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積怨已久
楊延一聲令下,便有幾個青壯如狼似虎地撲過來,將楊盛一家給扎扎實實地綁了,不忘給他們嘴里塞上布條。楊氏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定睛一看,才發現動手的人并非楊氏嫡系,而是關系較近的旁系,且不止一支。
也就是說,這場聚會,說是大家一起來商量,局勢卻是由楊延控制的。敢唱反調的人,哪怕是家主嫡親的弟弟,也逃不脫被五花大綁,用繩索拖出去的命運。
楊盛被帶走后,楊延居高臨下,俯視著族人,便見昔日對他也敢擺出一副公正面孔,對他指手畫腳的同輩們,多敢怒不敢言,全然不復平素的驕橫,仿佛一口積攢在腹中十余年的濁氣終于吐了出來一般。
他很早就夢想著這一天了——高高在上,說一不二,目光所到之處,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腳下,戰戰兢兢,不敢有任何異常動作。
事實證明,在強權之下,他那些驕傲的,自負的,喜歡對他指手畫腳的族人,全都閉上了嘴巴。
這是四十余年來,他參與的、見證的、主持的會議中,最蠻橫、最霸道、最不講理,卻也是最輕松的一次。也就是在這一刻,他忽然懂得了皇族為什么要不遺余力地削弱世家。
當你擁有了絕對的力量后,卻還有人不知死活地在你耳旁喋喋不休,想要忍住不將這些蒼蠅拍死,實在是一件很令人不快的事情。
“諸位!睏钛拥穆曇艉芷椒,面上卻帶著不自然的興奮和潮紅,“你們來到這里,也不能不留下一點東西。想和楊盛一樣的,大可以開口,若不想和他一樣,便如這般——”他拍了拍手,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人托著一盤涂料,并著一些閃爍著寒光的銀針等物件,緩緩地走了過來,微微欠身:“家主。”
楊延笑了笑,神色非常平和,說出來的話卻令人遍體生寒:“若想平安離開這里,便要在你們的右手臂內側,刺一個花紋。”
此言一出,群情激憤,鼓噪聲險些將密室給掀了。
“豈有此理?我等世家子,難不成是牛馬?”
“正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能隨意舍棄?”
紋面、刺青,那是奴婢、牛馬為了好認,才會刺上,或者犯了大罪的人,才要受這等刑罰。哪怕是販夫走卒,或者在這些世家子眼中下九流跑江湖的,為了表示忠誠,往往也是歃血為盟的居多,切掉小指已經屬于非常極端的做法了。而且還是他們自愿的,并非強迫打上烙印,與如今楊延要做的行為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楊延毫不在乎這些人的叫囂,他不過一個眼神,刀斧手已經陳列在密室兩端,血量的刀光提醒著所有人,不從,則死。
策劃這一切的楊綿悄無聲息地從密室的另一端離開,他施施然地走到另一間石室中,示意看守的人將堵著楊盛嘴巴的布條取下。
楊盛倒是硬氣,明明身為俎上之肉,被取下布條的第一刻,卻狠狠地“呸”了一聲,方高聲質問楊綿:“張家的選擇,你可記得?我楊氏的禍事,你又是否明白?”
他說的張家,自然不是褒國公張家,而是在弘農、河內兩郡都頗有勢力,勉強可以躋身膏粱之姓的弘農張家,或者說河內張家,也就是裴熙之母張夫人,以及宰相張榕出身的家族。
河內張家卷入梁王案,眼看就是舉家傾覆之禍,張家家主卻將張榕撇出這個圈子,一副與他勢不兩立的模樣,明面上四處求援,暗地里卻委托洛陽裴氏,保住張榕的官位,令這位張家旁支最杰出的子弟得以繼續在御史臺待著。
張家嫡系不存,可張榕在,所以河內張家只是偃旗息鼓,現如今,他們出了一位宰輔,縱然一世不算膏粱之姓,也依舊是華腴之族。
每每想到此處,楊盛就痛恨自己昔年在家族中話語權太低——當年長輩們要獻女和親,圈定大義公主的時候,楊盛是反對得最激烈的那個,為這件事情,他還被罰跪了整整七天的祠堂,至今陰雨天膝蓋都會發疼。大家都以為他和姐姐大義公主關系親厚,不忍心讓親姐姐去和親,想讓堂姐堂妹頂缸。他的父親為了家主之位的穩固,要籠絡兄弟,又覺得女兒反正沒人敢娶,侄女們倒很值錢,對“不懂事的兒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全然無視了次子苦苦哀求,抱著他的腿,大聲說:“不能送姐姐去和親,不能,姐姐她……她是皇家的媳婦啊!”
楊盛在說什么,楊綿心知肚明,他冷笑一聲,滿臉都是不屑:“是啊,你明白,可你沒辦法阻止。他們后來也明白了,所以他們后悔了,后悔沒聽你的話。爺爺和大伯把這件事掛在嘴上,掛了二十年,卻沒能成功把你捧上家主的位置,反倒讓你陷入了如此境地!
沒錯,楊盛比楊延有能力很多,也更加心狠。他不想讓姐姐和親,并不是因為同情姐姐,只是因為楊氏與皇室心照不宣,有過默契,大義公主名義上是陳留郡主的表姐和玩伴,實則是皇家的童養媳,送大義公主去和親,必定會觸怒皇室,但那又如何呢?一個家族,只能有一個聲音,楊盛若是出了頭,豈有他楊綿的今日?
“我們都很清楚,這種情況下,家主以死謝罪是最好的方式。你希望,我也希望,但楊延不想死,而我……”楊綿的面容在火把的照映下,顯得有些陰測測的,“他死了,你能活下來,我卻未必。”
如果我注定逃不了一死,那么就讓整個楊氏為我陪葬。
楊盛凝視著楊綿半晌,冷冷道:“可惜了,你為什么不是我的親弟弟!
若你是我的親弟弟,你有這樣的能力,縱是我要為你頂罪,也沒什么不可以。只可惜,你不是。
“我若是你的親弟弟,楊家只會敗落得更快。”楊綿滿面譏諷,“那個蠢貨怎會是我們的敵手?”而我們兩個人的爭斗,不可能令家族維持如今的平衡,卻漸漸衰敗的局面。對我們來說,弘農楊氏,要么一躍成龍,要么淪落成蟲。
楊盛沉默半晌,才說:“世家,已經不是從前的世家了。”
“你錯了!”楊綿厲聲道,“在我眼中,世家之所以驕傲,無非是這些資源罷了。前朝皇帝無用,資源都被世家捏著,世家才金貴。本朝皇族強勢,寒門有了進身之階,世家也就不那么值錢了。偏偏那些老頑固還看不透這一切,固執地活在過往的榮耀里,重重規矩,無盡束縛,當真值得?我若不姓楊,縱是出身略低一等,又豈會比不過他曹瑞?為何他做一方郡守,步入中樞指日可待,我卻要在塢堡之中蹉跎年華?”
只可惜,楊延連嫡親的弟弟都容不下,豈能容旁人勝過他?楊綿再怎么“忠心耿耿”,他也只是將堂弟當做幕僚來用,不肯為堂弟的仕途奔走。就好像那些被弘農楊氏悉心培養的旁系子弟,說是說青年才俊,可誰不要讓著嫡支子弟幾分?
楊綿越說越激動,臉色也越來越猙獰:“廣陵郡主年紀輕輕,就知道興辦女學,有教無類,定下規矩,凡入女學,學生都是平等的。誰敢仗勢欺辱同學,抑或是藏拙保身,一旦發現,就會被趕出去。一個剛到雙十的女郎,都能有這樣的魄力,楊家呢?楊家有什么?發現了鐵礦,想上報,舍不得平安鄉;不上報,成日提心吊膽。發現石炭礦,制造甲胄,卻沒個周密計劃,任由把柄給別人拿!弘農楊氏,多顯赫的家族!你去家學看看,嫡支子弟一群草包,旁系子弟,哪怕不是草包,也得把自己變成草包!”
他心中的怨氣積攢了太久太久,只差一個發泄的出口——我不比任何人差,為什么我要讓著那個目光短淺、剛愎自用、嫉賢妒能的蠢貨,為什么我怎樣努力,都要仰他鼻息而活?
“你——”楊盛竟不知該說什么,許久方問,“你打算怎么做?”
“這十幾年,我們也開采了不少石炭和鐵,制造出了三百甲胄。曹瑞和岑越再有本事,也沒辦法籠絡住所有人,總會有一兩個捏在我們掌心的下屬!睏罹d的眼中似有一團火在跳動,“我忍氣吞聲了一輩子,臨到老了,豈能不鬧一場天翻地覆?”
不能名垂青史,行啊,那就遺臭萬年吧!
楊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楊綿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堂兄,你也莫要想著坐收漁人之利的好事,哪怕事情落敗,你的好哥哥也不會容許你活下去的。咱們這……便是最后一面了!
說罷,他步履輕快,竟帶了幾分雀躍地離去,走回密室的門口,輕笑著問:“見血了不曾?”
刀斧手對他十分恭敬,肅容道:“未曾。”楊綿早就猜到自家人會是什么德性,口口聲聲圣人之言,世家尊嚴,到了性命猶關的時候,為了活命,哪怕像牛馬一般被打上烙印,不也全都忍了么?這樣的人……呵,也好,到時候朝廷清算,這些人,一個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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