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西服沉重，往下滴著水。

        宋人尋維持著臉上笑容，退開一步，和陳樊拉開些距離。

        她高高舉著傘，從男人身旁探出身子來，對司機師傅笑了一下，請師傅安心坐回車里，不用下車，再笑著目送車離開。

        暴雨中只剩他們兩人。

        扯袖子的兩根指尖有些痛，宋人尋捻了下指腹，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覺得他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但剛剛他只是被自己扯著走了幾步而已，也可能是她的錯覺。

        要是平時，她肯定拉著人就走了，甭說一個人，一頭牛都行。

        但現在刮大風下大雨，實在不便。

        宋人尋只能停在原地，伸手在陳樊眼前晃動幾下，喊他名字，“陳樊，你還好嗎？”

        白白細細的指頭晃著，揮動間帶起模糊的白影，傳入耳中的聲音勾動神經，仿若與什么交疊在一處，“陳樊，你還好嗎？”

        他一把扼住了眼前的手。

        整個人冰冷又鋒利。

        凸起的腕骨抵在虎口處，因過分用力而抵得觸感格外清晰，陳樊垂眸，與抬眼望著他的那雙眼對視，“你怎么在這里？”

        “李元洲讓我來的，陳樊，我們先去屋檐底下好不好？別在這兒站著了。”

        小寶石打傘打出了踮著腳伸手夠單杠的架勢，風吹著雨水直往身上拍，只是在雨中站一會兒，她已經覺得衣服有點濕了。

        手腕還在特別的人類手里攥著，有肢體接觸，感覺不到疼痛，但她挺想把陳樊手指掰開，看看自己的手腕傷成什么樣了。

        她勉強維持著笑容，把傘柄遞到失去自由的手上，騰出空來，從口袋掏出紙巾，擦一擦陳樊抓她手腕那只手上的雨水，還試圖把紙巾塞他掌心里去。

        雨水吞噬了這個人類情緒的氣息，但小寶石現在多少會看一些臉色，知道他現在心情大概是不好。

        抓著她的手說不準下一秒就要松開，到時候觸到雨水的地方傷口留下來，疼的還是她。

        “我現在能看‘潛行者’嗎？”她接著剛才的話道。

        笑容帶著幾分討好，手腕毫不掙扎，用詞也謹慎。

        陳樊按住她的動作，微微吸了一口氣，像是終于恢復狀態，“項鏈拿到公司了。”

        小寶石想說的話一下子就止住了，立馬反應過來。

        她好像被耍了。

        被李元洲耍著多坐了一個小時的車，跨越半個s市，現在還站在雨地里淋雨。

        為防止誤傷，她問道：“李元洲知道嗎？”

        “……知道。”提到這里，陳樊也閉了閉目，似是將什么情緒壓抑著，先道歉道：“宋小姐，抱歉，今天下午我爽約了。”

        小寶石噌一下起來的火氣被消散一半。

        她因為這件事生氣，現在這個人類為自己的錯誤道歉了，一比一平，第一輪翻篇，再說話時，眉眼便緩和下來，“那我什么時候能見到？”

        “先進屋吧。”

        他沒松開抓著人的手，拉著小姑娘往家的方向走。

        宋人尋踮著腳緊跟了幾步，高高舉著傘有些追不上他，少了一只手的行動自由權很不方便，干脆不給陳樊打傘了。

        把傘罩自己腦袋上，罩得嚴嚴實實，絕不讓一滴雨飄進來。

        電子鎖開門的聲音在傘外響起。

        下一秒，視野豁然開朗，燈光明亮。

        陳樊摘掉她腦袋頂上的大傘，收束起丟進門口的傘架，一路拉著她到客廳的沙發上坐著，攥著手腕的力道輕了不少。

        細細的傷口滲著血珠，遍布在掌心和指腹，是小姑娘跑到雨中來拉他的時候留下的。

        陳樊一言不發，拉著她的手把上面雨水擦干，用棉棒抹上藥膏，最后展開自己的手，露出掌心中細細白白的一截皓腕。

        先前因過分用力攥緊而留下的指印已經消失了。

        但鮮活生命脈搏他指尖，一下下鼓動跳躍的感覺還殘留著。

        是活著的。

        陳樊念起的一息間，小寶石忽然抬頭，感覺到了什么似的，看向他半低著的臉。

        陳樊又變得和在外面剛下車時一樣了，像是出鞘的劍，冰冷鋒利，氣息外放，特別有攻擊性，仿佛突然間換了個人似得。

        正如此刻，臉上帶著她從未見過的表情，與宋人尋看過的一百多部人類教學影片里，沒有一個相同的，她辨不明眼前這個人類的想法，情緒的氣息散發，她也聞不懂。

        沒了雨水氣味的遮蓋，在客廳內這樣近的的距離下，特別清晰。

        但她不懂。

        只覺得好復雜，不自覺在他掌心中蜷縮了下指尖，“陳樊。”

        一聲名字把他喊回神，“恩。”

        “你還好嗎？”

        “恩。”

        兩聲應答似有些許不一樣，宋人尋見陳樊捧著她的手腕看了看，明明他手上沾滿雨水，手腕上的傷應該會更重些，但不知道為什么，反倒一點傷沒有，只有些雨水留下的紅印子。

        沒什么需要處理的傷處。

        陳樊將手腕還回去，調整了下呼吸，扶了一下眼鏡，氣息重新變得內斂溫和起來。

        他拉開距離，開口道：“對不起宋小姐，今天是我的失誤，稍后李特助會聯系你補償的，今天請你先回吧。下一次看藍寶石，我會配合宋小姐的時間，只要宋小姐提前一天聯系我便可，這樣可以嗎？”

        小寶石完全沒聽懂陳樊前面說的補償，但后面她聽懂了，聽他說要主動配合自己時間，剩下一半火氣也全消。

        她眉眼彎彎地笑起來，“好呀，完全可以！”

        小姑娘笑得頗有幾分傻氣，明媚的眉眼在水晶吊燈下燦若生光，幾縷微濕的發絲貼在臉上，淺淺勾出幾道紅痕，在白皮膚上映襯得極為顯眼。

        陳樊目光在紅痕上停留一瞬，轉開視線，“好，我幫你叫車。”

        雙方意見談妥，那就可以請回了。

        “不行。”

        小寶石搖頭，堅決拒絕。

        指著外面剛剛打過悶雷的天，毫無商量余地地搖頭，“我不能淋雨，你知道的，外面雨太大了，我打死都不出去。”

        “雨勢在減小，等車到了就停了。”

        小姑娘眼睛特別清澈漂亮，一點心思都藏不住，抬眼望他的大眼睛里寫滿了兩個字——不信。

        宋人尋一副要長在沙發上的樣子，本為了方便處理傷勢而前傾的身子朝后一仰，扭著半身兩手抱住沙發，還回過頭指揮，“你刷新一下天氣預報，看看雨幾點停。”

        天氣預報會騙人，但多少能提供參考。

        “八點。”

        “那我就八點走。”她揚著小下巴安排這個家的主人，“你去洗澡，換掉濕衣服，我就在沙發這里待著，哪里都不去，等雨停了不用你叫車，我自己走。”

        陳樊：“……”

        宋人尋催促，“陳樊，你快去呀，再不去你就要發燒了暈倒了。”

        人類教學影片中說的，主要角色一淋雨就會昏迷發高燒，孤獨地躺在床上胡言亂語。

        陳樊是個能登雜志封面，上經濟新聞的成功人士，應該能算主要角色，那淋雨后遺癥肯定有他一份，小寶石毫不懷疑。

        陳樊不動，眼中神色復雜難辨，一言不發地看了她幾眼后，當真轉身就走。

        小寶石腦袋跟著陳樊的動線繞了一圈，目送他離開的背影，松開緊抱著沙發的手，慢慢坐回去，松了口氣，掏出手機來看。

        說是八點雨會停，但現在都七點多了，雨也只是小了一點而已。

        她一天沒吃了，現在有點餓。

        宋人尋打開外賣軟件，離去的腳步聲又回來，激得她條件反射似得扭身又抱住沙發背，警惕地循聲看向來人。

        來人拿著一條干毛巾，掛在她身旁的沙發背上。

        “毛巾是新的，宋小姐擦擦吧。”

        “謝謝你！”宋人尋把手放毛巾上拍了拍，高高舉起手機，把屏幕湊到他眼前，“陳樊，我打算點外賣，你想吃什么呀？”

        爽約和道歉平了。

        淋雨和上藥平了。

        收留她和送毛巾還沒平。

        陳樊被她逼退了一步。

        小姑娘跪著直起身子，扒在沙發背上向前也跟了一步，“我的粉絲們給我推薦了s市超贊的寶藏美食店，有好多好吃的，陳樊，我念給你聽聽呀？”

        “李元洲說你五點鐘就有事，到現在肯定也沒吃吧，我請你吃！這個，你看這家小龍蝦，他們家小龍蝦超級有名，看粉絲repo推薦是六顆星呢！”

        沉默的男人終于忍不住了。

        按下她湊到自己眼前的屏幕，“宋小姐，我們好像還沒有熟到一起吃飯吧。”

        “還沒有嗎？”

        宋人尋反問著，表情毫不在意自己被拒絕。

        只是短暫的問一句，下一秒就笑起來，仰著小臉，水晶燈墜的圓光映在臉上，賦予了光珠生命一般淺淺滑動，滑過她明媚笑著的眼睛，落入發鬢里。

        “好吧，那我就自己決定了。”

        “宋小姐請便。”陳樊轉身就走。

        背對著看不見臉的方向，宋人尋收起笑容，撐在沙發背上，感知到那個正在走遠的人類情緒氣息，拿起手邊的干毛巾。

        游離的氣息穩固下來，現在這個人類和她在同一個世界了呢。

        遠處的房門關上。

        小寶石耳力好，聽見脫衣服的聲音，縮了下腦袋，扭身回去規規矩矩在沙發上坐好。

        反正人類都是吃五谷雜糧的，外賣她自己看著點吧！

        又到了花錢時刻，小寶石吸了口氣，但還是選得很認真。

        雖然舍不得，但該公平還予的也不該少。她選擇完，熟門熟路三兩下就填好地址付款，在沙發上無聊地晃起腿來。

        只有她一人的空間里，外面的雷雨聲格外清晰，也真的在一點點減小。

        小寶石等得無聊，跪在沙發前地毯上，扯了張白紙趴茶幾上寫寫畫畫，隨后偶爾起身接個外賣，接回來一并放茶幾上，繼續自己的工程。

        直到那張紙快被她認真涂滿，電話又一次響起，她熟練接道：“您好是外賣嗎，稍等……”

        “尋尋，是我，晚上有個飯局你跟我一起參加一下，造型室已經替你約好了，直接去就行，九點半之前到一品閣來。”

        “啊？這么晚還吃飯嗎？”

        柔姐明明叮囑她八點之后不許吃東西和喝水的，她現在吃還是在八點前。

        手上最后一筆畫完，正好門鈴又響起，小寶石撂下筆，匆匆把毛巾頂腦袋上，低著頭，遮住自己的臉，去門口取外賣。

        “正好你不是還沒吃么，快來吧，外面還在下雨，做好防護，我們一品閣見。”

        溫柔說完就掛掉電話，手機里傳來造型室和酒店地址的信息，等著她過去。

        天已經全黑，路燈都亮起來，映照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宋人尋叫了車，戴好帽子跑到房間門口和陳樊說了一聲，便匆匆坐上車離開，奔赴打工前線。

        晚一步換好衣服出來的人只看見亮著燈空蕩蕩的客廳，毛巾整齊疊放在沙發上，整潔的茶幾上放了四五個樣式不一的包裝袋，顯然是外賣。

        在一旁還壓著一張紙。

        陳樊走近，看見白紙上手寫的印刷體，照著存折的格式給他寫了五千多萬的流水。

        微信里是小姑娘剛發過來的信息。

        【叫宋什么呢：陳樊，經紀人叫我去吃飯，我先走了。謝謝你收留我，還給我干毛巾。】

        【叫宋什么呢：外賣放在茶幾上了，點了兩人份，所以份量有點多，一會兒還有四個外賣快到了，要麻煩你收一下了。】

        最后，小姑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似得，停頓了好一會兒。

        [正在輸入中……]的字樣反反復復。

        【叫宋什么呢：茶幾上我還放了我的最新收入，你看見了嗎！陳樊陳樊陳樊！我有五千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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