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看著小香子跌跌撞撞跑去的身影，自己的眼前漸漸模糊了。她坐在臺階上，夏日黃昏的青石臺階上，尚有一絲余溫。像是白石城玉鉑醫館門口的臺階，九千下意識地抬頭，心里明知沒有，卻仿佛可以看到醫館門口掛著的風鈴。
　　也許，一會兒就有病人來了。筱筱應該在里面忙碌，耳畔依稀聽聞師傅宿醉在沉睡的鼾聲，鼻息間盡是藥香，清晨有忙碌的百姓匆忙的腳和招呼聲。而那時，充斥在她生命中最多的，是腦海中遏制不住出現的那個身影。
　　“清明……”九千喃喃地輕喚著這個名字。
　　“哎！”
　　“你在哪兒，你傷好些了……啊？”九千迷迷糊糊，好象自己還是白石城中的女大夫。然而，吹來的一絲黃昏的風中夾雜著皇宮之中特有的石榴果樹的味道，使得她一下子清醒了剛剛，是誰在回答她？她猛抬頭，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清明！
　　一瞬間，頭疼欲裂，她剛要去辨認眼前那面孔究竟是真是假，是夢里還是眼前，卻被突然襲來的眩暈感侵蝕了周身，“啊”她暈得緊閉上眼睛，人癱軟無力，向后仰去。卻被一股堅實的力量支撐和摟抱住，在她身后給了她支撐。
　　她是躺在一個寬厚的懷抱中，這原本她是會感到不舒服的，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感到溫暖和踏實無比。究竟是怎么回事？九千感到自己被一股朦朧感籠罩，渾身仿佛置身于夢幻之中，頭腦偏又清醒無比。這像極了鬼壓床，只是，她分明是在宮中偏殿的臺階上，她在這里睡著了？還是昏迷了？
　　“這是怎么了？”
　　好聽的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若是她再懷疑，就白白認得清明又親密如一人多么久了。
　　九千回頭，看到的也是熟悉的面孔，她心中百感交集，卻一時無言。她很想哭，卻哭不出來，“清明……”只不過，當她喚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自己聽到的聲音卻不真實，很像是，之前每一次在夢中，見到父王母后，見到嬌嬌公主之時的情境和感覺。
　　“清明！”她再喚，她努力想叫得清楚些，叫得響亮些，似乎是盼望著能自己把自己叫醒，只是那預期中的沖擊感并沒有到來，相反，她一下哭了她更明白了，這只是在夢中，她太多次靈魂出竅見到想見的人，這一回身體虛弱昏迷，意識里的慣性導致她再度進入了幻想當中。若說見到父王母后是因著他們對自己的歉疚憐愛，見到嬌嬌公主是因著相同的房間時空忽然交錯。那么，這一次見到清明，那只能說是她自己的幻想了。
　　“清明！”她看著熟悉的面孔，絲毫沒有變，她也放心了，“你沒受傷太好了，我真的好想你，你去了哪兒？”
　　“那你呢？”將她抱在懷中的清明面上不露一絲笑容，和初見時的他一模一樣，總是冷若冰霜，但又有著淡淡的愁緒。
　　“我……”
　　“我不在的時候，你為什么沒照顧好自己呢？”清明說完嘆了口氣，嘴角微彎，“是不是，我陪在你身邊的日子太久了，久到你都忘了自己一個人時是怎么活著的了？”
　　九千頓時淚盈于睫，她只覺有一股怨氣哽在喉頭，“是你為什么離開我，為什么離開我？你不是說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以后再也不離開我了嗎……”她抓著清明胸前的衣服，拼命地搖晃著，像是要把這幾個月來的郁結都解開。她無處可怨，起初只是在怨恨命運，后來便對內攻擊著自己，怨恨自己，而如今，她仿佛找到了真正可怨的人。
　　她知道，無論她說出多么霸道不講理的話，清明都不會怪罪她。
　　“我知道，我知道，九千，我回……”清明起初任她搖晃著，捶打著自己，后來便強行將九千摟抱在懷中，緊緊抱著，如同那時在白石城，他恨不得將這似乎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的人揉進自己的身體里。然而，這一次，又與上次不同。那無數次的糾結，是因著他自己的命運飄搖。這一次，他說了一半的話吞咽了回去。他想說，他回來了，一切都過去了，一如當初。可如今他的境況，難道不是另外一種身不由己么？
　　“清明，你剛剛說什么？”九千擦了擦眼淚，抬頭看他。九千始終處在渾渾噩噩當中，一會兒是幻想之中的清醒，一會兒又是他自欺欺人的認定清明已然回來了。
　　清明笑得有些尷尬，“沒沒什么啊，你……”他如同夢中一樣，老是欲言又止。
　　“你回來了，是不是不再走了。”
　　清明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看著九千，幾欲張開，又將話吞咽了回去。
　　“你為什么不回答我？”九千開始慌了，她很想要一個肯定的答案。其實，有時在幾度失望之后，她想要的甚至都并不是一個確切的肯定，更多的是一個答案，“清明，你說話呀？你是不是回來了再也不走了，還是你只是回來了，并且，這一次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你說話呀！”
　　她又開始焦慮，這是自打清明失蹤，或者說，是她回到皇宮以來，經常有的情緒。
　　清明還是不說話，只是抱著九千，靜靜地看著她。
　　“啊，哈……我又錯了，我忘了……”九千狼狽地笑了笑，卻又同時將頭埋在清明懷中。
　　這一回，倒是清明不解地皺眉，“你錯了什么？忘了什么？”
　　“我忘了，這只是我的幻想，你只是我想象出來的，又怎會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呢？因為，在我心目中，我其實早就絕望了，如同嬌嬌公主和項國太子一般，我看到了他們的結局，我早就絕望了。若是我自己騙自己，你當然會說一個我想聽的答案。只可惜，我在潛意識里，哪怕只是夢里，哪怕只是自欺欺人，我也是明白的，你所說的話，就是我自己心里對自己所說的話。你說不出口的話，就是我自己都不想面對的真實。清明，清明你究竟還會不會回來，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九千”清明一下又收緊了懷抱，“別這樣，九千，你別這樣！”
　　“我錯了，我錯了……”九千繼續喃喃的，“可是縱然是我錯了，也讓我騙騙自己，多騙自己一會兒，好不好？你現在別走，讓我再把睡一會兒，若是我醒了，你就不見了。”
　　“九千，你沒有騙自己，我是清明！”
　　“我知道，你是你，你就是清明，只不過是我想象中的，我太想念你了，所以在我半夢半醒的時候，你出現在了我的幻覺之中。”九千搖搖頭，她便開始認為，此刻抱著自己的清明，縱然是，也是自己的那個清明，而不是真正的清明自己，這聽上去實在是糾結，但她卻清晰的很，也開始自己騙自己了，“清明，可是，我現在還是擔心。”
　　“擔心什么？”清明好奇，追問。
　　“你是我盼望著的，但真正的你，究竟有沒有受傷，你過得好不好呢？”九千問著，又嘆了口氣，“聽細作說，你在戚國大婚了，你娶了大臣的女兒，他不認得你，只看過你的畫像，畫像里你很英俊，他看到的是真的你么？”
　　“不，不是我。”清明笑了，摟抱著她晃了晃，仿佛很喜歡看到她吃醋，“九千，我愛你！”
　　“你在火里，你應該受傷了。如果那個細作看到的是真的你，那說明你根本就沒受傷是嗎？”九千開始喋喋不休，她緊皺著眉頭，臉上盡是痛苦，“沒受傷就好，我就怕你受傷了，我又不在你身邊，誰在照顧你呢？如果你沒受傷，那娶了別人就娶了別人吧，如果他看到的不是你，也許你躺在哪里養傷，一定很痛，我也不希望是那樣……”
　　九千將自己的一切焦慮盡數傾倒了出來，清明聽得心中五味雜陳，最后甚至自己眼中也泛了淚，“九千，對不起！”
　　“和愛的人不用說抱歉！”九千搖搖頭，還在他懷中享受著，“清明，不知有沒有一天，我還可以像之前那樣，真實的抱著你，而不是現在這樣，在想象著。”
　　“九千，我……”
　　“你知道嗎，我懷了你的孩子。”九千說得輕描淡寫，她不確定清明喜不喜歡小孩子，“清明，你要嗎？”
　　“啊？”清明并非驚訝于九千所說的懷了孩子，反而是后一句，嚇了他一跳，說話都結巴了，“當當然要了，你這傻瓜，你怎么會以為我不想要呢？這是我們的孩子呀！”
　　九千聞言，抬起頭，笑容滿面，“你喜歡？清明，你喜歡小孩子？”
　　“當然喜歡！”清明笑著刮了她鼻子一下，“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有了一個家了，我當然喜歡！”
　　“那太好了！”九千終于從他的懷抱中坐了起來，抓著他的手，撫在自己肚子上，“在這里呢，可能再過不久就生了，可是我時常覺得不舒服，昏昏沉沉的，經常會做夢，夢中見到了人家已故的人，清明這是不是不是個好兆頭啊？”
　　“沒關系，都過去了！”清明終于說出了這句話，他自己抬頭，望著宮中可見的天空，一時也覺得迷茫，但他不想九千擔憂，只是自己依舊身不由己，“九千，你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九千聞言苦笑，“我知道，你要走了。”
　　清明收緊了懷抱，雖然不是夢中，但九千到底是說中了。
　　“清明，你也要好好的，無論你在哪里。”九千說著，貪婪地享受著他的懷抱，“若是和你受傷不起比，我寧可你在戚國已娶了別人。”
　　“九千！”清明皺眉，“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九千撲哧笑了，她明白，他們之間早有默契，“我已懷了你的孩子，你不許再娶……不，你看別的女人都不可以！”
　　清明哭笑不得，但心里是痛快的，“遵命！”
　　“知道就好，那你走吧。”
　　“嗯？”清明詫異，“你讓我走？”
　　“你若能陪我一世，我便不讓你走，你若只是你，我不愿守著一個幻景過一輩子。”九千笑得坦然淡定，“我要的是真的清明，不是想象出來的。”
　　清明一挑眉，表情復雜，但還是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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