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別有根芽
談潞感受著路塵帶著涼意的手指從自己肘部一直摸到手腕,停在那條凸起的猙獰上,一遍又一遍的來回撫摸。
路塵把談潞的手腕翻過來,低頭看著靠近腕骨的那道疤痕,皺皺巴巴的攀附在勁瘦的手腕上,心頭宛若生出無數銳利的針,直直的,一股腦的向她的心口上刺去。
說好了不哭,可還是在一陣沉默之后,談潞的右手手臂接到了路塵的眼淚,淚水很燙,燙穿了他的手臂,又順著這個通道與自己的血液融合,送進了心室,一路滾燙而來,燒熱了他的身體,燙疼了他的心。
談潞沒再壓抑自己,左手拽起路塵,掐著她的腰,撐開她的腿,把她摁坐在了自己腿上,手移到她后腰,往前一壓,兩人嚴絲合縫。
“不哭了好不好,路路,我們不哭了行嗎,不哭了,你答應我不哭的。”談潞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低哄著懷里的淚人,可淚人的聲勢愈來愈大,絲毫沒有停止跡象。
江童站在門外,聽到里面路塵的哭聲,她也跟著哭:“怎么會這樣啊,塵兒要哭死了。”
“沒事的,談潞能處理好,讓他倆在這吧,我們先回去。”蘇城安慰了一句,嘆了口氣離開了影院,誰也不想發生這樣的事,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前因如何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處理后果。
路塵摟著談潞的肩膀,趴在他肩窩哭了一個多小時,中間哭到無聲的時候,談潞差點以為她哭暈過去了,又是不停的撫著后背,又是輕捏她脖頸,不停的哄她,“不哭了,路路,再哭都快哭瞎了都,不哭了不哭了。”
等終于沒了抽泣聲,知道路塵冷靜下來了,談潞試著用力把懷里的人扯出來,但路塵有些反抗,他也沒在意,側頭低誘導:“路路,你抬頭看看我好不好?”
談潞耐心地等著路塵緩好情緒,十分鐘過去,路塵緩緩從談潞肩窩抬起頭,看著談潞。“眼睛都哭腫了。”談潞用手指抹了抹路塵眼睛上殘留的淚珠,“以后不能再這么哭了,聽到沒有。”
“疼嗎。”路塵聲音嘶啞到幾乎是用氣聲問了一句。
“不疼,一點都不疼。”
“怎么傷的,訓練嗎。”
路塵這話不是第一次問談潞,實在是被談潞練出來的。他雖然不會生病,但經常受傷。談潞是軍校生,休假受限,他們在一起以后,平時多數都是視頻聯系,談潞有時候會比較孩子氣的抱怨說訓練好累呀,差點哪哪就受傷了。
路塵追問有沒有受傷的時候,他都是說沒有受傷,還會全方位展示他的臉,脖頸,所有衣服沒有遮蓋住的地方,借口一句室友都在不好意思脫衣服,就結束了查看是否受傷的話題。
但是,路塵總能在去看他的時候,在他身上找到傷口和青紫的地方。久而久之,路塵每次見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有沒有新的傷口。
“嗯,訓練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的。”談潞躲閃了一下路塵的目光,沒有說實話。
“談潞,跟我說實話,看著我。”路塵聲音用了點力,嘶啞更甚,這個時候也不在乎聲音難不難聽了。
“好好好,你說話別用力,我說我說,你別生氣。傷是在國外受的,我下了聯隊,進了維和部隊,這幾年一直在國外,去年因為當地突發暴動,轉移中國公民的時候出了點意外,后來手就這樣了。”
他沒跟任何人說,當時是車禍,自己躲閃不及,右邊胳膊被車門壓著,手腕卡進了車前輪胎邊的零件里,右手肌腱斷裂,連做三場手術,才保住手的完整。所以,他很感激了,即使醫生說,恢復的可能性幾乎沒有。相比于蓋著國旗回來的,他已經幸運太多太多。他應該慶幸。
路塵好久都沒有說話。良久,她想從談潞身上起來,剛起身,談潞放在她后腰的手突然用力,路塵沒有防備,又重新坐回了談潞腿上,夏天的衣服很薄,隔著兩層布料,路塵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腿下的溫度,房間里的溫度比較低,談潞的體溫燙得她渾身疼。
“你——”
“別慌起來,你剛哭完,緩一會,要不然會頭暈。”
“我沒事,你把手拿開。談潞,放開。”
放開放開,一個晚上就只有這倆字了。放開之后呢,談潞莫名覺得剛剛都他媽是鱷魚的眼淚,他這手一放開,路塵肯定又是翻臉不認人。又像以前一樣,只發泄情緒,不解釋理由。
這女人,心太黑,還狠。
感受到腰后的桎梏消失,路塵起身站到旁邊,拿過手機給江童發了個消息,余光中看見談潞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越過她,不發一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出了門的談潞給蘇城和楊書峪說了一聲,轉身進入樓梯間,往一樓去。算了,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偶爾的情緒爆發會讓你覺得這個人很在乎自己,冷靜下來又回歸淡如水的性子。別人不動,自己堅決不動。談潞突然有些泄勁。
等蘇城他們到一樓大廳的時候,就看見兩人分席而坐,涇渭分明。談潞看到他們,抬手示意了一下,退了房,楊書峪送江童和路塵,蘇城和談潞一起。直到各自上車,路塵都沒有開口再說一個字。
回去的車里有明顯的沉默,如果不是一路經過的車輛偶爾會有鳴笛聲,車里的空氣簡直像凝固一樣。一向扮演和事佬角色的蘇城都不知道此時應不應該開口,看這樣子,談崩了?
“你們倆沒事吧,路塵好像哭得挺厲害。”受不了這死寂的沉默,蘇城還是出了聲。
談潞從窗外收回視線,聲音低啞地說:“嗯,她沒事。”
“那你呢?”
“我?我能有什么事。又不是第一次了。”
有些話,蘇城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一般情況,有些話要是到了不知道該不該講的地步,那鐵定是不該講的。但今天這事態發展跟他想得不太一樣啊。
“談潞,你也知道我的店來來往往也有不少各個圈里的人,這幾年,我斷斷續續也聽說過路塵的一些消息,她發展得很好,有能力有樣貌,對她趨之若鶩的人也不在少數。”
“城哥,你想說什么。”談潞打斷了蘇城的話。
蘇城輕咳了一聲,“這個圈子吧,路塵待的時間也不短,也許她還堅持著自己,但也不缺其他可能。不管你們從前如何,你們分開的時間是切實存在的,該放下的,就別回頭了。”
晚上開車最讓人心煩的不過是迎面而來的遠光燈,白光直直地射進人眼睛里,刺眼得讓人煩躁。談潞一直睜著眼睛,好讓它們重新適應燈光不及的黑暗。
從酒店回來,路塵吃了兩粒藥以讓自己快點入睡,她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敢想。睡覺,睡一覺就好了,自己一直都是這樣的,睡著了就好了。
江童第二天來看她,從早上到晚上,她就是不醒。江童看著客廳餐桌上的安眠藥,她知道路塵不會做傻事,但是已經快空的藥瓶還是讓她后悔了自己的莽撞。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路塵的褪黑素漸漸變成了安眠藥。
路塵跟談潞分手后第三天早晨,她被路塵的室友喊醒,說路塵好像出事了,從前天晚上回來上了床以后,一直到現在都沒下來,她們在下面喊了幾聲都沒有回復,用力拍了拍床邊,才聽到里面明顯沒睡醒的聲音嗯了一聲,她們感覺不太對,就來喊她了。
等她到路塵的寢室,爬上床在路塵的枕邊發現了已經開了封口的褪黑素藥瓶。江童把她搖醒,才知道她跟談潞分手了,她提的。從那以后,江童就發現路塵一到情緒不對的時候,就喝藥睡覺。睡醒了,就跟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活著。
江童把做好的飯打包放進冰箱,留了信息,關門離開。車剛駛出地下停車場,江童的手機突然來電,她看了眼屏幕上顯示的“黃姨”,心里默默嘆了句‘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喂,阿姨,晚上好呀。”
“哎小童啊,晚上好,下班了吧,阿姨沒有打攪到你吧。”
“沒有沒有,今天周日沒上班,您跟叔叔身體還好吧,回頭找個時間去看您啊。”
“哎行,好著呢,那個小童啊,你見著路塵了嗎,打電話怎么一直沒接啊。”
“見著了,我剛從她家里出來,她睡著了,最近工作挺忙的,有點累,吃完飯我就送她回來休息了,手機應該是靜音了,有啥事您跟我說也行啊。”
“這樣啊,沒事沒事,就是問問她,很久不打電話回來了,你們也注意點身體,別那么累,沒事了,你也趕緊休息吧啊,阿姨掛了啊。”
“哎行,您也早點休息,阿姨再見。”
掛了電話,又給路塵發消息說了聲,她才重新匯入車流。得,這下她是真有點擔心了,路塵跟家里的關系說好不好,說壞不壞,一倆月路塵都不會主動打個電話。
黃媽媽找她什么事,她也能猜得出來,無非工作太累啦,年紀不小啦,該結婚啦,得找個人照顧啊。她都懷疑路塵提分手,八成都跟家里有關系,她沒記錯的話,分手前夕,路塵爸媽好像要離婚來著。后來也不知道怎么解決的,也沒離成,這么多年,還一直相安無事的。
這回過錯大了。
路塵是第二天晚上從工作室回來才給媽媽回的電話,回來的時候順手從樓下點了份飯回來,這會邊吃飯邊等著電話接通。
“喂媽,吃飯了嗎。”
“早吃過了,這都9點了快,你吃了嗎,小童說你最近工作很忙啊,能吃上飯嗎。”
“正吃著呢,工作還行,能吃上飯,別擔心沒事。”
“啊是這樣,你大姨讓我問問你,有沒有男朋友,說是有一個朋友的孩子還不錯,想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媽,我不是說了嗎,我沒有結婚的想法,你別讓大姨摻和了。”
“不想結婚你想干什么!是想等我死再結嗎,多大年紀自己不知道嗎,還以為自己是二十出頭呢,你看看像你這么大年紀的,誰沒結婚,孩子都多大了,你還不結婚!”
路塵一口飯還沒咽下去,就聽見爸在電話那頭怒吼,當沒聽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今天這飯是真難吃。
“你吼什么,我這不正說著呢嗎,你插什么嘴!”
“你說她倒是聽啊,她聽嗎!每次都是這樣,我還沒說幾句,你就打斷我,不讓我問不讓我說,我說幾句怎么了!”
“是你那樣說話的嗎,啊?你那是說話嗎,張嘴就是罵,她在外面工作很累了,打個電話就是挨你罵的嗎!”
又吵起來了,這飯難吃的她一口都吃不下去了。路塵扔了筷子,往電話那邊喊了一句:“媽。”
“哎在呢,你等會,我進屋去。塵塵,媽沒有逼你的意思,你大姨問了,我就說了,想著你反正也沒有男朋友,那就算不成,當個朋友也行啊,你別聽你爸說的,他不一直都那個脾氣嗎。”
“媽,離婚吧。”路塵把基本沒動的飯菜重新蓋好蓋子,扔到了垃圾桶里。
電話那邊突然安靜。
“你這孩子說什么傻話呢,怎么可能離婚呢,我跟你爸就是拌個嘴,沒多大事,你——-”
“媽,你不累嗎。”
“累能咋地,半輩子不都這樣過來了,要是離婚了,你回頭結婚,人家還說你是單親家庭,還看不起你呢。”
“我不結婚,你離婚吧。我養得起你,我有錢的。”
“行了,不見就不見吧,你趕緊吃飯去吧,照顧好自己啊,媽掛了。”
吃什么飯啊,那么難吃的飯,她一口都咽不下去。她從來沒吃過那么難吃的飯。
路塵不知道別人對自己父母最初的記憶是什么,她的記憶是爸媽吵架,互相推搡,爸爸失手把媽媽推倒,撞到了那種長條椅上。媽媽后背撞到拐角,留下了一條很刺眼的紅痕,小小的路塵用手摸媽媽的后背,兩只手都蓋不住傷口。
在她的記憶里,他們好像特別容易爭吵,因為媽媽這邊的親戚,因為一個家務,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吵起來。她小心翼翼夾在中間,跟媽媽說話,就不能搭理爸爸,跟爸爸說話,就不能搭理媽媽。她還在想辦法協調,過幾天他們自己就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帶著她出去吃飯。過幾天再吵,再和好,再吵,再和好。
路塵不懂這是不是他們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可她厭惡。厭惡他們的關系,厭惡他們的表情,一邊厭惡一邊愛他們。物質,他們從來不缺她的,精神,他們從來不給她。
就這樣一直到她大學畢業那年,好像他們之間的爭吵終于有了一個盡頭,媽媽提出了離婚。大姨打電話給她,讓她請假回去一趟,看能不能勸勸。路塵不想勸,她早就想讓他倆離婚了,而且他們也不是第一次提離婚。
但最后路塵還是回去了,她當時在跟前輩出外景,給江童說了一聲就訂票回去了。等她到家,家里只有爸爸在,媽媽去了朋友家。
路塵跟爸爸吃了個飯了解了一下情況,知道又是因為錢,因為親戚。
“爸,不說媽給二姨轉錢的事,你為什么要偷翻媽的手機,她從來沒翻過你的,你為什么要翻她的!”路塵無法理解路爸爸的這種掌控欲,所有的東西他都要牢牢的抓在手里,他的家,他的錢,包括他的妻子。
“我不翻,我怎么知道她又給別人錢了,她為什么不問過我,這是她一個人的錢嗎。”
“我媽為什么不能給二姨錢!她親姐姐家里有事,她臨時接濟一下有錯嗎!不過是兩千塊錢!那是她自己掙的,她憑什么不能支配!”
“她是第一次嗎!她不是第一次了,要不是我翻她手機看到,還不知道以后要拿出去多少呢!真以為提離婚我不敢是吧,閨女我跟你說,你爸也不是沒有選擇,只是不想而已。”
路塵覺得,她從來都忘了,忘了爸爸這個角色,是個男人。
回學校的頭天晚上,她第一次跟他倆說開個家庭會議,說一下怎么解決,她得回學校了。路爸爸躺床上不下來,她氣急,沒忍住把手里拿著的杯子摔到了地上,很響很脆的一聲,她一直出門必帶的談潞送她的馬克杯,碎了。
爸爸氣得要打她,“你打!從小到大,你打我打得還少嗎!”路塵梗著脖子跟他對峙,黃媽媽在旁邊拉著。
她不記得那天晚上之后說了些什么,只記得他們好像找到了由頭,一直吵,敞開了吵。除了小時候的那次,她長大以后,第一次看見媽媽哭,一直在哭,哭著說都是她的錯,哭著說她從來沒指望誰,包括她女兒,哭著說以后各活各的。
路塵端著酒杯坐在飄窗前,望著窗外,忙了一天的都市終于筋疲力盡,脫下光鮮的外衣,摘掉笑僵了的面具,那高樓里亮起的盞盞昏黃夜燈,不知又有多少面無表情的人在獨自舔著傷口。
她不是很明白為什么無論什么事,大人們好像都能扯到自己身上。為了你好,所以不能和那些成績不好的人一起玩。為了你好,所以不能去同學家里,也不能把同學帶家里來。為了你好,所以你要聽爸媽的話。為了你好,所以我們不能離婚。
回到學校,她一直不在狀態,渾渾噩噩,直到有一次喝水怎么都找不到談潞送她的杯子的時候,她才仿佛大夢初醒。
她不要被束縛,不要把自己的情緒全然交給另外一個人,不要變成她媽媽那樣,她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她不需要另外一個人來侵擾她的生活。
那個時候的她就像魔怔了一樣,鐵了心的要跟談潞分手,無視談潞的任何請求,無視所有人的安撫,一心沉浸在自己世界里。
媽媽說,指望不上她,她就做給她看,爸爸說,女生必須要結婚,她就不結。
她變得越來越自我,越來越覺得生活沒有意義。
卻也越來越清晰得感覺到自己比想象中還要喜歡談潞。
她一直認為大家只是偶然碰見了一次兩次,自己或者對方的生活不會因此受到任何改變。當年是她懦弱,現在她依舊不敢。可在知道談潞畢業以后選擇去了維和,她不敢想是單純的因為命令,還是有她的影響。談潞是獨生子,按理來說,國外會比國內要危險一些,國家不可能不考慮人員的家庭情況,以防萬一。可他還是去了,還受傷了。那自己都是在干什么,逼著談潞去死嗎?
自私又懦弱的人,是不配得到美好的。在緊鎖的窒息籠中,曾于縫隙間偶然觸摸到一絲微風,已然至幸。不敢再有奢望。
既然沒有能力同等付出,那就不必耽誤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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