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人心叵測
“蕭婆婆?”
待看清門口的人,不僅是花朵,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驚住了。從來都只在那半塌的茅草房里不知道搗鼓些什么嚇人家伙的瞎子,怎么今兒個也來湊這熱鬧了?碰巧,還是……
門口的人,一頭花白的發(fā),如枯草一般凌亂在頭上,不知有多少個年歲沒有打理了,背也佝僂得厲害,只剩枯皮附著的手,顫顫巍巍地拄著那根村里誰都熟悉的龍頭榆木拐杖,拐杖的一頭,是那只老得眼皮都搭下來了的老土狗,跟它得主人一樣,渾身臟污,瘦得不成樣子。
自從這蕭瞎子瞎了后,她就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這么一條狗,要走哪兒都是它在與她帶路,平日沒事,它便會在村里各處尋些吃食,身后常常跟了一屁股的孩子。
“我說蕭婆婆,您老人家怎么跑這兒來溜達了?”花老虎一把松開花朵,轉(zhuǎn)頭看著這跟鬼似的悄無聲息冒出來的老婆子,面上全然是不解,這蕭瞎子尋常不是從來不管這村子的事兒嗎?這族長都沒出面呢,她一個瞎子跑來湊合啥?
就如老槐樹般干瘦的身子,籠罩在那件不知幾十年沒換洗過的黑色衣衫下,皺紋密布的老臉被搭下的衣帽遮住,大半都落在了一片陰影中,教人看不透她此時的神情。
那只神情蔫搭搭的狗,抬起重重的眼皮子,對著花老虎聲音嘶啞地“汪”了一聲,便是在一眾人驚詫不解的眼神中,將蕭瞎子給引到了她們面前,然后乖乖地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同是低頭看著她的花朵。
花家村有些眼色的人以前都知道,這花朵跟這蕭瞎子關(guān)系不淺。
花朵是在老黃葛樹下第一次見著蕭瞎子的,那時因為餓得厲害,打算去怨鬼道旁的河里捕些魚來烤著充饑的,卻是遇上了坐在那里盯著怨鬼道一轉(zhuǎn)不轉(zhuǎn)的蕭瞎子。當時,這老婆婆一下就聽出了她是個小女娃,聽她似要往怨鬼道去,驚訝之際急忙出聲將她攔住。
“娃娃,這地方你去不得,你家大人沒告訴你?你要是出了這村子,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時候的花朵,早就從村里人口中知曉了這怨鬼道的怪事,自然知道婆婆是什么意思,卻是沒打算將之放在心上,都快餓死了,誰還管那些鬼怪的事?那時只想她是一個瞎子,本也不打算與她在那里耗著時間,想直接走人,哪想?yún)s讓這老婆婆急了,拄著拐杖就要來攔她,“娃娃啊,你得聽婆婆的話,這怨鬼道上全是些惡鬼,他們要吃小娃娃的”。
村上的大人,為了不讓娃娃亂跑,尤其是亂進這怨鬼林,把這處說得有好可怕就有好可怕,什么吃人女鬼,掏腸大漢,從小就是娃娃們的噩夢,村里的孩子,從小就對這處很是畏懼。
“婆婆,我這么瘦,我娘說拿去當豬殺了都沒幾斤肉可以賣,鬼肯定不會吃我的。”
那年,碧水國大旱,花家村也跟著遭了秧,求收不好,一到青黃不接之時,有好幾戶人家?guī)缀踅也婚_鍋,花大熊一家就是其中之一,大人小孩都餓得不成樣子,花朵這個外人的女兒更是幾個星期都沒吃過什么東西。
花大熊那時候的確是把花朵拉到張屠夫家過,本想把她交給屠夫殺了賣肉,卻是脫了衣服后,屠夫見著她長得一副皮包骨猶豫著不打算收,后來被花大寶發(fā)現(xiàn)了,又哭著把孩子抱回來,她才免了被當做“豬仔”殺的命運,那時候,村里有一家人殺過男娃的,那唯一的一個男娃也是因為體弱撐不過饑荒餓死了后才被宰了給家里人充饑。
平淡的幾句話,卻是讓人聽得如千斤重,村里那些事,蕭瞎子也從族長嘴里聽了不少,眼見著著著旱災已過,這被眾神拋棄的地方,卻是得不到官府救濟,依然跟干旱沒兩樣,心頭也是跟著發(fā)酸,遂起了憐憫之心。
“孩子,你站著別動”,她顫顫微微地上前,摸著面前小女娃一身的皮包骨,尤其是脖子,那處似根本就無血肉,只一層皮松松垮垮地覆在上面,那顆小腦袋,根本來就搭在了一邊,連立起來的力氣似乎都沒有。
誰家的孩子,這般命薄?這春寒料峭的,怎的穿衣這般單薄?一件薄衫籠罩下的小身子,那凸顯的肋骨,摸著都硌手。
“你哪家的孩子?”
“我娘叫花大熊。”
老人思量了一瞬,在腦子里轉(zhuǎn)了一遍這花大熊三字,時間久了,人也老了,也想不起這人到底是哪家的,在娃娃身上胡亂摸了一把后,終于摸到了那只小手,摸摸索索又是在娃娃手掌上一陣研究,整個人就突然木在那里,嘴上動了幾動,這才抖著手拉著娃娃往著村里走。
“娃娃可是餓了?”再過幾日,怕是這娃娃就活不得了。
“嗯,餓了。”餓得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花朵任由著這人將自己拉到她那間陰暗的茅草房里,然后,在她那里吃了有史以來第一頓飽飯——一個玉米饃饃。
蕭瞎子曾經(jīng)與她說過,她們有緣,所以,她收她做個外門徒弟,開始教她些簡單的術(shù)法,好讓她去怨鬼道旁捕魚時有些自保的能力。所以,她后來往著怨鬼道上跑,才會名正言順地打著她的幌子,村里的人也從來沒有懷疑過。
村里好多人都不知道,其實,蕭瞎子并不是全瞎了,右眼還是看得到一點,只是隨著年紀大了,就逐漸看不清了,到后來,只能由不知哪里找來的一只老狗幫著她引路。
開始的幾年,花朵是經(jīng)常往蕭瞎子那里跑的,后來,就漸漸不去了,只是偶爾從河里捕了幾條肥魚,會親自給她送去。
不是今日這蕭婆婆親自來,她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去看她了。
“婆婆。”
花朵低眉淡淡掃了一眼面前一直盯著她一轉(zhuǎn)不轉(zhuǎn)的老狗,裝作沒見到它眼里起的貪婪垂涎之色,徑直繞過面前的花老虎,上前將老人扶住到堂屋里唯一的一張竹椅子坐下,問道:“婆婆怎么過來了?”
蕭瞎子抽出一只枯廋如柴的手,輕輕地在她手上拍了拍,蒼老的聲音就似常年沒動作的磨子,艱難地轉(zhuǎn)動,沙啞難聽,“我若是不來,她們兩個欺女霸男的豈不是就要把你欺負了去?這么多年她們作惡多端我從來沒管過,可你好歹是我的記名徒弟,由著你被她們欺負了去,我蕭家祖上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此話振振有詞,聽得花朵暗自挑了眉頭,不著痕跡道:“沒事,婆婆,我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欺負了去?有你教的一身本事在,我還會怕了誰去嗎?她們?nèi)羰翘^分了,我也不介意讓她們吃些苦頭。”
蕭瞎子卻是來了氣,手上的拐杖在地上狠狠一跺,鼻子里哼了一口氣出來,“哼!這些人都是賤骨頭,三天不整治,都能上房揭瓦了,你哪里需要跟他們多說,把我教的那些術(shù)法拿出來,下幾個毒咒,看誰以后還敢瞧不起我蕭家的人!有什么事,婆婆在這里給你頂著!”
幾句話下來,頓時聽得一眾的人變了面色,這蕭老婆子,誰敢去惹她這個神棍?
大伙兒這才想起,這二丫是跟著這蕭瞎子混的,她連對付鬼怪的手段都有,哪里會沒有整治活人的法子?要不然這些年來,怎么出入那怨鬼道什么事都沒有,怕是那些鬼怪都是怕她的!天,她們到底是惹著了這么個“大人物”!
一思及此,大半的人都變了面色,就怕這二丫馬上發(fā)難,下幾個毒咒下來那還得了?瞬時整個院子的外人都嚇得屁滾尿流,一窩蜂散去,只留村長兩母女面帶懼色不知該何去何從。
這蕭瞎子,聽說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跟鬼神打交道,這村里誰人不知?花老虎做夢都沒想到,今日她居然會為這么個小事來替這二丫出頭。聽著她說那什么毒咒,也跟著一陣心寒,那一聽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花老虎轉(zhuǎn)頭,看著一旁也是變了面色的老娘,尋思著要不要先就算了?
感覺面前兩人還沒走,蕭瞎子瞬即皺了眉頭,龍頭拐杖又是在地上一跺,厲著聲音吼道:“你們兩個還不給我滾!硬要我出手好生把你們收拾一下你們才會服乖?”
被老婆子這么厲聲厲氣地一吼,兩人這次真是被嚇住了,腿一軟轉(zhuǎn)身就往著院子外面逃命去,“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那跑得一溜煙的,平日里哪有人見過?
“以后我再聽到你們兩個狗崽子敢在村里行惡!我老婆子定要扯了你們的皮!”似是這次兩人真將她給惹著了,蕭瞎子氣得連氣都出不暢快,一旁的花朵趕忙與她老人家順氣,生怕她一個不暢直接嗝屁……
這蕭瞎子的出現(xiàn),太出乎眾人意料了,待聽出她護短來給自家徒兒出氣的,眾人覺得順理,這才暗自松了一口氣,對著這神神怪怪的老婆婆又是敬畏又是感激,有這威望甚重的蕭瞎子在,怕是那村長一家再也不敢來這里撒野了。
花大寶又是哭又是笑地一個勁地拉著老人家的手說著感謝話。
“也是你們運氣好,我今日正好出門逛逛,聽著你們這處出事,這才過來看看的,狗子啊,二丫也算是我的徒兒,本身天資聰敏,很是得我心,我一直當她是自家人看,她被欺負了我又怎么坐得住?你這當?shù)囊簿湍铱蜌饬恕!?br />
說著,蕭瞎子便是拄著拐杖要起身,“看著你們沒事,我也就回去了,你們忙你們的,不打擾了”。
卻是還未起身,就被一眾的人給勸著留下來吃個便飯,她一再推脫不得,只好在眾人的擁護下坐到桌邊,簡單地吃了幾口桌上的飯菜,就再是不動了。
“蕭婆婆,怎么吃這幾筷子就不動了?來來,吃菜啊。”熱情的王大叔一個勁兒地給這花大熊家的,也算是他未來親家的恩人夾菜。
哪知老人家只是索然無味地嚼了幾口,端著碗筷嘆了一口氣,“哎,人老了啊,吃什么都嚼不動咯,哪里像你們年輕人,哪里都可以去,什么都可以吃,我啊,都是半個身子埋進土里的人了,這活得可是沒一絲趣味了,再好的東西都享受不到了,你們吃你們的,別管我了。”
老人家突然而來的辛酸話,聽得眾人也跟著打緊。
王大叔放下筷子,拉著她的手寬慰她道:“哎,我說蕭婆婆,您這可是長命百歲的相,說什么喪氣話?人都有老的時候,你這么大年紀了又能吃又能動的,你看這村里的老婆子老頭子哪個能跟你比?我以后要能像你這樣子我就謝天謝地咯。”
“你們不懂啊,這人老了啊,什么都做不了了,沒用啊。”似是想到了什么,蕭瞎子只是搖搖頭,放下碗筷,毫無生氣地擺了擺手,一個勁兒地嘆氣。
“不是有二丫和我們嗎?您老有什么想做的,給我們說一下,我們幫你做不就行了。”
“哎,二丫可不是我們這小村子鎮(zhèn)得住的,她遲早要離開這里的,我這快死了的老婆子可不能去擋了她的路,若沒看她混出個名堂,我死了都不安心。”
“婆婆,你這說的什么死不死的?”花朵皺著眉頭放下手中飯碗,拉過老人家的手輕聲責備道。她暫時沒打算要離開這里得打算,即使要離開,那也得等老爹同意跟她一起離開,若老爹不走,這是個煉獄,她也待。
這輩子,照顧老爹道百年,是她想做的第一件事。
“好孩子,婆婆知道,你心疼婆婆。”老人家輕拍著她的手,面上全是滿足的笑容,卻是途中似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對了,二丫啊,聽說你出村子了,是不是啊?”
“是的。”怕是這出一趟村子,會引來好多麻煩,這村子,暫時也不是個好待的地方,得趕緊想法子往怨鬼道搬去,花朵邊回答邊想著晚上去怨鬼林看看青鋒和秀才把房子給建的如何了。
“外面可是比我們這窮山溝好多了吧?”蕭瞎子似乎對外面感興趣得很,語氣里都帶了些好奇。
“也,還好,哪里都一樣。”對修道之人來說,浮華不過虛無,一眼皆空,也沒什么特別的。
“傻孩子,以后就好好在外面發(fā)展了吧,別回來了,這地方,沒前途。”
“我……”花朵看著面前的人,眼色閃過一抹幽深,閉嘴不語起來。
“哎,若是你走了,怕是我老婆子再難看到你了,你今晚過來我這里一趟,我那里有些東西要給你,有些話,我該是與你說的時候了……”
“好。”
眾人都沒看到,花大寶聽到二丫說這句好的時候,端著飯碗的手,明顯地抖了一抖,卻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安靜地吃著飯,再是不抬頭。他的孩子,終于決定離開了嗎?
一家子,有喜有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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