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前奏(上)
這一年春節,郁南的航班直飛霜山。
正巧在飛機上遇到有人暈機, 他還給人家使用了爺爺獨家配方的小綠瓶。那位乘客是外國人, 對這個小瓶子感到很好奇, 郁南就給他科普了這是中醫。
下飛機之后郁南把這件事和嚴思危說了,嚴思危就說可以考慮做一版藥出來造福大眾。兄弟倆聊了一會兒, 嚴慈安就拿過電話, 問他回深城是準備怎么安排。
郁南放假的時間不算多,前后也就十幾天。
他得回霜山陪郁姿姿和舅舅他們過年, 再返回深城陪嚴家人、去余深那兒報道、和朋友們見面,另外最重要的是,他得去俞川那里補紋身。
一般來說,只要紋身師的技術夠好, 就不用補色, 俞川當然符合這個條件。就算郁南的疤痕組織稍有不同,其實也無傷大雅,奈何俞川是個強迫癥,原定半年現在都拖了快兩年了, 他不得不去。
郁南第一次在假期也感覺到這么忙碌,幾乎每一天都被安排的滿滿的。
他和所有的大學同學都在感慨, 人一畢業就被迫長大了。
即使郁南現在還在國外繼續做學生,他也覺得自己不再是過去那個擁有用不完的時間的小孩。
陪伴家人見過老師, 郁南在上次過生日的那個小酒館和還留著深城的朋友們喝了點酒。
“我聽說希黎的Gay很多。”覃樂風喝醉了, 靠在他肩膀上說,“人帥活好優質, 遠超世界平均水平。”
郁南拍拍他臉:“你想要嗎?等你放假過來,我可以給你介紹。”
覃樂風和莫哥已經和平分手了。
原以為是合適的人,原來經過時間的檢驗,也會變得不合適。
覃樂風有天打電話對他說:“郁寶貝,我以為我們可以一輩子的。”
之后,覃樂風又談了兩次短暫的戀愛,均是無疾而終。
他說:“人失戀了,就是要很快地找到下一任,這樣才用最快的速度恢復生命力。”
同樣的話,好像段裕寒也對郁南講過。
可是郁南好像失去了想談戀愛的興趣,也失去了這樣的能力,他回答覃樂風:“我才不要。我一直和顏料作伴就可以了。”
覃樂風道:“哎,余老師真是牛逼,他自己打光棍就算了,把學生也教得打光棍,他是不是成天給你們洗腦只有畫畫才能改變命運啊。”
余深畫室現在還有五個學生,都是單身狗。
郁南:“你講得好像有幾分道理的樣子……這不科學啊。“
他陷入了沉思。
聚會結束后,郁南先送了方有晴回去住處,再送喝醉的覃樂風。
出租車經過CBD,映入眼簾的是一幢類似于魔方的巨大建筑,原先的巨大LOGO已經變了,樹與天承幾個字換成了“深城科技美術館”。
出租車司機聽他不是本地人口音,告訴他:“這里原先很有名,是個大老板修著玩的,因為修到一半覺得不好看還推倒重新修了,前后花了好幾年!”
郁南說:“現在怎么是美術館了呢?”
出租車司機道:“好像本來是賣了,那個大老板又買回來無償捐給政府了嘛!”
夜色中,郁南收回了目光。
不怪他自作多情,他總覺得那和自己有關。
宮丞……他們從那次以后再沒有見過面,更不曾聽到過關于他的只言片語。家人朋友里,除了一個什么也不知道的段裕寒,更沒人在郁南面前提起他。
他按部就班地上學、去畫室,提交國外的研究生申請、面試、筆試,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他不知道那些過程中,宮丞有沒有想起過他,他是刻意地不去想宮丞。
他們的開始不美好,結束也夾雜著傷害。
他的每一天,都在努力地獨立生活。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年半里,他其實沒有一天真的忘記那個人。宮丞的的事,他越是知道得多,就越是控制不住不去想。
這晚他在覃樂風那里住了一晚,覃樂風本來說好是要陪他去紋身的,可是宿醉后的人還在呼呼大睡。
社畜難得有可以放松的時候,郁南就自己去了。
*
“學長,新年快樂。”
因為是春節假期,工作室里一個人也沒有。郁南徑自走進去,俞川竟然毫無察覺。
聽到聲音,俞川抬頭扶了扶眼鏡:“郁南,你來了,我差點沒認出來。”
郁南看上去有了些變化,眉眼還是那個眉眼,卻好像沉靜了一些。
他穿著一件米色的羊絨大衣,頭戴同色系深色毛線帽,多了一股說不出來的范兒。
俞川想了想,嗯,大概是喝了洋墨水的洋氣味兒。
“為什么啊?”郁南清澈的眼睛看著他。
俞川:“……”
俞川:“算了,我剛才眼花,你還是你。”
廢話不多說,俞川帶他去工作間,噼里啪啦打開照明的燈:“你什么時候走啊?”
“我明天就要走了。”郁南說,“不好意思啊,我占用了你假期的時間。”
“你肯來就不錯了。”俞川無所謂地聳聳肩,只說,“那你明天坐飛機,身上又疼,安排得太緊了點。”
說完這一句,俞川見他沒動:“你過來啊。”
郁南看著那張椅子,對紋身的疼痛心有余悸。
他那副樣子一看就讓人很容易猜出來他在想什么,俞川無奈道:“快過來,這次沒上次那么久。你應該也不會咬壞我的椅子了。”
郁南原本不當回事兒,這么一被提醒,他倒是想起來當時的情形了。
忍不住頭皮發麻,難怪郁柯紋個花臂都要跑,當時他不能理解,現在他理解了。
“過來。”俞川拿起了工具消毒。
郁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自己脫了衣服,用準備的小內褲遮住關鍵部位,露出修長白皙的身體,乖乖往紋身椅上趴。
燈光刺眼。
俞川先檢查了他需要補色的位置,很少,大概兩個小時可以搞定。
郁南神色緊張,俞川笑了下:“背后、臀部有兩個疤比較重的地方要補。”
說完就讓他翻過去趴著。
赤裸的身體貼在椅子上,背后的曲線尤其勾人。
俞川目不斜視:“你怎么光吃不長肉,資本主義的漢堡包沒把你喂胖點。”
“因為我很少吃西餐,有一位祖籍霜山的阿姨每天會來給我做飯的。”
郁南趴著說,臀部因為緊張收緊,就像小時候等著護士阿姨打針一樣,每個毛孔都出于備戰狀態。
俞川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瞎聊著:“那你不是應該吃得更多?”
郁南:“她做的飯……我不喜歡吃。”
“干嘛不辭退。”
“她人很好,說話很像我媽媽。我媽媽來過一次,差點以為是她的2.0版本……嘶——”
郁南疼得咬住了唇。
盡管疼痛在他完全可以忍受的范圍,卻比起上次有過之而無不及。
或許是他的心態變了,當時那股沖動的勇氣不見了,疼痛才比記憶中更疼。
他小口呼吸,俞川叫他放松。
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他放在身側的手。
那只大手的掌心很溫暖,用了點力度,握得很緊。
俞川的聲音還在繼續:“那挺好的,至少和她聊聊天你還能不想家。”
郁南的頭偏向另一側,看不見這一側的情況。
他想要轉過頭去看,俞川卻呵斥道:“不要動!扎壞了你負責?”
郁南停住了想要轉過去的動作,只是在動作間聞到一股冷香,夾雜著他曾經無比熟悉的氣息縈繞在側。
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與此同時,另一只大手突如其來地蒙住了他的眼睛。
這里多了一個人。
郁南渾身僵硬了,無法置信,幾乎懷疑是自己的幻覺。
可是俞川很明顯地對另一個人說:“我說的是你,牽什么手?他一動我就沒法工作了。”
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嗯,你繼續。”
那把聲音,低醇帶著不容置喙的祈使,郁南已經有許久許久沒聽到過了。
四百多個日夜,郁南以為再也不會聽到這個聲音,他甚至沒對此抱有過期待。
誰知道會在這里,這種情況下,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見到”宮丞。
不,他們并沒有見到面。
上次他放過狠話,說希望宮丞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
于是那只手虛虛地攏著他的眼睛,似乎不敢太用力,好像只是不想讓他轉過去看到自己而已。
仿佛只要不打破那層禁錮,他們就可以當做沒有見面。
一片黑暗中,郁南其實能透過眼皮和指縫看到隱約的光線,這讓他在朦朧中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宮丞怎么會來?
宮丞又怎么知道他今天會來?
這股熟悉又帶著陌生的存在感,令郁南能感受到兩股直接的視線正一瞬不瞬地停在他身上,讓他沉寂已經的心快得恐怖地跳動,身上不由自主泛起了灼熱。
郁南被刺痛得戰栗了一下。
俞川嘆口氣道:“宮先生,你不要瞪著我,你一來他的皮就繃得死緊,不如你出去一下?”
男人道:“還要多久?”
俞川說:“至少還要一個多小時。”
男人的口吻似乎十分不愉快:“你不要管太多,專心做你的事就可以了。”
郁南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那只手從握住他,再到與他十指緊扣,他們的手指纏繞得毫無間隙,好像一松手,就嫌距離太多,必須要每分每秒地皮肉貼近,才算是相握。
細密的疼痛持續間,那只手一直沒有放開他,也沒有松開他的眼睛。
直到郁南的脖子都僵硬了,他們也不曾變化過姿勢。
時隔一年半,玫瑰花的微瑕之處再次變得完美,這輩子郁南都不用再遭受痛苦了。
他的疤痕早被完全遮蓋,做這些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象征著一段旅程的終結。
在俞川的一聲“好了”之后,那只手也松開他了。
郁南驟然掌心一空,脖子卻僵得無法及時轉過去。
好不容易調整好了,他坐起來一看,房間里除了俞川已經空無一人,只有掌心的熱度提示著有人曾經來過,曾經牽著他的手和他一起熬過這痛苦。
“……呢?”他惶惶然,不知道要怎么稱呼那個人。
“走了啊。”俞川取下手套和口罩,“干嘛,他上次來工作室,看了你的紋身資料,當時就承諾說下次要來陪你。現在陪也陪完了,難道他還不走。”
郁南腦子里空白一片。
他下意識地把衣服穿好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十分鐘了。”俞川看了下表。
郁南陡然驚醒。
他轉身就往外走,走著走著小跑起來。
布料摩擦著身上的疼痛之處,他只覺得心里更疼得厲害一點。
其實他完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如果真的追上了,他又該和宮丞說什么話,他通通不知道。
他甚至搞不清楚,宮丞今天這么做到底是一種守候還是一種告別。
那就見一面……只是這一面。
俞川工作室外是一條小巷,巷子里也空無一人,更沒有車。
他一路跑出小巷,身上竟起了一層薄薄的汗。
他跑得氣喘吁吁,幾乎快哭了。
等他終于跑出那條似乎長得沒有盡頭的小巷子,驀地頓住了腳步。
街邊停著一輛黑色的車,是他熟悉的那輛加長型,奢華低調,黑色車漆反射著锃亮的光。
郁南走了過去。
他敲了敲車窗。
幾秒后,車窗終于緩緩降了下來,露出宮丞成熟英俊的臉龐,風華未減,似乎在等他先開口。
郁南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匯成一句:“宮、宮先生。”
宮丞笑了下,唇角有好看的弧度:“南南,好久不見。你長高了。”
聽到這聲“南南”,郁南腦子里“嗡”的一聲,忽然就慌張了起來。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寫著慌亂,臉上有一層不知道跑步還是怎么弄出來的薄紅,鼻尖有細汗,令他看上去水色動人。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復這一句,竟無厘頭道:“那、那個,上次我送你的那個木雕燈,你好像還沒有還給我。”
*
車里。
暖氣開得很適宜。
這輛車依舊開得那么平緩,后座的空間依舊還是那么大。
郁南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在這輛車上如此正襟危坐,連后背都沒有靠上椅背,因為氣氛實在是有點冷場。
宮丞坐在他的左邊,閑適地靠在椅背上,臉看著窗外,側面線條冷硬。
從方才郁南提起想要回木雕燈,而宮丞收起笑容說“只能麻煩你自己來拿”的時候,兩人之間就完全冷場了。
分開一年半,很難找得到合適的話題去打破這種場面。
郁南手足無措,他總不可能說自己剛才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吧。
“很疼?”宮丞轉回頭開口。
因為距離隔得太近,藏了低音炮的聲音就在郁南耳邊,讓他耳朵發癢。
他小貓般驚回了神:“什么?”
宮丞說:“剛才紋過的位置是不是很疼?你這樣坐著應該很難受。”
原來他注意到了郁南的坐姿。
郁南當然是疼的,不過他這么坐只是因為太緊張。
宮丞不等他回答,從儲物格里取出一個卡通頸枕——那是郁南過去買的,說宮丞常常坐車,買一個頸枕送給他讓他舒服些。
郁南看著這個頸枕,沒想到它竟然還在。
宮丞把這個本用于脖子的頸枕從后面圈在了郁南的腰間,他的動作輕柔,保持著很好的距離,確保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這樣會不會好一點?”他問。
郁南提線木偶一樣試著往后靠了下,老實道:“其實我是屁股疼。”
左側的半邊屁股方才遭了秧,坐著覺得火辣辣的。
宮丞訝然,開玩笑般道:“那你就只有坐我腿上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前排的司機已經不是過去的那一位。
聞言差點往后面看,堪堪忍住了。
那個上車的小少年,司機還以為是哪位晚輩。即使宮先生也不老,兩人說出這種話也有些太讓人意外。
郁南臉紅了下,閉起了唇。
他忍不住又想,這么久以來,宮丞有沒有過別的人。
“說笑的。”宮丞對他說,“你最近過得怎么樣?比如學業什么的,在國外習不習慣?”
郁南“嗯”了一聲,說:“很好啊。學校的課業很豐富,課后也有很多活動可以參加。”
宮丞道:“是嗎。我想想——你去了有多久了?”
郁南說:“有大半年了,一月筆試,三月面試,我等到通知后是七月份去的,先念了三個月語言班。”
宮丞便皺了皺眉,沒再說話。
時間與身份差距,讓他們并沒有很多共同話題可以聊,于是便徹底冷場了。
陌生感席卷而來,郁南惴惴不安,不由得開始后悔,他就不該追上來。
有什么好見面的?
果然又沖動了。
車子很快就行駛到了目的地——過去他們同居的那套房子。
宮丞輸入密碼的時候,郁南并沒有去看,如果密碼改了,他會難受,密碼沒改,他會更難受,所以干脆就不看了。
房子里和過去相比已經有了變化。
整個風格變得很冷淡,目之所及處一件雜物也沒有,看不出什么生活痕跡,只有桌上一個那個沒有來及收撿的咖啡杯顯示著這里平時有人住。
宮丞換了鞋,對他說:“直接進來。”
原來是已經沒有了他的拖鞋。
郁南穿著室外的鞋往里走了幾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這里對他來說變得有些陌生了,格局卻未變,好像每個角落都能回憶起相處時的一滴半點,有過他們的影子。
宮丞在沙發的位置和他互相依靠著度過了許多閑暇時光,他們坐在地毯上打過游戲,在窗前做過愛,還在桌前一起吃了很多頓早餐。
男人去房里半晌,重新出來時說:“抱歉,我忘了上次燈不亮,讓人拿去維修了。”
郁南本來就不是來要燈的。
他連忙擺擺手,尷尬道:“沒關系。”
宮丞道:“修好之后,我叫人寄給你。方不方便留個地址?”
郁南心里怦怦地跳著,胡亂點點頭:“好啊。”
宮丞拿來紙筆,郁南刷刷地寫下來地址,幼圓字體還是那么可愛,他的動作卻十分迅速。
他心里有了說不上來的失望。
是因為宮丞沒有管他要電話號碼嗎?
他搞不清楚。
他知道沒有人有義務一直等著另一個人,況且他當時甚至沒有給宮丞留下任何回應。
今天他們相遇在工作室,很難說明宮丞不是履行一個“下次我陪你去”的諾言。就像這里一樣……一切都已經變了。
宮丞撕下紙條,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將它折好了,裝進衣服的口袋里。
因為實在是沒有什么好說的,郁南甚至都沒坐一分鐘,沒喝一口水,就主動提出要回家了:“我家人還在等我,我得早點回去。”
“嚴家?”宮丞問。
“嗯。”郁南應了聲,“我現在在嚴家住。”
當初哭著離家出走,不愿意去親生家庭的孩子已經回家住了。郁南話音剛落,就想起那次宮丞勞師動眾地來接他,就因為他一句話,便啟用了私人飛機。他也想起了那時自己多不懂事,竟騎在宮丞的脖子上,當做騎馬。
這些回憶讓他為當年的幼稚臉紅。
宮丞淡淡說好,還打了個電話叫司機送他。
一切仿佛都塵埃落定。
郁南走到門口,忽然扶住門框道:“我明天就走了,要回F國了。”
他話一出口,才有些懊惱。
宮丞只是應了聲:“好。一路順風。”
“再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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