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王既驚且怒，卻不敢表露分毫，諾諾應(yīng)下。

　　從今往后，他的真實性情究竟是如何，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圣人已經(jīng)給他定下了這么個形象——清心寡欲，醉心學(xué)術(shù)，不好奢華，歸耕田園。一旦他違反了這一基調(diào)，結(jié)交官員，過問政務(wù)，那么就是在圣人病榻前尚要裝腔作勢的不肖子。

　　圣人這一舉動，不說絕了魯王所有的路，也差不多了。但魯王沒有嫡親的姐妹，公主們不會給自己找不自在，重臣們覺得宗室本就該安安分分待著，不要出來添亂，自然無人會為魯王說話。

　　叮囑完了兩個兒子，圣人又囑托了幾位宰輔，令他們費心。徐密、張榕等人腰挺得筆直，一副士為知己者死的模樣，而且看得出來，這份感激涕零發(fā)自內(nèi)心，不似作偽。

　　圣人的謹(jǐn)慎本就不好，不過說了幾句，便有些疲累，令眾人離開。秦琬和匡敏連忙扶圣人睡下，秦恪見女兒精神雖好，容色卻憔悴非常，輕聲道：“我留在這里，你去睡一會兒。”

　　秦琬還沒說什么，一個小內(nèi)侍輕手輕腳地走近，對匡敏說了些什么。匡敏沉吟片刻，才對兩人說：“太子殿下，郡主，白仙師……怕是不怎么好。”

　　“她？”秦恪皺了皺眉，他對江南來的女人，尤其是這位白德妃一點好感都沒有，哪怕白德妃從未做過什么針對他的事情也一樣。在他心中，白德妃就和她的表姐廣寧公主一樣，為了故國，禍亂大夏。只不過廢太子意志力太弱，釀成慘劇，圣人則英明神武，沒有受這狐貍精蒙蔽罷了。

　　匡敏一聽秦恪語氣，就知這位太子殿下不高興，秦琬生怕父親多說什么，忙道：“到底是三夫人之一……”

　　“她不是方外之人么？”秦恪越想越覺得白德妃別有用心，平常清高脫俗，一聽見圣人快不行了，自己也裝出柔弱之態(tài)，十有八九是要謀好處。要不然，這么多年都健健康康，不聲不響的一個人，怎么說不好就不好了呢？但看在二公主平陽是由白德妃撫養(yǎng)的份上，他想了想，還是說，“讓曼娘多照拂幾分，松些好東西，再讓平陽去侍疾吧！”

　　秦琬在這等小事上，自然是順著父親的，忙道：“您說得是。”秦恪說得也沒錯，區(qū)區(qū)一個妃子，哪有圣人重要呢？若不是看在白德妃身份特殊，后宮又沒個真正能主事的人的份上，圣人生病的時候，后宮居然有妃嬪敢病，這不是平白給圣人添晦氣么？遇上個嚴(yán)厲的主兒，直接將對方打入冷宮都有可能。

　　與他們兩人的漫不經(jīng)心相比，沈曼聽到這一消息，應(yīng)是應(yīng)了，心中卻有些悲涼——要不怎么說后宮妃嬪一定要有個一兒半女傍身呢？縱然是抱，也要抱一個過來。否則遇到這種事情，沒有兒女承歡膝下，就只能自己扛了，何等凄楚？

　　后宮中人，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聽見白德妃身體不大好，十個有十二個是如秦恪一般想的。

　　這本就是人之常情，皇帝的妃子么，不趁皇帝活著的時候撈好處，等成了太妃，誰理你？沒有太后固然好，不用在昔日敵人手下討生活，但也沒人會關(guān)注你了啊！什么是真正的人走茶涼，到那時，你就知道了。

　　秦琬忙得陀螺似的，本已將這件事拋到腦后，偏偏幾天后，平陽公主差人告訴沈曼，白德妃羽化了。

　　沈曼一聽，也有些不高興，一是晦氣，二就是白德妃雖然自稱方外之人，但朝廷是沒承認(rèn)她修行資格的，頂多說句沒了，憑什么用“羽化”這個詞呢？看在白德妃是平陽公主的養(yǎng)母份上，沈曼也沒多管，將之告訴了丈夫和女兒。

　　秦恪剛要拍板一切從簡，秦琬拉了拉父親的衣袖，輕聲道：“終究是三夫人，阿耶，還是問一問祖父吧！”

　　知道女兒說得才是對的，秦恪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噥了幾句，才和女兒一道去請示父親。

　　圣人聽聞白德妃過世的消息，愣了一瞬，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頗有些傷感地說：“裹兒，你去問問平陽，還有清靜殿中伺候的那些人，她可有什么心愿。若是一心做個方外之人，你們尋個山清水秀之地，給她建一處道觀。她這一輩子，活著的時候不能離開宮廷，如今……就依了她吧！”

　　秦琬帶著圣人的囑托，來到了清靜殿，平陽公主已等在了這里。

　　這位公主容貌清秀，氣質(zhì)平和，淡雅卻不乏尊貴，與她相處，猶如春風(fēng)拂面。秦琬仔細(xì)想了想，確定平陽公主及夫家都是一個樣，不煊赫，也不羸弱。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對族人也約束得很好，縱有些族人頗為紈绔，喜歡流連于花叢中，不學(xué)無術(shù)，卻沒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強(qiáng)占良田之類的惡行，也就足夠了。

　　秦琬對平陽公主的印象很好，見平陽公主雖略施脂粉，雙目仍有些紅，便知她對白德妃的感情極深。或者說，沒有白德妃的言傳身教，平陽公主也未必能熬過一場又一場大風(fēng)大浪，過著平靜的日子。

　　不知不覺地，就對白德妃好奇起來了呢！

　　平陽公主對秦琬的態(tài)度也很隨和，她強(qiáng)忍著傷心，邀請秦琬往里走，邊走便用帶了點哽咽的聲音說：“仙師這幾日精神都不大好，前天忽然對我說，蘇兒，我要走了，便命人沐浴熏香。然后就開始打坐，十八個時辰后，便……”

　　秦琬聽了，更覺得白德妃是道門忠實信徒，頗有得道之感，但她不好現(xiàn)在就把圣人的囑托說出來，而是跟著平陽公主，去見白德妃最后一面。

　　按理說，白德妃只比圣人小十歲出頭，也當(dāng)年過花甲了。縱然后宮妃嬪滿腔心思都花在這一身皮肉上，但老了就是老了，妝容再怎么精致，保養(yǎng)再怎么得宜，也與二八少女截然不同。

　　白德妃卻不一樣。

　　她仍舊是打坐的模樣，通體晶瑩，宛若玉雕，鬢發(fā)烏黑，豐盈潤澤，周身還隱隱透著些許香氣。就好像她并沒有逝去，只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打坐罷了。難怪平陽公主會說白德妃是羽化，見著白德妃這樣，誰不覺得她得道了呢？

　　更讓秦琬吃驚的，是白德妃的美。

　　秦琬自己就是一等一的大美人，秦氏皇族的女子，無論是自家姑娘，還是娶進(jìn)來的媳婦，無不各有千秋。就更不要說位高權(quán)重的男人們的后宮、后院了，納妾納色，長得不好看，哪有資格當(dāng)小妾？饒是如此，在見到白德妃的時候，秦琬也怔了一下——那是一種安寧靜謐，不屬于世間的美，就如道尊坐下的白蓮，出塵脫俗，散發(fā)著來自天上的清香。

　　這樣的女子，哪怕有一千個，一萬個絕色佳麗在她身旁，她也必定是最顯眼的那一個。

　　聽說南朝廣寧公主與白德妃并稱江南雙姝，如此姿容……難怪廣寧公主可以迷惑閱美無數(shù)的廢太子，奈何白德妃，遇到了圣人。

　　“白仙師已然得道，可見其心之誠。”秦琬恭恭敬敬向白德妃的遺體行了一禮，方對平陽公主說，“圣人叮囑過我，白德妃一心向道，圣人——不愿拘束了她。”言下之意，便是白德妃可以不附葬皇陵，皇室暗地里為她尋一處洞天福地，以求她轉(zhuǎn)世得道，霞舉飛升，羽化成仙。

　　平陽公主聽得此語，熱淚盈眶，竟朝紫宸殿的方向盈盈下拜，還未說什么，一名道姑打扮的中年女子卻說：“圣人好意，老奴替娘娘心領(lǐng)了，娘娘臨終前有遺命，命老奴為她穿上德妃服飾，盛裝打扮，附葬皇陵。”

　　此言一出，平陽公主滿面愕然，下意識上前幾步，不可置信地問：“白姑姑——”

　　秦琬望向陪了白德妃一輩子的中年女子，看著她的眼睛，讀懂了白德妃的一生。

　　他不希望她有孩子，不希望她插手宮務(wù)，甚至不希望她出現(xiàn)在任何重大場合，她就一心修道，不問凡俗；他希望她的膝下不至于荒涼，給了她一個養(yǎng)女做補(bǔ)償，她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這個孩子平安養(yǎng)大、養(yǎng)好；他礙于身份，將她困在宮廷之中，臨到末了，放她自由，卻不知她之所以羽化，為得就是他。

　　后宮妃嬪，遠(yuǎn)不如皇帝尊貴，一旦沒在皇帝后頭，就再也沒辦法附葬皇陵，只能另葬別處，縱是太后也不例外，更遑論太妃？

　　生不能同衾，死可以同穴。

　　不知為何，秦琬忽然有些遺憾，遺憾自己生得太晚，從未見過大名鼎鼎的文德穆皇后。

　　原來這世間，真有男人，縱你容貌絕世，姿容傾城，又愛他甚深，亦堅守所愛，沒有半分動搖。雖說這其中還摻雜這家國利益，但據(jù)秦琬所知，圣人并沒有像前朝的某些帝王一樣，一面沉溺于白德妃的美貌，一面給她用避子湯。相反，他待她始終冷冷淡淡，保持了足夠的距離。

　　“既是德妃娘娘的心愿。”秦琬輕輕道，“就這樣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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