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對這宮里本就不熟悉，更何況是一百多年以前的。她此刻是嬌嬌公主的身份，跟著不多的幾個人七拐八繞的，越走越僻靜。就在她以為是個陷井，或有人要害她……不，是害嬌嬌公主之際，前方出現了通明的火光。
　　火！
　　九千心底不舒服，難道這皇宮就和火脫不開了么？盡管是照明所必需的，但她心底莫名的恐懼和煩燥。
　　只不過，火光通明，人卻不多。不是皇帝陛下在等著她么？怎么只有兩個……等等，那應該就是嬌嬌公主的父皇，她的曾皇爺爺了吧？盡管在火光映照之下，明明滅滅，但九千的直覺，這男人和自己的父王長得十分想象。從側顏看氣質十分想象，使得九千不自覺地走過去，心中滌蕩著復雜的情感。
　　“怎么，出門幾年，見到父皇都不說行禮了？”
　　“咦？”九千嚇了一跳，才意識到自己看著他看了多久，走過去更多的是在觀察他的面孔，卻忘了最基本該做的。她急忙跪下，“女兒叩見父王！”
　　如此行禮之后，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從未對自己的父王如此尊敬過。初見時，只以為是個流浪的大叔，后來被綁架，共處一室，得知彼此的真實身份，她也因一時的震驚而鬧著別扭，直到不得不被廣寒救了出去，即將分別，生死未卜之際，才開口叫了一聲父王。直到親眼目睹他被亂箭射死，她都沒有必恭必敬地跪在父王面前行一個女兒該行的禮。
　　“看著父王，不跪下，跪下了，又不肯起來？”一道聲音在她頭頂上空響起，打斷她的愁緒和遺憾，自然是來自這位曾皇爺爺的，“嬌嬌啊，你跟父王鬧的是什么別扭？”
　　“啊！”九千急忙站起來，可同時又意識到，也不知剛剛父王又沒有叫自己平身，站在那里十分尷尬。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睡得好嗎？”
　　曾皇爺爺轉過身來，一臉關切地看著九千。九千有些慚愧，嬌嬌公主到底好不好她也不知道。她看著這個與自己父親模樣十分想象的男人，想象著是自己的祖先，心中既感慨，又有些膽怯。于是支支吾吾地，“睡睡了一天。”
　　“那就是還好。”曾皇爺爺嘆了口氣，好象也有些支支吾吾了，“寶貝兒，你……還走么？”
　　“咦？”九千太緊張了，遲鈍的很，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曾皇爺爺問的是嬌嬌公主是否還要出門去尋找項國太子，她不用猜，也知嬌嬌公主的答案，于是點點頭，不知該說什么了。
　　曾皇爺爺見狀，臉上愁云又大了。連連嘆氣，卻欲言又止的樣子，“寶貝啊，你你可知曉，其實，他……”
　　“什么？”九千縱然因恐懼而遲鈍，但女人天生的八卦性格卻讓她捕捉到曾皇爺爺話里的深意，于是追問，“曾皇……父皇，您說誰？他是誰？”
　　曾皇爺爺不敢看她，別過頭，“父皇沒說誰啊，我們這不是在送力先生一程么？她朕派給你的死士，死士的職責就是保護自己的主人，死士的結局便是為主人獻上生命。他從頭至尾都做到了，人也圓滿了。這樣的人，值得尊敬和懷念。死去了是主人的損失，應當厚葬和獎賞，更何況，他也算是為辛國效力。”
　　“父王，力先生一直保護我，女兒愿為他點長明燈。”
　　“唉，其實你不止該為他點長明燈的，你可是他其實……”
　　“嗯？”九千知道這其中有蹊蹺和秘密，她不解的是，有什么事是令一國的君主難言之隱的？“曾……父皇，您想說什么？是關于力先生的么？”
　　曾皇爺爺站在那里，好似沒有聽見九千的疑問。
　　“陛下，時辰到了。”一旁的老公公提醒他們。
　　“嗯。”曾皇爺爺點點頭，再朝左右環顧，“除了韓先生，其他人先退下吧。”
　　此言一出，其他紛紛叩拜。九千這才發現，黑暗中，環伺了更多的人。他們行了禮，便離開了。見他們的身影好象融入黑暗了一般，而剩下的一個人，氣場縱然并不強大，但九千還是能感受到凜冽的，令人難以靠近的氣息。她知道，那就應該是那個韓先生了。
　　九千讀到過辛國的皇朝歷史，死士是從太極皇帝那一年便存在了的。都是因著各種原因而不得生活在陽光下，有的是早該被處斬的罪大惡極的罪犯，有的是身份特殊的敵國俘虜，有的是江湖上被懸賞追殺的武林中人……總之，他們若不選擇這個身份，便活不下去。所以，說起來，他們是在保護皇室中人，皇室中人也是在保護著他們。然而，在如今自己父王和伊澤這個朝代，死士基本上是像影子一樣的存在，就比如廣寒，或者是必須要喬裝成其他身份保護主人，比如小耗子和窕云。但在向前追溯幾個朝代，死士也還是可以放在臺面上跟隨著主人的，比如這位韓先生。只是，九千并不了解力先生。而憑她的直覺，曾皇爺爺的難言之隱，必定是與這位力先生以及嬌嬌公主有關的。
　　九千忽然有了個不祥的預感，她在心中默默祈禱，千萬不要是與自己的想象相同。
　　“父皇，這墓園，葬的都是我們辛國的將軍嗎？”這也是九千提前問過風和的。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曾皇爺爺從始至終都在感慨著什么，且也在遺憾著什么，長噓短嘆的，令人不得不懷疑。他自己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時不時余光瞥著九千，又不敢真的正眼來看她。
　　在那群環伺的人走后，又來了一群穿著打扮十分規矩卻看上去陰森森的人。為首的兩個應該是為官的，戴著同樣的帽子，穿著同樣的官服和腰帶。在他們后面，跟著幾個跟班一樣的人，也是同樣的身材身高。在他們后面，四個人抬著一口棺材，后面還跟著四個人，兩個兩個的挑著扁擔。
　　“棺材已經訂上了，你和他說句話吧。”曾皇爺爺看著他們將棺材穩穩地放在那里，回頭詢問九千。
　　九千一時不知所錯，她也不認得什么力先生，說錯了話，也怕露餡兒。更何況，人都死了，說什么也聽不到了。她有些感慨，不知常年跟著一位貌美如花的公主的男人，會是什么心態？她有些掙扎，不知該不該說，說又不知該說什么。她很是遺憾，也誠惶誠恐，居然在這個時候，和嬌嬌公主的身份互換了。
　　然而，在不久之后，她才明白，嬌嬌公主錯過了什么……
　　于是，九千搖搖頭，有些懵懂。
　　曾皇爺爺皺眉，神情也有些慌張了，“他保護你，為你而死，你你連句話都不想說么？”
　　九千一時愣住了，一國之君，這樣的反應，她倒是想象不到。
　　見她還在沉默，曾皇爺爺，忽然喝止了那些入殮師們的工作，也遣退了他們。轉頭，語重心長地喚著他以為的嬌嬌公主，他的女兒。
　　“父皇？”九千不解地問。
　　“寶貝，父皇接下來要對你說的，你要有心理準備。”
　　“咦？”
　　曾皇爺爺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停在那里的棺材。漆黑的夜，無星無月，幾處火把明明滅滅，遠處徘徊的人，穿著融入夜色的衣服這一切看上去都很是滲人。
　　“力先生他”曾皇爺爺語重心長，聲音里充滿了無力感，他氣息也很是疲憊，仿佛不久于人世，“嬌嬌，你聽父皇說，力先生，其實就是項國太子，你的夫君。”
　　“咦？”九千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然而，很快地，她感到一種毀天滅地的絕望，襲滿全身。蒼涼，滿目滿心的蒼涼！
　　“父皇，你你說什么？”九千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神情恍惚，仿佛自己披著嬌嬌公主的身體，心也與她把相契合了。
　　“這事只有我和他知道。”曾皇爺爺聲音更加萎頓，這令九千想起，這一回嬌嬌公主回宮，便也是因為自己父皇身體不適。九千心中滿滿地失落，她知道，也接受了，站在自己眼前，這位慈祥的父親，很快也不久于人世了。她只見了這一時一刻，便心中哀痛，想到嬌嬌公主……她不敢想象。
　　“他本也已是我們的俘虜了，我以為他危險，但礙于疼愛你，我實在不忍心將你們分離，便想招他為駙馬，其實他本也是這個身份。然而，他卻不同意以一個駙馬的身份住在宮中，畢竟，辛國和我，都是他的仇人。當然，這仇人在他心目中也包括你，只是他并不恨你罷了。”曾皇爺爺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然而，他還是舍不下你，便想喬妝打扮到你身邊做個侍衛，哪怕你不認得他，甚至將來嫁給了也許，不認得他。”
　　“也也就是說，他從沒有過復國的打算？”
　　“項國的百姓大多已被放歸了，他們住在白石城中，生活幸福，又何必在意自己是哪一個國的子民呢？更何況，辛國的強大，比項國的故弄玄虛更能保護他們。”曾皇爺爺說，“項國太子為國為民，如今得知自己的百姓生活的幸福，也就不想勞民傷財了。然而，他的身份尷尬，又因愛著你，縱是有很多條出路，他也沒有選。反而選了最艱難的一條路。”
　　“什么路？”
　　“陪著你的路。”曾皇爺爺說，“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我請來了巫師，給他完全換了一張臉，到你身旁做了死士。他本以為從此他的名字和身份便在這世間消失了，他也甘心陪伴在你身旁，生活在這皇宮里。卻沒想到，他低估了你對他的愛。沒想到，你從沒被他的杳無音信而打倒，反而動身去了很多地方找他。他無法自圓其說，也曾想過向你坦白，最后還是選擇了沉默。他不想破壞在你心目中美好的印象，也不想讓你認為他只是一個跟著女人的膽小鬼。”
　　“他不是膽小鬼”九千有些激動，聲音喑啞著。她在壓抑，她體會著嬌嬌公主的情緒。
　　“他當然不是，他是真正的男人。”曾皇爺爺如此說著，聲音比之剛剛更加疲憊了，“嬌嬌，他便是這樣一路跟著你。你去哪兒找他，他也只得跟著，保護你。直到……”
　　“直到他為保護我而死。”九千心中百感交集，有一種壓抑和憋悶是無法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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