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兩重逢
(序)
客店掌柜派小伙計往城北辦事,正好與潤福同路,他倆便一同出發了。沿途聽小伙計說,城北多勾欄瓦舍,那里也有許多彈琴唱曲兒的歌伎,若要尋個彈琴的小娘子,那兒也是個去處。
潤福聽了有些心疼,他很怕自己當初沒有隨貞香一起離開,會讓她再度淪落風塵。她性情貞烈,斷然不會折節受辱,若是真在風月場所,她豈不是又要受盡委屈。潤福探了探袖中的錦囊,心里暗暗自語:“貞香啊,你在哪兒,我來找你了。”
約摸著信已到漢陽,貞香焦急著等待著回音。這幾日,她彈琴也有些心不在焉,琴似主人心,近來弦音嗚嗚,連忘憂都聽出了不對勁。“小姐,我們去琴行找師傅修一下吧。我知道錦繡布坊隔壁就有家琴行。”
貞香聽了她的話,鎖了院門,往琴行去了,忘憂抱著琴在前面引路。貞香今日身著淡藍小褂,清新脫俗的氣質引來路旁行人駐足,但是她周遭散發出的清冷孤傲,讓人遠觀而不可親近。
到了琴行,貞香見老板也是行家,便把調音的事放心托付給了他。這家琴行,有些古香,老板說起,這是古木自然散發的清香,他家祖輩開始斫木為琴,最擅保養琴身。
貞香在店內觀察著每一架琴,撫摸著琴弦,“咦,這琴弦怎么如此柔軟輕盈?”
老板探身一看,說道:“這是羊腸弦,音色極美,聲音純凈,但是啊,不適用你這伽倻琴,它音量小,傳遠力弱了些。”
“原來如此。”貞香又被墻上的一首怪模怪樣的詩吸引了目光:
琴
雙玉,從今
君子器,正得音
伏羲斫桐,繩絲桑硬
花前月下時,秋風銜落英
尋得月繞長廊,淡淡氤氳樹影
但念伯牙哭子期,奈何世間少知音
琴行老板放下手里的活兒,說起這是一位清國詩人相贈,看著形狀,狀似寶塔,名做寶塔詩。貞香連連點頭稱贊:“是像寶塔,也道出了琴的前世今生和為琴者恨無知音賞的辛酸吶。”
“小姐,您這琴弦有些舊了,要更換新琴弦了。另外,這琴底也有磨損,以致聲律受制。今日恐怕來不及修好,您過幾日來取,這琴木古桐也為您保養一下。如何?”
貞香感激著,與老板約定好三日后來取。
走出琴行,旁邊是錦繡布坊,貞香自顧自地走了進去,想著這幾日百無聊賴,選些綢緞回去裁制衣衫吧。
布坊。貞香腦海里是畫工當時輕佻風流的少年模樣,他本欲戲花,反被花戲弄,那驕傲少年氣鼓鼓地拂袖而去,卻攪擾得貞香久久難忘,誰能想到還有如今這般牽腸掛肚的緣分。
“小姐,您看這布料顏色鮮艷正襯合您的年紀,質量更是上乘,開城的富家千金都偏愛著呢。”布坊的女老板,熱情洋溢地介紹著她的布料,還不時放到貞香身上比劃著,貞香卻不愛這富貴顏色,她還是相中了那清雅的白色絲絹,撫摸著面料,老板娘又來吹噓一番,貞香打斷她,“請扯兩人的衣衫布料,尺寸可略多出些。請順便再給我一份男子衣衫的紙樣吧。”
“好的小姐,您放心,保證給您只多不少……”老板繼續聒噪著。
“忘憂啊,這粉紅色你可喜歡?”
“小姐,您還要給我扯布料呢,不要了不要了,您已經對我太好了。”
貞香吩咐老板照著忘憂的身材扯了布料,忘憂一時感激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扯好了布,走出布坊,忘憂抱著有些分量的布匹,探出頭問她:“小姐,您是要給心上人做衣服嗎?”
“你小小年紀,哪里懂什么叫心上人啊?”貞香含羞帶笑。
“小姐,我覺得柳少爺就不錯,相貌英俊又有正義感,還武功高強……”自從柳望峻當街救下了忘憂,她就把他當做了救命恩人。再加上貞香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覺得兩人般配極了,小小年紀竟想學人做紅娘。
“你胡說些什么呢。”貞香往北郊走去。
潤福到了城北,眼見也是一派熱鬧的景象。他今日身著淡藍衣袍,走在人群里,一副翩翩公子模樣。客店伙計還在向他介紹著沿街的店面,“知音琴行是家百年老店,就在客店后面那條街上,您先安頓好,再去碰碰運氣。”
他隨著伙計來到了東來客店的城北分店,伙計自去辦事去了。這家分店倒是比城南那家還大些,樓下做了酒坊,時間已是黃昏,客人們熙來攘往,分店掌柜給潤福安排了靠里的房間,擔心樓下的酒客影響了少爺休息。
潤福入住了房間,果然是聽不到樓下的喧鬧。他推開窗,這間房開窗竟對著鄰街,此時日落西山,紅霞染紅了天,他借著昏暗的霞光,隱約看到了對面的“知音琴行”。
耳邊仿佛傳來貞香彈奏的美妙佳音,貞香的琴聲,一定有什么魔力吧,不然它怎么會說話呢。
潤福繞到后街時,琴行已經上了門板,今日歇業了。
縱是真情千萬縷,子期不在有誰聽?
(敘)
潤福早早起床,披了外衣便急忙來到窗邊查看,對面的“知音琴行”還未開門。街上只有幾個賣山貨的貨郎,挑著扁擔行色匆匆,想必是要早些去市集搶占個好位置吧。
既然琴行沒有開門,潤福此刻也沒了睡意,簡單洗漱一番,便決定去逛一逛城北的早市。市場上早就熱鬧了起來,潤福背起雙手,用眼光瀏覽著各家的買賣:買蔥的婦人正在和老板討價還價,非要搶過老板手里的兩棵蔥添稱,老板面露難色;賣番薯的老漢,正低頭仔細地拂去粘在番薯上的新土,然后一個個壘起;剛上岸的活魚被魚販抓在手里,完全不聽使喚,左右搖擺,落入木桶,濺起一大片水花。潤福也跑遠了些,免得濺了一身魚腥。
東方的魚肚白漸漸被紅日暈染,愈來愈濃烈,紅白相融之際,正是上天在舞弄著他的畫筆呢。早市上的喧嘩在朝霞里似乎被放大了幾倍,潤福喜歡這種人間的熱鬧。
他在面攤前坐下,“老板,給我一碗面。”
“好嘞,您稍等。”
自從進入申府,他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但是多少次午夜夢回,都會想起親生父母,夢見爹爹帶他去早市,夢見母親哄他入眠。城北早市的樣子和他記憶里的,很像。
“面來嘍!您請慢用。”伙計的聲音洪亮,似乎不是對他一人說的,倒像是在熱情地邀請著這集市上的所有客官。
伙計給吃面的各位客官送上幾碟腌菜,潤福面前擺了雙份,供他和坐在對面的老伯食用。別小看這面攤的手藝,竟還真不錯,潤福已好久沒有打開過胃口了,這腌菜也是美味,潤福狼吞虎咽,不小心被面湯嗆著,一陣咳嗽。對面的老伯哈哈大笑,“你這后生小子,怎么吃得這么急”,說著起身去拍拍他的背。
潤福尷尬地笑笑,向老伯致謝。“這面真好吃啊,我一時貪嘴,您見笑了。”
“后生正是出力干活做工的時候,是要多吃點,你這身板太單薄了些。”老人邊吃邊說。
這些日子潤福近乎思念成疾,確是消瘦了不少。
一碗面,只要一兩銅板,潤福吃好,向老伯道別,往琴行去了。
轉角便看見知音琴行門口,有個身影取下門板,準備開始一天的營業。潤福疾步匆匆,來到門口,對著取門板的人的背影,問道:您好,打擾了。我來向您打聽一個人。
背影轉身,是琴行老板的兒子。他禮貌地邀請潤福進門,潤福一進去便被這古木的香氣吸引了。
“您說,您要打聽什么人?”
潤福回過神來,掏出藏在袖中的畫像,“請問,您是否見過這個女子?她常有一架伽倻琴相伴。請您仔細看一看。”
琴行的少東接過畫像,仔細端詳,只見這畫中的女子宛若天仙,嬌美動人。
潤福一臉期待地望著他,等待著他的答案。
“很抱歉,我沒有見過此人。”少東將畫還給了潤福,語氣中帶著一絲惋惜。似乎他為與這樣的女子緣慳一面而感到遺憾。
最遺憾的,應該是潤福。他滿心歡喜,以為能在知音琴行再遇“知音”,沒想到,上天這么殘忍。
“您再仔細看看,沒見過嗎?”潤福不肯罷休,但是少東的回答再次打擊了他。
他手里拿著貞香的畫像,失魂落魄地走出琴行。“我的貞香,你究竟在哪里?難道……”他不愿去想貞香淪落勾欄,但是今天只好去那里找找了。
白天,他回到東來客棧,哪也沒有再去。躺下,坐起,再躺下,再坐起,這種坐立難安的處境,難道還不是動情。不得不承認,不管他以男子的身份,還是女子的內心,他都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女人。
當心中郁結,無法排遣的時候,只有作畫可以讓他的靈魂暫時歸位。
筆下是今日早市的情景:婦人與老板拉扯,露出潔白的前臂,雙腳踮起,不依不饒;番薯攤的女主顧,附身挑選著番薯,嬌臀翹起,自有風韻;魚販的妻子,擼起袖子,手起刀落,瞬間將活魚處理好包起,遞給顧客,滿臉堆笑;面攤旁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扯著父親的上衣坐著,昏昏欲睡……
他筆下,最動人的,就是市井風俗中的女人。
畫名“城北早墟”,落款“日月山人”。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醫。
(續)
貞香今日在忙著裁剪衣料,她猜想再過兩日,漢陽的信應該就能到開城了。她約摸著畫工的身型尺寸裁出樣子,就這樣靜靜地一針一線地縫制著。
突然,她停下手里的活計,輕聲笑笑。原來,她是想到畫工明明是女子之身,現在自己卻傻傻地費勁心思為他縫制男子衣衫,不知再見時,畫工是否還是原來的裝扮啊。
“畫工,您還是我的畫工,并沒有什么改變。”想到這兒,手里又繼續忙碌起來。
伽倻琴送去保養,忘憂百無聊賴,在屋里屋外進進出出,她先是在院里秋千上玩耍半晌,又跑回貞香身邊,盯著她做針線,貞香抬眼瞧瞧她,讓她也跟著學些女工,她沒什么興趣,又逃到院子里去了。貞香自然也不怪她,十二三歲的年紀,本不該困在這院墻里啊。
月上柳梢,潤福貼上胡須,特意作了一番喬裝,想著去魚龍混雜之地,還是小心些為好,他認為緒起胡須便是成熟強壯的象征了,他人未必敢隨意招惹。十八歲的潤福,從頭到腳都活脫脫一副少年郎的模樣。
他循著指引,來到了城北最為熱鬧的勾欄瓦舍。這里的夜生活還真是一派新氣象,勾欄之間伴著歌舞傳出樂聲,瓦肆里已有大漢吆喝著要添酒喝了。潤福朝著那樂聲走去,被戲場門前的小廝請了進去,他也沒有抗拒,畢竟有撫琴聲,就有可能找到貞香啊。
他在一張桌前坐下,其他三個座位各坐了一人。這三人應是相識,正在一起談論著今日唱曲的花魁娘子,潤福借機插話,壓低聲音問道:“仁兄,可知這戲場里有沒有彈琴的女子?”
左側的男子打量著潤福,笑道:“小兄弟,你要找會彈琴的姑娘啊,這里可多了。”接著他如數家珍,報出這勾欄瓦舍間各處彈琴娘子的名字。潤福的心提了起來,每個名字都讓他的心歸位,繼而每一個名字又都讓他心驚,他怕聽到,又多么想聽到啊。
“仁兄,您可真是熟客啊。”潤福沒有聽到貞香的名字,失落中有些慶幸。鄰座的男子沒聽出他的打趣,繼續興致勃勃地介紹著他在這勾欄里的見聞。
戲已開場,他在說些什么,潤福聽不清了。
他默默地退出戲場,繼續往更深處走去。
百花坊的門前,有些嫵媚的小娘子正在招呼著來客,潤福也被拉了進去,他問身邊的女子,這妓坊里是否有擅長彈奏伽倻琴的姑娘。女子賣弄風韻,自是滿口應承著說:“有,有,您進里面,我為您找來便是。”
潤福依著她說的,走進其中一間。這室內的裝飾,倒也是清新雅致,嗅不出俗艷之氣。席間已置了酒食,潤福索性也坐了下來,等待著彈琴的小娘子。
他端起酒杯欲要飲酒,漸聞輕步款款而來,先入眼簾的是一雙腳踏入房間,再抬頭見得淡青色裙擺,女子走進見禮,聲音嬌糯:公子有禮,向您問安。
這聲音,不是貞香。
潤福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她坐在潤福面前,將琴放置好,便打發侍女出去。“聽聞您是來聽伽倻琴的,不知您想先聽哪首曲子?”
潤福左手撐席,豎起右膝,同側的手搭在膝蓋上面晃著酒杯,說;你隨意彈奏一首吧。
琴聲響起,這音色音調音韻,別是一家。音符輾轉之間,彈琴的姑娘看出公子似有心事。奏罷,便說道,“您若是有心事,不妨說出來。小女子雖然低賤淺薄,不能為您解憂,但希望這伽倻琴聲能給您一些安慰。”
“伽倻琴,我的貞香。”幾杯下肚,潤福已有些倦意。他靠在墻邊問她,是否聽過貞香的名字,她搖搖頭。
“不過……”女子遲疑。
“不過?”潤福眼里閃光。
“伽倻琴行城中有幾處。琴定期需要保養,低賤的琴妓,只在這勾欄里便能找到幾家保養。但我愛惜我的琴,知道這城中有一間知音琴行,便常去那里。老板是個為人和善的老伯,從不嫌棄我的出身,只是一門心思做琴,聽說他也結交了許多琴友。您可以去那打聽打聽。”
“知音琴行……老伯?”
恍惚間,潤福似乎在黑暗里找到了一束光,他瞬間來了精神。感激著對面坐著的琴妓,但是他必須離開了。留下銀兩后,他匆匆離去,消失在夜色里。
琴妓倚門:這樣的癡情男子,世間少有吧。
潤福一路奔跑,沖撞著穿越行人,人們只當又是一個醉漢發了酒瘋罷了。
終于,跑到了“知音琴行”的門口,店早已歇息。酒勁上來,他抱住門板,就仿佛抱住貞香,再也不讓你離開。
這一夜,他就在這樣睡在了門前。
貞香算著日子,按著驛使當時的估計,今天應該能收到回信了。忘憂勸她明日再去,這樣順便可以把伽倻琴一起取回來,省得還要跑兩趟。
她哪里在意多跑一趟,她只想盡快得知畫工的消息。今日的腳步更急了,忘憂跟在后面,提醒小姐腳下當心。貞香的心,早已飛到了驛館。
她穿越前街,匆匆趕到驛館,驛使去收信還沒有回來,那就姑且在這等著吧。
清早的后街,潤福被人推醒。
“我說你怎么睡在人家門口了?年紀輕輕,倒是個醉鬼……”錦繡布坊的老板娘,一臉嫌棄地揶揄著潤福,嘴里碎碎念著,走到自家店門口,還不忘斜眼瞧著他。
潤福被她這一吵,睜開眼覺得渾身酸痛不已,原來他就這樣守了一夜。也許因為醉酒,再加上吹了一夜冷風,他此刻頭痛欲裂。
拍去身上的塵土,重新系好那歪斜的紗帽,他輕輕嗓子,有些尷尬地立在琴行門口。
正在拆門板的布坊老板娘,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繼續著她的碎碎念:“這家再過半個時辰才開門,你就打算在這做個門神嗎?”
潤福整整衣衫緩解尷尬,既然還有半個時辰,那就姑且在這等著吧。
兩人心意,尋尋覓覓,只為等到你。
(再續)
忘憂在門口守著,突然大喊:“小姐,驛使回來了!”守在店內的貞香,也來到門口,看到了遠處風塵仆仆的驛使,他身后的馬車上,承載了多少有情人的牽掛。
驛使進門,伙計幫忙卸下車上的信件。貞香開口:“您舟車勞苦,請問是否有漢陽那邊的消息?漢陽城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嗎?”
“是啊,這一路走來,倒是世道太平,平安無事呢。”
貞香松了口氣。
她守著他們分揀信件,忘憂也踮腳往里瞧瞧。
“開城北郊貞香。這是您在等的信件嗎?”驛使問道。
貞香一把接過信件,看出是月桂坊寫信人的手跡,感激地連連道謝,拉著忘憂匆匆離開了。
“這小娘子,真是心急得很吶。”驛使和伙計打趣著貞香。
再次穿越前街,如一陣風來,似一陣風去。東來客棧的酒旗被春風拂起,貞香從酒旗下經過,時光仿佛拉長了她的腳步,匆匆的身影也被時光一幀一幀清晰地保存。
在那客棧后面,后街的平行時空,她要找的畫工,正在那里翹首以待。
天涯。咫尺。
進了院門,信已被貞香攥出了褶。她關上房門,倚在門邊,把忘憂也關在了外面。
拆開信封:
貞香女兒青覽:
來信收悉,我身體無恙,無需掛懷……信中急切詢問申潤福情況,我已差人去申府打探,申府諱莫如深,只言不知去向云云。遂遣人往圖畫署尋檀園先生,檀園似已離開漢陽云游寫生,未得見其面。然則聽得圖畫署畫工私語,主上召見過申潤福后,即不知所蹤,未知生死。來信言明,望你勿牽勿掛,另覓良人,顧自珍重。
月桂
“未知生死”,她就這樣順勢倒了下去。
忘憂在門外聽到聲響,立刻推門進去,看到小姐倒在地上,驚得不知所措,大喊:“小姐,小姐,你醒醒啊……”見貞香沒有反應,忘憂嚇哭了。“要趕緊去請大夫,對,大夫!”
她用力把貞香移到了榻上,披蓋上一旁的薄被,走時不忘幫她把散落在身旁的信收起,放在了枕下。
忘憂一路狂奔,去醫館的路她很熟悉,以前她經常去給母親抓藥。醫館的大夫看她沖撞進來,也吃了一驚,從她斷斷續續地話語中,聽出是有人暈倒了,便急忙背了藥箱,跟著忘憂去了。
“應該是受了刺激,突發暈厥,我為她施針,很快會醒過來。這幾日好生休養著,不可再受刺激了。”大夫診斷后,叮囑忘憂。忘憂使勁兒地點頭答應。清國漢醫的針灸手法早已傳到了朝鮮王朝。
施針后不過半盞茶功夫,貞香醒了過來。忘憂梨花帶雨,一下子抱住貞香,說:“小姐,您可嚇死我了”,一邊說,一邊哭得更兇了。
“信……信呢?”貞香多希望她從來沒收到信。
“我為您收到枕下了,到底是怎么了,您怎么就好好地暈過去了,這信不看也罷。”忘憂啜泣著。
“不知所蹤,未知生死……另覓良人,這是什么意思?我的畫工,我的畫工。”貞香嘴里念著畫工,眼淚不受控制得流下,忘憂因為驚嚇跟著小姐一起哭泣,她并不知道小姐經歷了什么。
可憐的貞香,你的畫工正在尋你。
半個時辰已過,知音琴行的少東和店主準時來開店營生。見到呆立門前的潤福,少東認得他,疑惑地問道:“客官,這么早您有什么事?還未尋得您要找的人嗎?”邊說邊把門板撤下。
潤福繞過少東,抓住老板的胳膊,語氣急促:“請問,請問,您這里有沒有來過一位彈奏伽倻琴的女子?”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老板,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字眼。”
“城北彈奏伽倻琴的女子我都識得,不知您要找哪位?”老板示意潤福松開抓著他胳膊的手,引他進入店里。
布坊的胖女人在門口聽得真切,原來醉漢是來尋小娘子的,她也來了興致,跟著湊進店里。
潤福跟在老板身后,求他幫忙辨認。老板瞇著眼睛,接過潤福手里的畫像。
“這姑娘,來過店里。”老板淡淡地回答。
“她!來!過!”頭痛欲裂的潤福,此刻聽到的每一個字,都似真似幻。
他激動地抓住老板,再次求證:“真的嗎?您真的見過她!”竟不敢相信,自己尋尋覓覓朝思暮想的人,竟然就在這里出現過!他要多聽一遍,他要確準,再確準。
“求您告訴我,她在哪里?”潤福的世界,此刻已經興奮地張燈結彩。
看著少年急切地樣子,老板如實答道:“她將伽倻琴寄放在這里保養,明日便是取琴的日子。”
“她住在哪里,您可知道?”潤福追問。
布坊的胖女人接過畫像,若有所思地說:“這小娘子還來過我這布坊,買了幾匹布,身邊跟著一個小丫頭……”
潤福像見到了救星,轉頭殷切地詢問,“那您知道,她現在住在哪里嗎?”潤福逼問得太近,胖女人退后了幾步。
“這倒不知。不過看她穿著打扮,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夫人,我記得她還特地要了份男子衣衫的紙樣呢。”說完,她故意狡黠地看著潤福,一副挑撥看熱鬧的表情。
“男子衣衫……難道,貞香……”潤福心里有些酸楚,頭又疼了起來。
“客官您也不用著急,明日她便要來取琴,您到時候來不就可以見到了嘛。”老板清楚布坊胖女人的心思,安慰著潤福。
“那請您明天務必留下她,一定一定等到我來。”潤福近乎央求。
“總算有了消息,總算找到了你。”潤福心里狂喜,再等一日,就可以見到他的美人了。
他再三確認貞香明天會來取琴,才放心的離開了。回到客店,掌柜看他臉色不好卻精神奕奕,想必是年輕人昨夜流連花間,醉不知歸吧。
潤福合衣躺在床上,盼著時光飛速流轉,明天快點到來。就這樣想著想著,他昏睡了過去。傍晚時,掌柜見他一天沒有動靜,便叫小伙計前去看看,伙計在門外敲門不應,回稟了掌柜。掌柜覺得不妥,來到門口大聲詢問,屋里不應,他自報家門后推門進去,見潤福躺在床上睡著,難道睡得這么深沉?
走進一看,他臉色發紅,用手試探,竟是發了高燒。趕緊去請大夫來瞧瞧。
貞香在病榻上,只希望畫工好好活著。
潤福在昏睡時,只記得貞香近在眼前。
這兩人,仿佛已是命脈相連。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終)
約定取琴的日子到了。貞香的心思,根本不在琴上,她幽怨地躺在病榻上,任眼淚縱橫。忘憂看了心疼,一向堅強的小姐,怎么突然病倒了。她勸小姐進食進藥,貞香并不理她。
“小姐,我去琴行把琴取回來吧。”忘憂想借伽倻琴磨平小姐的煩憂,小姐是她在世上最親近的人了,她只希望小姐能快樂平安。
“去吧。”貞香發出虛弱的聲音。
“弦斷音不損?弦斷有誰聽……”沒有知音,貞香彈琴又有何用。
“畫工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在某個地方平安地生活著。”她安慰著自己,手里攥緊了畫工送的蝴蝶,“您一定要平安!”
潤福喝了藥,燒還沒完全退下。他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感覺自己渾身癱軟沒有力氣,但是掙扎著來到窗邊,樓下知音琴行已經開了門。
他吃下了一大碗粥,然后整理好自己的儀表,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虛弱。掌柜好心地提醒:“少爺,您還年輕,煙花之地還是少去吧。今日還是好好歇息,莫要再出去吹了風。”
潤福抬頭,倔強寫在臉上:“不是這樣的,不是您想的這樣的。”掌柜沒有再說什么,搖搖頭往柜臺里面走去。
他興沖沖地跑到后街,一進門就快速搜索著貞香的身影。
卻只看到了坐在一邊的忘憂,她不情不愿地被琴行老板留住了,心里還惦記著生病的小姐。
見潤福進門,老板便把忘憂叫了過來,道:“便是這位少爺要找你家小姐。”
潤福并不識得忘憂,此刻也一頭霧水地看著掌柜,他多怕這是一場誤會。
“你是誰?找我家小姐做什么?”忘憂警惕地先開了口。
“你家小姐的閨名,是不是叫貞香?”潤福向她確認。
“你怎么知道我家小姐的名字?”這一反問,讓潤福幾乎喜極而泣。
“快告訴我,她在哪里!”潤福漲紅了臉,也許是因為興奮,也許是燒還沒有退下去的緣故。他步步緊逼追問忘憂。
“小姐病倒了,差我來取琴,你沒什么事的話,我要趕著回去了。”忘憂說這話的時候,還在擔心著小姐。她見這人情緒激動,只想快點離開。
“什么,她病了!快走,我隨你一起去。”聽到貞香生病,竟病到不能自己前來取回她珍愛的琴,潤福心疼一萬點。推著忘憂趕緊出了門,臨走向琴行老板深深地鞠躬致謝,滿是感激。
忘憂并不知道潤福的身份,但是見他這么關心小姐,便帶著她往北郊趕去。
貞香謹慎,竟從未對忘憂提過潤福,將對他所有的愛戀、牽掛和思念都藏在了自己心里。這一病倒,是憂從中來,是那一口支撐著她的氣,突然被扎了口,無著無落了。
北郊的春色稍遲,陽光似乎也偏心地少有眷顧。貞香的小院,在北郊的深處,是清冷了些。走了一段路,潤福體力有些跟不上,但想著貞香近在咫尺,便添了動力。
城北小陌的盡頭,潤福看到了庭院模樣。他停在這里,大口的喘氣,觀察著周遭的環境。
寂寥無人的北郊,定是貞香隱居避世的選擇。她如雪梅孤傲,能耐得住時間寂寞,能看得破紅塵紛擾。
“您還好嗎?”忘憂改稱敬語。“我看您的臉色也不太好,小院就在前面了,您還能走嗎?”
“嗯,繼續走吧。我可以。”一路上兩人疾步匆匆,快到門口才有了交流。
“那我先去跟小姐通報一聲,您跟著來吧。”說完,她抱著伽倻琴,跑走了。
苔蘚爬上青石,潤福循著小路而來。來到門前,院門虛掩,他的腳步似被什么纏繞,想疾行卻怎么也邁不動步子了。
忘憂早已搶先進了屋,并把屋門掩起。
他見到內里是個干凈雅致的小院,風光盡收眼底。秋千旁落,芍藥花開,一切的一切都是貞香的痕跡。
他在芍藥花前停頓,眼里竟然有些濕潤了。
貞香還躺在席榻上,聽得忘憂說起帶人來看她,還是位年輕少爺,心里不悅,扭頭朝向里間。此刻,她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任何人都不想見。
潤福不請自來,已登堂入室。他站在門外,推了推屋門,見是關著的,內心的期待已經溢出,但還是強忍著輕叩門扉。
“小姐今日不想見客,您還是請回吧。”忘憂心疼又無奈。
“小姐,聽說這位少爺尋您好久了,您還是見見吧。”聽了忘憂這話,貞香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她轉過身,支撐著坐起。
見小姐坐起有了精神,忘憂自作主張地準備開門。
門打開了。
是他。
是她。
“我隨著花香而來,果然尋見了花……”潤福的眼淚完全不受控制,他的精神、他的意志,在此刻土崩瓦解,眼前的嬌弱美人,就是他的貞香啊。
“貞香……”
時間仿佛定格,讓這對有情人好好地享受這一刻吧。
貞香似在云端夢里,顫抖的聲音“畫工……畫工,真的是我的畫工。”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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