也不想和李佳談錢。
林棟哲搜腸刮肚道,“哥,你不能只看賊吃肉,也要看賊挨打啊,我和筱婷分開兩年,現在還挨打呢,筱婷暫住浦東,我們一周也只能聚一兩天。”
林棟哲道,“我平時有空也可以過去看她,但沒地兒待兒,她住處周圍都是農田,我倆只能坐外面喂蚊子。”
莊圖南心神俱碎,他心中想到了另一個可怕的事實,“談戀愛費用均分,我不敢去花錢的場所,冬練三伏,在校園里逛來逛去吹西北風,謝謝你提醒我,夏練三九,該喂蚊子了。”
莊圖南道,“你那是客觀環境不好,沒辦法,不是因為、因為……”
莊圖南“因為、因為……”了半天也說不出為了什么。
林棟哲小心翼翼提建議,“實在不合適的話,換個人?”
莊圖南搖頭,“我一個成天算鋼筋水泥金屬板的,還老加班,老出差,遇上一個合適的人不容易。”
莊圖南心灰意冷地想,我還不如和余濤搞一腿呢,至少那廝暴雨天舍得打的。
林棟哲好心開導大舅哥,“哥,困難只是暫時的。”
莊圖南冷笑,“暫時?”
林棟哲道,“哥,你既然有這么大的顧慮,你就該好好攤開來說。”
莊圖南苦笑一聲,緩緩道,“有些話,是說不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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