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拉曼這回遲疑了一下，“我很抱歉，陛下。我奉命招待您二位，不過只給達硌士先生一個人引見神器師。希望這一點您能接受。”

        凱拉和達硌士對看了一眼。達硌士以為克撒會想先見見自己的妻子，畢竟他們分開這么多年了；女王緊緊閉著嘴唇，無言的點頭表示接受。

        夏拉曼把凱拉和哈賓安置在低樓層的一間會客室里面，稟告說他稍后會端上茶水，然后又問，如果媽媽同意，他會帶點甜松餅來。這個建議讓哈賓大喜，一見媽媽同意了，他便小小地尖叫一聲。離開會客室之后，上尉先生便將達硌士帶往樓上。

        “他現在怎么樣？”達硌士邊走邊問夏拉曼。

        “他啊，”夏拉曼很快的說，“他吃了不少苦頭。”

        我們還不都是嘛。達硌士心想，不過他沒再開口。夏拉曼推開走道盡頭的門，然后站開讓達硌士進去。

        助手又回到了研究室。達硌士走進去的時候，夏拉曼在他身后輕輕關上門。研究室里非常干凈整齊，布置得很優雅有品味。木頭地板上鋪著地毯，窗子邊豎了幾塊寫字板，全寫滿了設計文字和研究計劃。旁邊的一張小桌子上擺著一個木制的關節模型，旁邊是一本攤開的書。

        克撒則站在陽臺上，背對著達硌士，背著雙手看著外面重重的山嵐和剛才機器人大戰的殘骸。達硌士則默不作聲的等著，直到克撒長長嘆了一口氣，這才轉過身來。

        “我還以為我會先聽到風聲的。”老師開口說。

        克撒的臉上多了好幾道皺紋，眼角尾更多。他的眼眶深陷，發色已經淺得幾乎成全白，身上還穿著工作袍，干凈、潔白，而且還熨過。

        “風聲是很容易走漏的，老師。而且我們一直到過了阿基夫邊境之后才確定你在這里。”

        克撒無心的點點頭，又做了個深呼吸，然后擠出一絲微笑。“能看到你還活著真好。之前都沒你的消息，我很擔心。”

        “我們在佑天境內花的時間太多了。”

        “是啊，”克撒雙手交握，小小的扭著。“我想也是。你去看看我的書桌吧？就是那個書架那里。”達硌士依言走過去。“是賈倫之書。”他愣了一下。

        “賈倫之書；“克撒又重復說一遍，“達硌士，你成功了！這里的東西都是你裝進那架撲翼機里的。小潤達爾順利的飛到阿基夫、所以等我后來趕到潘瑞岡的時候，每樣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在等我，我大部分的研究、我們的文件都在。里面是有些損失，不過有了這么多，還怕什么做不出來？有個學生還把洗衣店的送貨單也打包了進去，恐怕他以為那是什么重要文件吧，不過在那種情況下，他的行為也很可取了。”克撒看著達硌士，“謝謝你。”

        “那是我該做的。”達硌士微微一鞠躬。

        “你做得太好了。還不只那樣，”克撒欣慰的看著他，“你帶的那二具機器人，做得很棒。”

        “只不過是用電線跟鐵片拼湊成的人偶罷了。”

        “那怎么能說是人偶，”克撒說。“你看，我的戰士都敵不過它們。”

        “是。”達硌士恭敬的回答道，可是他心異面奇怪，克撒扯這么多做什么？凱拉還在等呢。“我們女王陛下和我——是在躲進山區的時候發現那二具人偶的。河水把它們沖到河岸邊，想不到它們竟然能浮起來，而且用刀子切下去之后能夠自動復合。起先我以為里面可能有類似索藍石之類的東西，不過現在我也不確定了。要是我能找出這其中的奧秘，我們一定能創作出更神奇的東西來。”

        “對。”克撒突然指著前面的角落處，“你看看那個柜子里。”

        達硌士不解的看著年長的神器師，不過他還是照做了。他一打開那個抽屜，里面跳出來的光幾乎讓他目眩。

        “這些是動力石。”

        “是。”克撒說著，聲音里帶著驕傲。

        “我從來沒看過這么多的動力石。”資深助手的驚奇感又回到了學徒時代。

        “是。”克撒的應答聲聽來矯情，“想想我們以前在萼城的時候，只知道用手邊的東西盡可能的創造，阿基夫的貴族們卻已經收集這些石頭有四十多年了。你看到的這些還不只，還有更多，不管多少設備都能驅動。佑天神將用的就是這些。”

        “佑天？”達硌士聽著覺得心里微微一陣痛。

        克撒舉起雙手。“我隨便命名的啦。總之就是我的警衛。比復仇者小一點，做起來也更容易。我把它們叫做佑天神將是因為，我希望，它們能幫助阿基夫和寇利斯，避免落得跟佑天一樣的下場。有個老朋友跟我說過，名字里面也是有力量的；還有，或許……”克撒拖長了語氣。

        “或許能為女王復國。”達硌士說。

        “是為佑天的百姓，”克撒很快的接口，“為那些信任我的人民，還有那些被我斷送了好日子、落進我弟弟掌中的人們。”

        “你弟弟手上現在有一大批哪，”達硌士說道。克撒沒搭腔。“我知道你弟弟現在已經統治了法拉吉。”

        克撒點點頭。“世界在變哪。佑天垮臺了，法拉吉換成我弟弟在領導；阿基夫王室現在一點力量也沒有，因為他們沒能守好沙漠防線，害得他們失去最重要的商業盟國。潘瑞岡的貴族們現在掌握了大部分的權力，可是卻時時刻刻擔心，因為佑天境內現在滿是法拉吉人的勢力，他們背腹受敵，恐怕有一天那些蠻子會爬過山來進攻。”

        “你呢？”達硌士問他，“你也擔心那個問題吧？”

        克撒張開雙臂，“這就是那個問題的答案啊！達硌士，”他比著整個研究室。“只要有足夠的材料，我可以在五天之內復制一模一樣的這個塔出來；我正在研究怎么樣讓佑天神將們自己建塔！你想想看，一整排哨塔，里面全是不眠不休的機器戰士在管理，日以繼夜的保護阿基夫和寇利斯，不讓他們受法拉吉人、受我弟弟的迫害！”

        達硌士點點頭。“我倒是很意外，連一臺撲翼機都沒看到。”

        “北邊比較需要撲翼機，要去巡邏通道。況且頭上有架撲翼機繞來繞去，不等于告訴敵人你在這里了嗎？這也是付出那場慘痛代價之后學到的教訓哪。”克撒絞著雙手，沉默了一會兒。“我們現在在潘瑞岡又成立了一所新學校了，我跟你說過沒？潤達爾也在那里，跟他哥哥山威爾一起。他們都活了下來，還有很多學生也是。我的一個老朋友現在替我照看那間學校，他叫做李奇勞。我以前跟你提過李奇勞沒有？”

        “克撒。”達硌士輕聲的說。

        “我想應該沒有吧，”克撒繼續說，“不管怎樣，那里的人全都是年輕的貴族——呃，現在不年輕了啦，不過他們都曾經跟托卡西雅一起工作過，對索藍神器也很了解，不排斥這些技術和知識，并且也愿意幫我做研究。”

        “克撒。”達硌士又喊他一次。

        “不只有動力石。我是說像人力、訓練課程，還有資源。阿基夫這個國家什么都有！”

        “克撒！”達硌士叫他第三次，聲音變得很尖銳。

        “什么事？”克撒這才試探著開口問。

        “凱拉就在樓下。”

        “我知道。”神器師說完，就好一陣子沒出聲了。過了很久，他才又開口。“我知道。”然后，又是一段長得難受的靜默。

        “你該下去見見她呀，”達硌士敦促他，“還有你兒子耶。”

        “他真的是……？”克撒滿臉掩不住的懷疑，不過他自己也不敢把問題說完吧。

        “他的頭發像你。”達硌士說。

        “那是像我爸爸的。”克撒又轉過頭去看著窗外。“我真希望你沒有帶著她們一起來。”看了一會兒，他才期期艾艾的開口。

        “你這天殺的！”達硌士忍不住吼出來，連克撒都嚇得跳起來，他從沒聽過比自己年輕的人這么大聲跟他說話。“這三年來我們不是逃命就是躲。現在我把你兒子送來了，對！他是你的兒子！打雷下雨刮風天里我就這么送他來，走了這么遠的路，你現在居然跟我說你不要見他們？你還這么恨她嗎？”

        克撒的臉色蒼白，達硌士以為他會就此退縮，或者為了維護自己年長者的尊嚴而固執己見。“沒有，”最后他才開口，“不是恨她。不全是啦。我只是覺得……我很失敗。我不想去看事情的后果，我不敢去接受，我沒能防范我弟弟的陰謀，我辜負了她，也辜負了她的國家。”

        “我也很失敗，”達硌士冷酷的說，“還有她也很失敗。只要我們離開萼城一天，我們一生都要背負這個失敗的陰影走下去。你想說的就是這個？你覺得對不起我們其他人很可恥，就因為你自己夠失敗，是不是？”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然后克撒嘆了一口氣，“達硌士，我是個掃把星，我是瘟神，我待過的地方都會出事。我不想再傷害她、也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啊。只有傻瓜才敢待在我身旁了。”

        “那你就叫我傻瓜好了，傻瓜可不只我一個。”達硌士說，“我愿意回來再當你的學徒，凱拉也愿意回來繼續做你的妻子啊。”

        克撒又別開頭去，達硌士看到他舉起手來拂臉，大概是擦一滴眼淚吧。等他再轉回頭來的時候，他的表情已經變得溫和又鎮靜，眼神也清澈無比。他笑了笑，“我現在不需要學徒了，而且從你打造機器人的技術看來，你已經可以出師了。”

        “好吧，就算你不需要學徒，你總要個人幫你提醒什么事情，有事沒事給你當頭棒喝吧？”達硌士也笑了，“那也是件我做得來的事情。”

        “而且你做得很好。”克撒說。“我需要一個朋友，你就是最好的人選，對女王來說也是。你沒有失敗，你沒有辜負我們。”

        “你錯了，”達硌士說，“不過我們以后可以找個時間慢慢談這個。”

        “是啊，”克撒點點頭，“我們下去看我太太吧。還有我兒子。”

        于是他們便慢慢走下樓。達硌士還一面擔心，這里的墻會不會像萼城的皇宮一樣隔音效果不良。克撒中途停下腳步，本想給達硌士解釋這座塔的結構，不過他又搖搖頭，繼續往下走。達硌士心想，或許老師自己也知道，自己有近鄉情怯的感覺吧。

        走到會客室門口時，達硌士等在門邊不進去，夏拉曼則放下了手中的托盤，然后也退到走廊上。他們都不離開，不過只留他們一家人獨處。

        凱拉站起身來，克撒走向她。他們互相擁抱，不過只是禮貌性的抱一抱，雙手停在對方的手肘上而已。他們很久都沒分開，達硌士望見凱拉的眼里滿是淚水。

        “能——”克撒沙啞著說，聲音有點哽咽。他清了清喉嚨，“能再看到你真好。”

        凱拉的嘴動了動，不過達硌士聽不到她說什么。

        “嘿！”哈賓在他們的腳下出聲。他扯扯克撒的長袍，神器師便低頭去看那個小鬼。

        哈賓怯生生地看著克撒，然后鼓起一個二歲半的小男生全部的勇氣開口，”達硌士叔叔說你是我爹地，你是不是？”

        克撒看看凱拉，然后又看看那個小男孩。然后他跪下來，拉起他的小手。

        “我想應該沒錯吧，”克撒說，“過了這么多年之后能看到你，我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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