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嬌憨顏色
南客倏然抬眼。
相凝霜也正注視著銅鏡中的他。
快得只有一息而已,他黑沉沉的眼眸底泛起一點更深的顏色,像是夜鴉的翅膀低低掠過寒潭血淵,驚起一圈流麗波瀾,轉瞬即逝。
“沒有。”他一只手按在她身前的桌案上,聲音不知為何突然更低了,甚至帶出幾分啞,“你最好也別再說第二次。”
他平靜傲慢的宣告:“本座不喜歡…有人敢透過本座看別人。”
修為高到一定程度,有時候便不需要刻意催動,法隨身動以至意隨形動,因此幾乎是在南客聲音冷下來的那一瞬,周身威壓驟增,那盞微亮著的青玉珠貝燈盞中的燭火倏忽一晃,便滅了。
相凝霜本該下意識避開的。
然而瞬息之間她心念一閃,想到什么,不僅不避不讓,反而眼中閃過一點奇異的笑意。
她像是有幾分驚慌的想要站起身來,無奈無從借力,右手便慌不擇路、十分湊巧地往南客搭在桌案上的那只手按去——
相凝霜裝得搖搖曳曳弱不禁風,實則摸他手的動作十分快準狠,沒想到南客比她還快,幾乎是在肌膚將觸未觸的那一瞬,他已經退去了門外。
他負著手,臉色差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殺人:“滾去種花……現在。”
相凝霜立刻跳窗逃亡。
她真是個天才。
不庭山的天色照舊是分不清什么白夜晴雨的,相凝霜慢悠悠走在茫茫無邊的大漠里,攏了攏風帽,心情很好的踢著腳下的石子玩。
從第一次交手時,她就覺得南客有點奇怪。
她當日那一擊雖然自知狠辣,卻沒想過效果會那么好,畢竟不過只是一點似是而非的呼吸相交、肌膚相觸,就算這是個素了幾千年的老魔修,也不至于連殺招都愣在當場。
果然。
相凝霜踢開了腳下的石子,想起方才電光火石間的一瞥,南客負在身后的那只手。
森森然白骨。
有意思。
到底是不能與人接觸呢,還是不能與她接觸?
她沒有想太久,不一會便老老實實提起木桶,吭哧吭哧的打算走路去挑水。
她雖然看似膽大包天,老是在生與死的邊緣瘋狂試探,實則頗能看清形勢,那姓南的估摸是真惱了,她這時候得裝個老實樣子,不能往人家手底下撞。
就不庭山這個地界,沒幾條稱得上干凈的河,相凝霜勤勤懇懇的走了許久,才停了下來。
她將木桶丟在一旁,取下風帽來,先挽了衣袖伸手去撥弄水流,玉腕弄碧水,自與清波閑。
相凝霜撥弄了一會,又正兒八經汲了一桶水,這才微瞇著眼迎著細碎的水光,看向河面。
河面清闊茫茫,對岸遠在視線之外。
風行水上而來,吹起她長長流云衣擺。
這條河便是黑水河,順河逆流而下,能離開不庭山,而直直穿河而過——
就到了潛魔淵。
百年前滅世一戰中被鎮,人人談之變色,聞而膽寒的潛魔淵。
她站著也不安分,撿了石子慢慢悠悠地打水漂,視線卻仍然專注的看向前方。
她前世執劍叛出長留后,出東境,下渝州,南至昭關,北上樓蘭,幾乎踏遍四洲,沒有尋到一點溫逾白的蹤跡,哪怕是尸骨也沒有。
……現在想來,似乎還有一個地方沒有去過。
她遠遠扔出最后一個小石子,眼見著石子在河面連跳三下浮在了河面,輕輕笑了笑,轉身提起木桶,又溜溜達達的走了。
走回去當園丁。
她慢悠悠轉了大半天,繞著之前種下去的小石子,拿籬笆仔仔細細圍出一個小花圃來,又從自己的芥子戒種挑了半天,摸出來些玲瓏精巧的銀質鈴鐺,認認真真的掛了一圈。
嗯,不夠鮮艷。
她不太滿意,手上又沒有更好的東西,想了一會,便開始大聲咳咳咳了幾聲。
沒動靜?
她清了清嗓子:“我要逃啦。”
還是沒動靜。
她想了想,拿起身旁鐵鍬,大聲宣布:“我要把這些花種給撅了!”
話音未落,系在籬笆上的小小銀鈴便叮鈴作響,五六個飄忽鬼魅般的暗影,從四下里橫斜出來,擋在了她面前。
相凝霜后退一步,連忙扔掉鐵鍬,舉起雙手以示友好,笑瞇瞇道:“我開玩笑的。”
這些鬼影,是傳聞中魔族的殘奴。
與生前為人的鬼奴不同,殘奴不過是魔族修煉時外溢的魔氣化成,無靈無魂,不具神智,不通人性,只能勉強記住個指令,是最低一等的靈奴。數百年前魔修肆虐時,也只是用他們做屠城屠村的趁手兵器,死了就丟的那種。
南客那種修為,手下殘奴必定數目眾多,她自進了不庭山便隨處可瞥見鬼影幢幢,估摸著是有專門盯著她的殘奴,一試果然試出來了。
相凝霜打了個手勢:“我想要一點點顏色鮮艷的布料。”
一列黑乎乎的鬼影魔氣四溢,動也不動。
哦,聽不懂。
她想了想,換了個說法,從簡單的指令出發:“我要種花。”
幾個殘奴動了動。
“種花得要布料。”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裙裝,怕他們看不懂還轉了一圈,“幫我找來,可以嗎?”
一列殘奴面面相覷。
相凝霜又努力比劃了好幾遍,終于有個殘奴慢吞吞的動了動,往樓船的方向飄去了。
她十分有耐心地等了好一會,便有幾個幽幽的黑影扛著箱篋飄過來,把東西扔在了她面前。
“謝謝你……小黑,我就叫你小黑行好不好?”她笑瞇瞇道謝,自得其樂一般打開面前的數個箱篋,從堆堆疊疊珠光華彩的花羅云錦堆里挑出了胭脂色的云霧綃,裁成數段纏在了籬笆上。
大功告成。
相凝霜滿意的欣賞了一會。
很漂亮,很格格不入,很不倫不類。
很有她的風格。
這些還不算完,她又很有精神頭的把自己的小木桶和小鐵鍬用各色的云綃玉鈴裝飾了一遍,整個人興致勃勃積極向上,簡直就是個熱愛事業愿意為園藝付出一生的優秀園丁。
就這么一路走一路花哨,不知不覺間她就把自己的精神污染延伸到了樓船底下。
南客這座樓船著實很拉風。
其實若論起樓船,四洲二海之中只有南域晏氏的越滄船可居首位。傳聞言曰滄崖乃昆侖、蓬萊之外的峽谷,險峻難越,但身為百年世家的晏氏樓船建構不同凡俗之船,即就是滄崖也可橫傳,便自命為越滄船。
相凝霜曾經與晏氏的家主來往過一陣子,那時他還是個未登家主之位的紈绔,帶著她乘越滄船出海玩樂,圍著四洲轉了一大圈,把船中儲存的稀世珍寶拋進海里,與鮫人討價還價換一支曲聽。
她在那段日子把整個越滄船轉遍了,心里也認同第一船的名頭,但如今一對比,晏家那座船還是要遜色些的。
可惜啊,這么好的東西,就停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不見天日了。
她煞有介事唏噓了幾下,打算大發善心給這座倒霉蛋增光添彩一下,便又精心挑選出幾匹極艷極亮的銀粉與湖綠的云錦,給整艘船圍了一圈。
粉粉綠綠,好……喜慶!
把這傻叉不庭山的晦氣沖的干干凈凈。
相凝霜更加心滿意足,還沒來得及欣賞,就從船上飛下來幾個煞氣極重的殘奴,陰森森擋在她面前。
她停下辛勤勞作,十分友善的詢問:“有什么事嗎?”
其中一個殘奴朝她比了個上船的手勢。
哦,老妖怪找她。
相凝霜從善如流:“好的,我馬上去。”
還沒等她上船,那幾個從船上飛下來的殘奴便急急忙忙飄去船邊開始拆她圍上去的云錦,火燒屁股一般爭先恐后。
嘖,不懂欣賞。
南客坐在大殿上首。
殿內很冷,并非是大漠中因無日無晴而有的寒冷,而是仿佛血液中被填進了冰雪,胸膛被灌滿了生鐵,骨頭都要被凍裂開來的冷。
他在這樣的冷中,披了件黑色的大氅,繁艷冷淡的眉目低垂著,用蒼白的手指點燃一枝紅燭。
點燃,熄滅,又點燃,又熄滅。
姿態輕慢,又很熟練,仿佛是已將這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動作做了千萬次,從中獲得了什么隱秘的樂趣。
下一刻,他突然一抬眼,唇線十分不悅的拉的很平:“你是活得不耐煩……”
話說到一半,他頓住,輕輕瞇起眼看向殿門。
有個小小的玩意兒,蹦蹦跳跳躍過了門檻。
是一朵花。
一朵布料扎出來的假花。
枝條矮矮——丑陋。
花蕊也皺——粗糙。
花瓣淡粉輕紫,枝葉嫩綠嬌黃——俗不可耐!
……不堪入目。
他收回目光,絲毫不給面子:“再敢搞這些亂七八糟,本座就扔你去河里喂魚。”
“嘶……不喜歡嗎?”
門后有人低聲嘟囔,半晌冒出一個腦袋來。
她還裹著寬松的白色風帽,綰著的雙螺髻將毛絨絨的風帽頂出兩個尖尖,很像某種有著一身柔軟皮毛的小小生物,神情也是,濕漉漉很失望的樣子。
“我扎了好久的……也沒多少靈力,只能讓它跳這么遠了。”
布扎的小花十分努力的蹦蹦跳跳,終究停在了半道上。
南客冷著臉嘖了一聲。
他一只手撐著額角,另一只手有些煩躁的點了點指尖,懨懨的樣子:“假的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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