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別有根芽
六月一個晴好的早晨,診療室的窗戶半開,窗外,橫貫著一條林蔭大道,來來往往奔波著忙碌的生活者。一抹晨間陽光懶洋洋地灑在淺色木頭辦公桌上。
儲凝打開電腦,端起手邊咖啡輕抿了一口,抬眸看了眼窗邊躺椅上閉眼躺著的女生,鼠標移動,調出了她的日志報告,跟之前一樣,在最新的診療日志中打下一句話:【情況良好,無明顯復發跡象。】
“昨晚睡了多久?”儲凝打完最后一個句號,挪動椅子,轉動到女生面前,抬手遮住了女生的眼睛,“雖然你是閉著眼,但是也不要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慢慢睜開眼睛,先適應一下。”
路塵眼睫顫動,未經修飾的睫毛掃在儲凝的手心,一上一下,出口的聲音帶著略顯疲憊的喑啞:“四個小時吧。沒事,您忙您的,總覺得在您這,我能安心的睡一會。”
“最近工作很忙嗎?還會碰到之前那樣的事嗎?”
儲凝問完這兩個問題,路塵很久都沒有回復,儲凝倒也不急,手還放在路塵眼睛上,幫她遮擋著越來越熱烈的太陽光。她看著眼前比她兒子小一歲的路塵,拋開精神科醫生的身份,作為一個母親,她有些心疼她。
一年前,路塵第一次來到她的診療室,和其他的來訪者不同,她對自己的了解異常透徹,思路清晰且理智:“我的壓力指數應該不會低,主要問題或許是我的應激源和面對這些應激源的處理方式。有一些應激源是我長期經歷的,一時半會我無力改變。另外,我不知道我的處理方式是不是錯的,但既然我來到這,那就證明我的方式至少是不對的。我試著去改變了,但我總能找到理由再繼續原先的方法。醫生,我想我需要做一份完整的評估量表。”
之后,陸陸續續,她也知道了路塵的一些故事。很多人其實會對自己的精神、心理狀態諱疾忌醫,或者說更多的是無視。緊張的急性反應,長期的壓力或者日常的一些小壓力,所有這些都能一天天的累積起來。
有些人會被特定的人或事緩解部分壓力,讓個人的壓力狀態回歸正常水平。可有些人,從自己的生活中得不到絲毫的光亮和安慰,亦或那束光還不夠亮,就這樣,一旦累積到一定程度,身體的器官就會像馬達過熱一樣,引起許多麻煩。
路塵就是那個早就預知到這個麻煩的一類人。她在無數個清醒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剖析過自己,于是,她來向她求救了。
路塵要離開的時候,儲凝抱了一下她,“我又希望你能跟我說說,又不希望你開口。說了,就意味著你自己解決不了了。不說,我又會覺得我仿佛沒有用武之地。新開的安眠藥物,去藥室拿一下,哪怕你每天開心5分鐘也可以。”
晚上十點,臨淮大學操場,學生們三三兩兩的圍坐在一起,音樂與人聲混雜,喧囂而又熱情。路塵坐在看臺的角落里,對他人而言明亮的月光落在她身上,反而更顯寂涼。
每年的這個日子,她都會來這里。今天是畢業后的第六次。沒有什么特殊原因,老掉牙的情節,稀松平常的故事,她在這里和談潞說了分手。
一樣的臨近畢業的日子,一樣的喧囂,一樣的熱情,一樣的格格不入。
談潞把路塵抵靠在看臺后面墻壁上,兩人無聲對望,氣氛壓抑不安。
路塵不記得當時是什么心情了,只記得,似乎是忍受不了死一般的寂靜,談潞忍不住還是出了聲,“為什么要分開?”
路塵的沉默一點一點吞噬他眼中的光,他最后掙扎,“不分手好嗎,我們——”
“談潞,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沒有焦距的雙眸慢慢回神,其實她和談潞的分手也算是和平,路塵打斷談潞的掙扎說完那句話,沒有再看對方的神情,輕而易舉地推開談潞,轉身離開。彼此沒有相互拉扯的挽留,也沒有歇斯底里的追究。
突然的來電拽回了路塵的思緒,緩緩吐出悶在胸腔中的那口氣,路塵接起了電話,“喂,劉辛。”
“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狗東西,要明天6點就開始拍攝,說是9點開始就熱得要死。這就是我他媽為什么不喜歡接夏天的外景拍攝,一到6月,臨淮整個城市就像一個蒸籠,我就是里面慢慢膨脹的狗不理包子,脫了衣服除了肉都是汁!”
劉辛是路塵畢業后認識的攝影師,倆人一起開了個攝影工作室,所幸之前雙方都在賽道上跑出了點名氣,單干以后,每天的預約倒也只增不減。
“那不挺好吃的嗎。”劉辛這個一點就著的性格,跟路塵簡直南轅北轍。
“哇,路塵,大晚上的,開什么車啊真的是,人家會害羞的好嗎。”
“有病吧你,再說了,明天不是我的拍攝嗎,感謝您替我鳴不平。”
“不用謝,我就是無償做一下你的嘴替,早點休息,明天辛苦,晚安啊。”
掛了電話,路塵看了眼時間,都快到寢室斷電的時間了,操場上的熱鬧還是一點沒少。她站起來撣了撣衣服,踩著陰影,將這一切和她不匹配的歡樂扔在了身后。
次日清晨,路塵到拍攝地點的時候才5點半,昨晚劉辛說的吃人不吐骨頭的狗東西是一對還在熱戀期的富二代情侶,今天從早到晚,路塵拍攝對象都是他們。路塵沒有給自己設定拍攝局限,一開始跟著前輩拍娛樂圈,后來結識劉辛,倒是哪個圈都沾點,但也非富即貴。
這對小情侶第一個拍攝地點就是臨淮市最近新開的一家溫泉酒店。路塵跟助手青青打了個手勢,青青說他們已經在化妝了,一會要在溫泉那里拍攝。這家酒店在半山腰,他們預定的溫泉位置往外正好能看見半山的風光。
路塵他們跟著酒店工作人員直接去了那片溫泉,等著情侶的姍姍來遲。
“嗯,男生把你的襯衫再打濕一點,臉上也打一點水珠,女生在肩膀那里打一點,按你們舒服的狀態來擺姿勢,我會抓有感覺的點。”
等拍完,太陽也已經掛在了高空,徐徐發熱。女生的鏡頭感很好,也放得開,男生就比較僵硬,拍出來的效果總是差了那么點氛圍,索性,路塵直接讓他們自在接觸了,她抓拍就行。之后,男女之間的電流流動就自然了許多。
路塵半跪著檢查剛才的照片,沖情侶比了個ok,一行人都不約而同松了口氣。“ok,照片效果還是不錯的,辛苦啦,休息一下,一會再去下個地點吧。”說著話,路塵手撐地站了起來,還沒直起身,腦子突然一懵,眼前發黑。
“啊,路姐!!!”青青的驚慌失措還沒徹底穿過路塵的耳膜,她的腰間觸覺就先一步到達了腦部神經,沒拿相機的左手條件反射般的緊抓住勒在腰部的手臂,因為用力,路塵甚至感受到了手掌下的血管滾動,也許是路塵的體溫有點低,她只感覺自己的手和腰被那條手臂的灼熱燙的有點疼。
是個男人。
路塵被男人半抱著重新坐回了地面,待路塵坐穩以后,他試圖抽出自己的胳膊,奈何路塵抓得太緊,只能就此作罷,安靜地蹲在她身旁,等她緩過來。
“我的媽呀,路姐,嚇死我了,路姐,你還好嗎,差點就摔進去了,啊好險好險。”青青被嚇了一跳,心臟剛都驟停了一下,反應過來后,立馬奔到路塵身邊查看她的狀況。
“她應該是低血糖犯了,你看看她包里有沒有黑巧,給她拿一塊過來。”
路塵眼前的黑點剛剛消失,厚重感異常的耳膜變得正常的時候,略顯清冷的聲音就進入她的大腦。
談潞。
是談潞的聲音。
她不會聽錯的。
談潞剛說完,就感覺抱著的身體突然僵硬。她清醒了。
一時之間,兩人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青青兩只眼睛不住的來回在兩人身上輕掃,仿佛感受到了二人之間的暗流涌動,尷尬地干咳了一聲,說了句好,就立馬遁走了,邊走還邊招呼其他的工作人員也離開,大家雖然一臉懵逼,但也都乖乖跟著青青往外走。
談潞垂眸看著趴在自己手臂上的女人,被潦草扎起的卷發在陽光下的照射下泛著點栗色,鬢邊分布著細密的汗珠,視線所及的半邊臉也蒼白到幾乎透明,幾根不甘束縛的碎發隨風輕掃到手臂上,談潞純黑的眸底,突然有了一絲波動,又轉眼消失殆盡。
沉了沉聲,談潞淡然又疏離的開口:“如果你已經緩過來了,是不是可以放開我的胳膊了。”
話音剛落地,談潞就感覺手臂上的重量瞬間消失,徒留被壓緊的皮膚自行慢慢回彈。
路塵放開談潞的胳膊,閉了閉眼,壓制住眼底的觸動和糾結,緩緩抬頭,與對方目光交匯,雖是做了準備,但觸及到談潞眼里的冷漠時,路塵心還是抽疼了一下,面上卻絲毫不顯,用手理了理耳邊碎發,眉眼平靜的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好久不見,剛剛——謝謝。”
連續兩天見到路塵,是從來沒有過的情況。儲凝看了眼壁掛的時鐘,路塵已經躺了40分鐘了。距離她下班還有兩個小時的時候,路塵突然推門進來,潦草地跟她問了聲好,就一言不發的躺在椅子上,閉上了眼。
路塵小臂壓著眼睛,滿腦子都是今天見到的談潞。
路塵家并不是臨淮的,談潞是。畢業后選擇留在臨淮工作,一方面是工作機會在這,另一方面路塵也有不會遇到談潞的小僥幸。因為談潞是軍校生,畢業后肯定也會下連隊,軍人的休假時間總是很少的,所以,六年來,也許是刻意,也許是臨淮市真的挺大的,他們一次都沒遇見過。
今天的偶遇,是路塵始料未及的。男人多了幾分凌厲和冷然,少了些意氣風發。職業使然,即使是一身簡單的短袖長褲,也掩蓋不住那一身正氣。
就在儲凝以為路塵又是沉默到底的時候,她聽到了路塵的聲音,很低,很輕,“我今天見到他了。”
儲凝要站起的動作一頓,壓著心底的驚喜,緩緩坐回去,也輕聲回應她,“所以,你今天的異常是因為他嗎?”
“我沒想到會突然碰到他,他還記得我的小毛病。”
“什么毛病?”
“低血糖,我不能長時間的站立或蹲下,巧克力、糖幾乎都是常備的。”說到這,路塵心底涌上一絲隱秘的開心,上下疊放的雙手忍不住換了個位置,繼續道,“今天的這個意外,我很開心。”
“你怎么確定就是意外呢,也許明天,很快你們就會再見面呢?”
路塵沒有回答,記憶里的那張臉慢慢更新到今天的版本,她有些失神。怎么可能呢,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為它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小概率事件。
而且,她哪來的底氣和資格再站在他面前。站在他面前又能怎樣,她還沒有解決自己的問題,她怎么敢只管自己喜不喜歡,而無視他的感受。
“儲醫生,我一直隱藏的應激源,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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