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怒吼震耳欲聾，許靜軒全身瞬間僵硬，但，也只僵硬了一瞬間。

　　與生俱來的逆骨，終還是被一激而起，眸中難得的愧色頃刻間消失殆盡，許靜軒抿唇仰首，傲然瞪了磬和帝一眼，隨即默然轉身，一身凜冽地走了出去。

　　磬和帝的手在空中僵了半晌，最終脫力般墜下，生無可戀地回身癱坐至榻前，對著早已涼透的許靜瞳，控制不住地哽咽：“……瞳兒，你這一去，把父皇的心，都撕碎了……”

　　不知過了多久，雙眼無神的穆公公幽靈一般走進來，撲通跪倒在隔簾之外，萬分悲痛而又視死如歸地說道：“殿下已歸去多時，如今，子時將近，奴才懇求陛下，將殿下仙身，即刻入殮！”

　　話音落下后，死寂的藝馨小筑內，唯余穆公公重重叩首的悶響。

　　-

　　再說許靜軒自藝馨小筑出來，憋著一肚子悶火暴走至秋水殿處，猝然腳步一頓，若有所思，片刻后，人總算沉穩下來，目色卻依然寒氣逼人，掉頭一步步踏上了秋水殿前的玉階。

　　自元皇后仙逝后便被封禁起來的秋水殿，門上掛著一把中看不中用的雙蟬紋玉鎖，許靜軒微思片刻，抬手運足真氣，將那玉鎖生生震碎。

　　推開殿門進去，從正殿到暖閣，從外間到內室，許靜軒的眸光掃過殿中每一處陳設，最終，狐目鎖定繡榻之上、玉枕內側的一方檀木盒子。

　　那盒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看上去倒是十分別致。

　　直覺告訴他，那盒子里藏著秘密。

　　許靜軒沒怎么猶豫，徑直走過去抱起盒子，但見那盒子上竟裝著繁瑣至極的機關謎鎖：乃是兩排共八個刻字滾輪，上排四個刻的是十天干，下排四個刻的是十二地支。

　　看到這樣的設計，許靜軒立刻想到，將這八個滾輪轉成某一人的生辰八字，即可打開盒子。

　　于是，許靜軒想都沒想，便轉出了許靜瞳的生辰八字：壬午，丁未，庚寅，庚辰。

　　盒子毫無反應。

　　許靜軒轉目細思，再轉出磬和帝的八字，盒子依然沒有反應。

　　難道是元皇后的？只可惜，他只知道元皇后的忌辰，不知道她的生辰。

　　許靜軒有些懊惱，欲棄盒而去，終不得甘心，最后，抱著三分僥幸，轉出了他自己的八字：庚辰，丁亥，戊戌，壬子。

　　“啪——”最后一個“子”字轉到位的一瞬間，盒蓋瞬間彈起，發出一聲脆響。

　　盒子竟然打開了。機關竟然是他的八字。

　　許靜軒神色微僵，但見盒子里密密麻麻，裝的全是信封，一封一封豎著排放在一起，少說也有個百來封。

　　許靜軒怔愣了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伸手隨機抽出一封，只見上面只寫著一個日期：辛卯年八月初四。是磬和帝的筆跡。

　　許靜軒將盒子放回榻上，騰出手來打開信封，取出其中書信打開——

　　小蟬，今日朕得了一匹烈馬，最后被我們還不滿十一歲的軒兒降服了。朕心里高興得緊，但不敢叫旁人看出來，只得裝作不屑，好在有辰兒撫慰夸贊，軒兒他應該不會太失落吧？

　　別有一番滋味掠過心頭，許靜軒收到這封，又抽出一封：乙未年臘月十五——

　　小蟬，一個多月了，我送軒兒的那支狐尾玉簪，總不見他戴。你說他是不是不喜歡啊，我真的好想問問他，可是我不能，小蟬，我該怎么辦？

　　……

　　丁酉年冬月廿五：小蟬，軒兒好像吐血了，我好擔心他，可是他好像開始怨恨我了，怨恨到不愿讓我碰他。我知道，他是為辰兒不平，可是，瞳兒也病得很重，我真的分身乏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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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戊戌年臘月十七：小蟬，軒兒平安回來了，我封了他為曦親王�？墒浅絻旱纳眢w好像越發不好了，將來這天子之位，只怕真的要辛苦我們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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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亥年五月廿九：小蟬，宇文喬已去多日，多半是被靜文拖住了，我打算秘密寫下遺詔，我去后讓軒兒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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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亥年六月初三：小蟬，遺詔我已經寫好了，并秘密囑咐了周義、凝夏、裕親王三人，到時候，他們自會助軒兒順利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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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黃昏看到子夜，看完了盒子里五六百封書信，許靜軒已淚流滿面。

　　外頭人聲開始嘈雜，許靜軒壓下盒蓋，轉動機關鎖，將盒子鎖好放回原位，而后抬手抹去眼角未干的淚珠子，轉身心事重重地走出秋水殿。

　　瞳兒，入殮了。

　　遠遠望著已成靈堂的藝馨小筑，望著許靜瞳的棺槨和靈牌，望著撫棺頹喪行尸走肉般的磬和帝，許靜軒緊攥手心，欲哭無淚。

　　瞳兒，好好休息吧，從今以后，你再也不必受苦了。

　　這一世做你哥哥，是我不配。

　　子夜的夏風微涼，吹散少年人過往歲月的怨念與不甘，許靜軒終于釋然，轉身離開秋水宮，去抓握尚有機會轉圜的另一處星火。

　　歸云扇，應當還在落霞宮。

　　-

　　六月十四正午時分，秋水宮白茫茫一片人海，啜泣之聲不忍細聞。

　　許靜瞳已按時封棺。

　　東宮流云閣內室，許靜軒神色焦灼，隔一會兒便拿起許靜辰枕邊的歸云扇錯開，翻來覆去看看又合上放回。

　　而清歡則淡定一如往常，默默做著自己能力范圍之內的事情：該喂飯的時候喂飯，該喂藥的時候喂藥，每天有規律地給許靜辰按揉身體，以防止他哪天醒來后因昏睡太久僵硬得動彈不了。

　　于清歡而言，經過近兩個月的消磨，她已經看開了，也習慣了，甚至會覺得這樣也挺好。

　　因為在這期間，她看到過許靜辰無數次的脾胃痙攣，若是他清醒著，不知又要受多少罪，還不如就這么睡著，至少，他只是皺皺眉，應該感知不到太大的痛苦。

　　只要他能少些痛苦，就算是這樣照料他一輩子，她也心甘情愿。

　　又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子衿送來許靜辰平日里常吃的素菜淡粥，情不自禁暗瞥了許靜軒一眼，默默離去。

　　清歡照舊先端起淡粥，舀起小半勺送入自己口中，再吻喂許靜辰。

　　正準備喂第二口的時候，一聲微弱卻清晰可辨的低吟猝不及防地響起。

　　清歡和許靜軒同時呆了。

　　但見許靜辰珠唇微啟，長睫輕顫，頭也十分明顯地動了一下。

　　清歡和許靜軒俱屏息凝神，看著許靜辰動得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真切，二人都緊張到不敢出聲，不敢呼喚。

　　不知過了多久，許靜辰的手忽然攥緊薄被，眉心緊緊蹙了片刻，眼睛猝然睜開，眸色一片茫然。

　　許靜軒似笑非笑，撲過去餓狼般盯著許靜辰的臉，萬分激動道：“靜辰，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清歡卻仍然僵在那里，怔怔看著魂兒似乎還沒回全的許靜辰，心緒雜亂無章，欲喜還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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