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密年過半百，又是持重之人；張榕與裴家是通家之好，裴熙之母張夫人便是他的族妹，按理說，這兩位至少該給裴熙點顏面，不明著反對，只是委婉地說明自己的觀點。宰輔們議事么，哪怕寸步不讓，也要講究個心平氣和，若是像市井潑婦那樣爭得面紅耳赤，哪有什么風(fēng)度可言。

　　事實上，首輔大人之所以擺明了旗幟反駁裴熙，主要是兩點，一是怕年輕人血氣方剛，能打仗就不用和平的手段解決，這樣可不是什么好事，萬一戰(zhàn)爭的車子沒剎住，脫了韁，后果不堪設(shè)想。二便是，徐密總覺得裴熙的想法……有點不符合儒家思想，反倒像法家學(xué)派多一些。

　　這才更令他警惕。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儒生的地位被抬得很高。奈何來了個燕太祖徐然，兼用百家，導(dǎo)致法家、墨家、道家等學(xué)派又活躍了起來。雖說儒家已獨大多年，仍舊占據(jù)鰲頭，加上世家崇尚清談，喜愛玄學(xué)，抑制了百家的生長。但無可否認，無論是民間還是世家之中，都有百家繁衍的土壤。

　　徐密是個明白人，他知曉，墨家、道家、黃老等學(xué)派的觀點雖不錯，但用在治國上不怎么合適，至少不是最合適的。但法家就不一樣了，法家的學(xué)說聽上去便極有煽動力，尤其是對年輕的君主來說，再沒有比“開疆拓土”更吸引人的了，既然要開辟疆土，那么自然要“以法治國，富國強兵”。

　　在治國主流學(xué)術(shù)的爭奪上，法家有與儒家一爭的力氣，徐密身為大儒，怎能容許法家思想占據(jù)朝廷的主流，甚至被君主更加倚重？這等危險的苗頭，當(dāng)然要打壓下去，要讓年輕人認識到，平穩(wěn)持重才是宰相該有的素養(yǎng)！

　　裴熙見徐密的態(tài)度，猜到這位宰相在想什么，只想嘆息——何必將學(xué)術(shù)之別看得那么重呢，管他法家儒家，好用不就行了么？再說了，你不信我，覺得衛(wèi)拓持重，但這一位……他瞥了一眼衛(wèi)拓，見對方還是一副冷冷淡淡，平靜非常的模樣，只覺牙酸。

　　這一位連一旦開戰(zhàn)，怎么對付敵人都想好了，你當(dāng)他骨子里不想打仗？括戶一事，衛(wèi)拓若沒琢磨三五年以上，自己這個裴字就倒過來寫！

　　衛(wèi)拓察覺到了裴熙的目光，卻沒說什么。

　　他和在座的宰輔們都不一樣——無論徐密、張榕、錢明還是江柏，他們位極人臣之后，先考慮得是如何做官，斡旋上下關(guān)系，平衡朝堂局勢，給自己營造清正的好名聲，然后才是為國家做事。所以，他們會選擇平穩(wěn)的道路，抵觸風(fēng)險。因為對他們來說，無論是發(fā)現(xiàn)新作物，還是修葺運路，這都是明擺著名利雙收的好事。至于開戰(zhàn)，最好別主動挑起，更不能像裴熙說的那樣，釣魚執(zhí)法。

　　并非不忠心為國，只是顧慮的重點不一樣罷了。

　　衛(wèi)拓早年就發(fā)下心愿，又承載了長輩們的期許，竭力想為國為民做出一番實事。對他來說，高位是做實事的先決條件，否則治一地容易，治天下難。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自己大權(quán)獨攬，說一不二，以鐵桿手腕將政策推行下去。奈何他并不是秦氏皇族的人，一旦做了這等事，首先就要面臨君權(quán)與相權(quán)的無盡爭奪和拉鋸。若非萬不得已，他并不想為這種事情花費力氣。

　　秦琬的心思，衛(wèi)拓也能猜出來一些，無非是想要括戶，但不想推人出來背黑鍋罷了。這份心意很難得，他也很感動，就是覺得秦琬還是年輕了些，想當(dāng)然了一點——括戶一事，哪怕起因不是有人跳出來說要括戶，但到底是要人主持的。并且這個主持的人必須身居高位，最好是大夏宰相，又在戶部任過職，若是現(xiàn)在還任職，那就更妙了。

　　身為君主卻懷有赤誠之心，這不是壞事，尤其在現(xiàn)在。因為圣人為兒孫留下來的重臣，沒有權(quán)力欲太重的，公心到底還是大于私心。

　　帝王心術(shù)固然重要，但臣子也是人，尤其是在中樞混的，沒幾分頭腦手段，壓根呆不下去。既想治理好國家，又不想背鍋，留下不好的名聲，便讓臣子做事，再懲戒對方以平息那些利益受損之人的憤怒，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但凡有些腦子的人都能看破。哪怕有一些臣子為了國家，愿意拋頭顱灑熱血，更多的人卻會寒心，明明看到了國家的弊病，卻不再指出來，更不愿去改變。

　　江柏也不大建議裴熙釣魚執(zhí)法的舉措，總覺得這樣非但有失厚道，而且不磊落堂皇，故他附和道：“朝廷之威，豈是區(qū)區(qū)世家就敢違逆的？聽聞這幾年黃河奪淮之事屢屢發(fā)生，當(dāng)務(wù)之急，應(yīng)以治河為要。”

　　自漢以來，淮河就時常為黃河所侵，前朝對此事尤為看重，特意召水利能人測算，雖未測算出什么有用的東西，卻發(fā)現(xiàn)黃河曾幾次改道，但不知為何，一條傳言便流傳開來，說有朝一日，黃河改道，便有可能奪泗奪淮入海。

　　黃河改道可不是什么小事，滔天洪水裹挾泥沙，足以令河道被夷為平地，湖泊和支流更不必說，十條得荒廢九條，山川地貌都要為之一變，何況旁的呢？不過這終究是人力難以遏制的事情，江柏提起此事，也不過是想告訴秦琬，沒修好東南運路之前，最好不要打仗，糧食和人口的運輸都會對財政比較吃力。

　　問題是，秦琬想先修江南運河啊！

　　她心里雖這樣想，卻不會在這種場合說出來——在場的六位宰相中，怕也只有衛(wèi)拓和裴熙會支持她，其余四位宰輔都是不會同意的。

　　這也難怪，徐、張、錢、江四人，皆是北人，南北之分一向是很鮮明的，對這幾位北人出生的宰相來說，北地若能得到好處，那是萬萬不能讓給江南的。穆淼想修江南運河，那是因為他做了揚州總管，想在這個位置上做出點成績來，好不負圣人的厚望，若他做了洛州刺史，你看他是支持修江南運河還是東南運路？

　　想從四位宰相中找到突破口也不是不可以，錢明直接忽略，徐密難以說動，張榕不會輕易改弦易轍，本來吧，江柏是個好的人選，問題是他在西域待得太久了！

　　西域是什么樣的地方？缺水，風(fēng)沙大。

　　在那里，一口水就是一條命，一方湖泊旁就能建起一個聚落甚至一個城郭，強大而富庶的國家方能占據(jù)一條河，就在河邊建立國都。

　　缺水缺到這等地步，洗澡就變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哪怕是比較富裕的人家，家中成員一生也只洗兩到三次澡——出生和死亡的時候用水擦拭身子，再富裕一點，成親的時候可以洗一次。

　　對西域的許多國家來說，只有國王、貴族以及富可敵國的大商賈，才能痛快地用水。饒是如此，他們也沒有辦法想象，一個生來身邊就全是水，出行都要靠船，居住都得在水上填出土地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樣子。

　　所謂的極樂仙境，也就是那樣了吧？

　　江柏在西域待了二十余年，無可避免地受到這等思想的侵蝕，雖沒到胡人那么嚴重的程度，卻也覺得有水的地方已經(jīng)是承天之幸，既然如此，那么方便的事情就排后，先讓朝廷救濟那些比較苦難的人吧！

　　對江柏說先開江南運河，他肯定會說南方魚米之鄉(xiāng)，足夠富庶，還不如修葺東南運路，非但漕運方便，也能更好地灌溉周圍的農(nóng)田。甚至還會反過來勸秦琬不要急功近利，江南運路可以等修完了東南運路再修嘛！

　　至于商貿(mào)……江柏雖對商貿(mào)十分感興趣，但他分得清輕重緩急，就因為他分得清，心中早有明確的綱領(lǐng)，還對貿(mào)易了解得頗為透徹，秦琬才覺得勸他支持自己的這一決定實在比登天還難。因為秦琬不確定，自己提出的那么多條道理，會不會被江柏一一反駁回來……

　　我總算知道，主官為什么喜歡任用自己人當(dāng)手下了，哪怕不推崇一言堂，也不希望做事受到的阻力這么大啊！

　　秦琬這些天對東南運路也琢磨了很久，發(fā)現(xiàn)漕運想要改善的話，再走三門峽已經(jīng)行不通了，需要分段轉(zhuǎn)運。再取了水文圖來觀摩，這分段轉(zhuǎn)運至少要鑿三四條轉(zhuǎn)運的河段，再來引水，隨后慢慢投入船只，以待運行。一旦哪里不妥，還要重新開鑿。

　　簡而言之，工作量極大。再說了，朝廷若是征了北地百姓服徭役，再起戰(zhàn)事，未免北空南實，不利于統(tǒng)治。若將江南百姓征到北方來服徭役，離家千里，開鑿運河又是苦差事，必定民怨沸騰。要是再逢戰(zhàn)事，更加不妙。倒不如北地打仗，江南開鑿運河，待到再過幾年，江南運河開通，直接從南方抽調(diào)兵卒去打高句麗，豈不妙哉？秦琬可沒忘記，攻打高句麗，斷不能缺少嫻熟水性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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