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可我已經付了功德了！”

        “你不講鬼德，我排了一個時辰的隊了！”

        “那我還比你來的早呢！”

        兩個鬼把想要上前拉架的漓九擠到一邊，拉扯著最后一本話本誰也不肯讓誰。

        眼看著話本就要被扯壞，林藏樾提著茶壺茶碗從孟婆莊里沖過來，攔在中間左右安撫：“兩位姑娘稍安勿躁，同在地府做鬼，不要傷了和氣。”

        其中的白衣女水鬼委屈：“姑姑，真的是我先看到的，我已經告訴漓九大人這本我要了。”

        另一個脖間勒痕未消的女鬼不甘示弱：“我已經搶付了功德，現在這本話本只有我才能翻開，你說什么都沒用。”

        “姑姑，這真的是最后一本嗎？”

        林藏樾擋住兩只劍拔弩張的女鬼，回頭向正在收拾書攤的阿彌問：“阿彌，咱們還有多余的話本嗎？”

        阿彌從巳時開始就站在書攤前，兼顧回答各種奇奇怪怪層出不窮的問題、幫漓九搬話本、不時提醒排隊不要互相推搡以免掉進忘川撈不上來、給每個付完功德的鬼都包好話本并提醒回家小心，直到現在才消停下來。

        他的耳朵被嗡嗡鬼語塞了太久，以至到現在都覺得耳邊還在此起彼伏的“阿彌大人，我要一本！”“我可以多買嗎？”“多謝大人！”“哈哈哈哈終于買到了”。

        于是他聽到林藏樾的問話時，暈頭轉向地指指面前快被擠散架的空空桌案，開始胡言亂語：“姑姑，你看我長得像話本嗎？”

        漓九攤著手無力搖頭，也是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林藏樾沉默了。

        孩子都是好孩子，他們累成這個鬼樣子其實不是她的本意。

        她果斷轉身，溫語解釋：“……姑娘你看，不是我們不愿意賣給你，確實一本都沒有了。”

        白衣水鬼簌簌掉淚：“姑姑，話本還會再加印嗎？我真的很想看龍魃的故事，離我投胎的日子還有許久，整日呆著實在無趣。”

        林藏樾想到昨天自己放出的話，為難一番還是決定堅持：“昨日我對群鬼說過，這是最后一批話本。”

        另一只方才還氣勢洶洶搶本的勒痕女鬼竟也加入安慰的行列：“要不你在明日趕在雞鳴前去鬼市，我之前聽說那里有家叫描骨坊店鋪能買到二手話本，可是去晚了又會炒到三百份功德一本或者更高。如果你害怕雞鳴前的鬼市有危險，我就陪你一起去，你看行么？”

        林藏樾聽到這話頓時急了：“不行！功德得來不易，每本定價十份功德不能再多，不支持任何加價炒本行為！”

        孟婆身上的冥神威壓驟然重了幾分，兩個鬼被嚇住停在原地不敢妄動，但四只鬼手還死死扯住話本不肯松開。

        漓九從身后拽拽林藏樾的衣角，輕聲提醒：“姑姑……”

        林藏樾趕忙收起怒意，對兩個女鬼笑道：“嚇著你們了。現在這里人都散了，二位先到我莊里喝杯涼茶降降火，容我再想個別的法子可好？”

        林藏樾破例解開話本上的禁制神訣，與兩位姑娘商量好兩人平攤購本功德共享話本，并答應她們下一本話本開售時定會為她們預留。白衣水鬼終于破涕為笑，兩人一同滿意地離開了孟婆莊。

        林藏樾追到門口急急提醒：“走反了姑娘們，那邊是奈何橋，快回來！”

        半個時辰前還在劍拔弩張的兩個女鬼趕緊調轉方向，挽著手笑得前俯后仰，從孟婆莊前再次走過。

        林藏樾抱起手臂靠在門框上，忍不住跟著她們笑起來。

        直到看她們沿著忘川走遠，她才轉身慢慢走回莊中。

        漓九與阿彌已經累癱在柳木椅上，茶壺被掀開蓋子，里面的涼茶被兩人喝得一滴不剩。林小胖今日扒在窗前看足了熱鬧，正癱在漓九身上打瞌睡。

        林藏樾將茶壺添滿，回身為他們又續上兩碗涼茶：“放心，姑姑答應你們的功德提成一份都不會少。”

        說完，她將手指點在阿彌與漓九的額間，指尖泛出金光，阿彌與漓九的眼睛跟著亮了一下。功德到賬，但兩人還是累得爬不起來。

        漓九眼睛直直盯著天花板，任憑胖貓壓住胸口也不想動彈：“姑姑，求你答應小九，十天之內不要開售新話本。”

        林藏樾一邊為他打蒲扇扇風，一邊信誓旦旦地保證：“不會不會，新話本還沒寫完呢。”

        阿彌忍不住開心，他撐起身子拿過算盤撥撥算算：“所有話本兩個時辰內全部賣完，刨去印話本花費、給司獄大人畫沙畫的謝禮和賞給我們倆的，姑姑凈賺一萬八千份功德。姑姑，你待會兒可查一查，看看這數能否對上。”

        “這么多？”漓九驚喜。

        林藏樾看著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竹架上的麻袋，心有戚戚：“所有的功德廣進歲月靜好，都曾經身背麻袋負重疾行。”

        離申時還有些時候，三人一同在孟婆莊里邊閑聊邊等司錄殿送今日投胎的生魂名冊。

        林藏樾一直在想女鬼提起的鬼市，她先前對這位于酆都城中的鬼市有所耳聞，今日一聽更是有些好奇。

        再者鬼市亂炒話本價錢的風氣必須從頭掐止，她本來是想寫話本賺功德，萬一因為話本在地府造出無謂的麻煩，或者害得鬼魂為買話本被不懷好意的人坑功德，自己反倒被司執殿罰扣功德該怎么辦？

        更何況又是雞鳴前又是有危險，怎么聽怎么不像好事。

        林藏樾：“你們倆想不想去酆都城逛逛？”

        漓九：“姑姑去酆都城干什么？”

        “身為鬼吏賺了這么多功德，當然該去崇虛閣納貢賦。而且今日你們也聽到那女鬼提起鬼市在炒話本，連話本上的禁制法訣都能解開，我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彌蹙眉道：“鬼市中魚龍混雜，常有惡鬼生事，是司執、司察、司衛三殿最頭疼的地方。姑姑若想去，要不我們請上司吏大人？”

        “與她同去肯定是平安無虞，可在冥界誰人不識司吏閻王曲敬謠。要是和她一起，那些炒話本的鬼定不敢作亂，反倒尋不出本來緣由，不如我們這些平日只在奈何橋前的鬼吏沒幾個人認識，來得更有用處。”林藏樾明白阿彌的擔心，補充道，“只是探查一番便回來，不會輕舉妄動。”

        漓九難得嚴肅地正襟危坐：“既然如此，我與阿彌與姑姑同入鬼市，好有個照應。且近日間姑姑因話本之事出盡風頭，還需稍作遮掩，免得打草驚蛇。”

        林藏樾點頭：“自然。”

        第二日天還沒亮，阿彌與漓九便早早等在孟婆莊前。

        林藏樾向哼哼唧唧想跟著一起去的林小胖保證自己去去就回，并且一定會給它帶新奇玩意兒回來當玩具，才在林小胖可憐巴巴的目光中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孟婆莊。

        酆都鬼市寅時開，午時閉。白日里不過兜售尋常物什，與人間市井極為相似。但是在金雞嶺的雞鳴傳來之前，一些見不得光交易便會暗暗進行。

        坐地起價炒話本還勉強算順應眾鬼需求產生的奸商行為，但私自破開輪回冥神孟婆的禁制法訣就聽起來沒那么簡單了。

        怪不得二手話本只在雞鳴前才可能買到。林藏樾站在鬼市門坊下，暗暗想道。

        她將備好的黑色斗篷嚴嚴實實披在身上，又垂下黑紗帽檐遮去大半張臉，只露出著意蒼白的嘴唇與精巧的下巴，和換下鬼吏裝束戴著黑遮面的阿彌與漓九一起踏進鬼市。

        天亮之前蒼穹至暗，幽火攢動的鬼市中卻已鬼影重重。但他們要么默不作聲匆匆趕路，要么壓著嗓子窣窣低語，有些還警惕打量著經過身邊的人。

        市間氛圍詭秘可怖至極，陳舊腐氣浸透了空氣。神色各異的鬼臉在黑夜中時隱時現，且不時有野獸的咬牙低吼聲傳來，聽得人脊背陣陣發涼。

        三人一入鬼市就故意拉開一段距離。阿彌與漓九分開待在林藏樾身后兩個不同的方向，在離她十幾步遠的地方佯裝隨意看看沿途攤架上的貨物，而視線一刻不離地暗暗跟隨林藏樾的腳步。

        林藏樾低著頭快步前進，她只聽說了描骨坊的名字卻不知道這家店的具體方位，但她裹緊斗篷沒有在鬼市中打聽，只是按照那日女鬼語焉不詳的線索摸索尋找。

        漓九所言有理，這些日子她風頭已起，既然鬼市在炒孟婆話本，那么難保其間沒有認識自己的人，二則……她自認沒有這個膽子。

        直到穿過好幾條街巷，眼看金雞嶺就要有雞鳴傳來，林藏樾終于在鬼市身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發現一座窄而高的樓閣。

        青綠鬼火發出的光從檻窗間透出來，無風自動，林藏樾微微抬頭，看到門上掛著塊生滿青苔的木匾，上面歪歪扭扭橫著行筆怪異的三個字。

        描骨坊。

        她抬起手，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

        當。當。當。

        “進來。”鬼音拖得老長，難辨男女，有氣無力。

        林藏樾屏住呼吸，推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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