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儲君之議
圣人這么一問,最心熱的鄧疆都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了。
不立代王,尚可用子嗣荒涼做借口,不立趙王又該用什么理由呢?趙王的生母出身江南,圣人應立北地女子所出的皇子為太子?哪怕誰都明白這便是不能立趙王的緣由,也沒辦法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啊!
沈昭容出身鹽商之家,不能讓區區鹽商成為天子母族雖是個好理由,真要說出來,卻是打圣人的臉了——鹽商如此上不得臺面,圣人為何還要冊沈昭容為九嬪之一呢?既是酬沈昭容生子有功,那便是母以子貴,又怎能談上得上不得臺面?
當然了,真要找借口,無論如何都是找得出來的,眾人之所以緘默不語,只因圣人問話的方式不太對。
代王不能做太子,那趙王呢?趙王不能做太子,那魏王呢?魏王可以?為什么?魯王和韓王不行么?魏王若不能做太子,魯王呢?魯王不行,韓王呢?韓王也子嗣荒涼?誰敢說這話,韓王就敢直接在大朝會上將他打趴下。
穆鑫和鄧疆敢直說代王子嗣不盛,只因代王年紀大了,又沒有嫡子,幾個庶子或犯了事或病著或年幼,唯一一個沒大問題的也拿不出手,一旦代王登基卻早早就……朝廷又會是一陣動蕩。韓王雖只有一個兒子,卻是正兒八經的嫡子,名正言順的嗣王。他年紀又輕,說他子嗣不盛,是詛咒他不會有別的孩子了呢,還是說他活不長?
在場這么多人,圣人也沒刻意遮掩的意思,談話的內容縱不會十成十地傳出去,也能透出幾絲風聲去。圣人若是五個兒子逐一問下來,且不說他們是不是得旗幟鮮明地站隊,哪怕站了……也會把其余四個得罪死啊!
圣人見他們都不說話,挑了挑眉:“當立趙王?”
中書侍郎徐密是天子近臣,隨侍圣人多年,對圣人的喜怒哀樂也有幾分了解,察覺到圣人的語氣有些微妙,再聯想到江南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安分,他毅然下了決斷:“臣斗膽,趙王殿下在女色上略有些不忌,非儲君之才。”
真要說起來,趙王也是冤,他王府中的美人確實是眾兄弟中的獨一份,卻多半是帶著大筆錢財,象征著江南諸多大商賈的誠意而來的。他又一度主管太常寺,那些出身卑微,受人鄙夷的伶人,舞姬,能不卯足了勁往他身上貼?不過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又沒有強搶民女,真要說起來,他那些道貌岸然的兄弟乃至臣子受用得佳麗會比他少?不過是他名聲在外,到了這種時候便要吃些虧罷了。
徐密這么一表態,無疑將趙王往死里得罪,圣人微不可查地頜首,心下頗有些安慰,面上卻不露分毫,只道:“那么,魏王呢?”
鄧疆見張榕、張敏和徐密都沒被圣人責怪,便想,張榕是按規矩來的,又清名在外,圣人早知張榕的脾性,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滿都不會露出來。張敏和徐密分別否定了代王和趙王,圣人也沒說什么,可見圣人本就是借此引出魏王,好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立魏王為儲,畢竟魏王非嫡非長,又有那么一個品行不端,下輩子都不可能做皇后的生母在,得到諸位宰相,洛陽令、以及勛貴第一的鄭國公一系支持,也算有個說法。
他自以為想清楚了圣人的用意,畢竟圣人一直以來透露出來的意思,還有種種動作,無不表示圣人看好魏王,否則鄧疆這般視鄧凝奇貨可居,將她待價而沽的性子,也不會輕易同意將鄧凝配作魏嗣王妃。再說了,他的仇人多,他自己也明白,這幾年地位算不得穩,他更清楚。除非魏王登基,否則換誰做皇帝,他都沒有好日子過。
一想到這里,鄧疆也顧不上什么顏面,反正有“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說法,正色道:“魏王殿下克己復禮,堪為儲君之才。”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心里那個古怪啊!
魏王平素的言行,眾人都看在眼里,可以稱得上是嚴于律己,但說克己復禮,未免抬得太高了吧?
克己復禮,天下歸仁,這是孔圣人的主張。魏王在言行上約束的不錯,但在行動和處事上卻談不上仁厚,反倒有刻薄寡恩之嫌。明明可以從輕發落的事情,他偏偏要往重里辦,尤其是那些出身高門又被犯了事的官員,家人到處找門路,多少人求都求到了魏王面前了,也不求抹了這件事,只求保住對方一條命,竟也不能做到。
雖說治理吏治本就該雷厲風行,可丟官、流放和處決到底大不相同,殺雞儆猴固然有效,也不用殺這么多吧?要知道,很多律法上模棱兩可,只看負責此案的官員怎么量刑的案子,魏王一律是從嚴處理的,竟無一例外。
哪怕知曉魏王占了道理,也讓許多人心寒,更何況……魏王肅清的吏治,未必完全出于公心。
圣人看了鄧疆一眼,才問:“照你這么說,魏王的確不錯,那么,魯王呢?”
鄧疆一聽,冷汗就下來了。
照我這么一說?我何德何能,可以決定大夏的儲君?這話要是傳出去……圣人,圣人該不會是看魏王哪里不滿,要拿他這個魏王姻親開刀了吧?
人一緊張就容易出錯,鄧疆的大腦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識地說:“魯王殿下亦是德才兼備,但長幼有序……”
“既是長幼有序,為何請立魏王!”裴晉滿臉怒容,竟不顧場合,呵斥鄧疆,“你身為次相,理應公心為重,豈可因兒女親事便不顧家國?”
鄧疆沒與裴晉接觸過,因對方身份、地位、資歷皆比他高上太多,即便被裴晉這樣斥責,鄧疆也露不出平素兇狠的模樣,剛想分辨一二,裴晉又豈會給他這個機會?只見這位簡在帝心的重臣望著圣人,滿臉堅毅,雙目全是耿耿忠心:“我大夏乃是天朝上國,威震四夷,圣人千秋,萬國來朝。四境蠻夷,誰不仰慕中原衣冠?我等自當正禮儀,展胸襟,教化四夷,則大夏千秋萬代,繁榮永昌!”
說罷,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凜然道:“臣,洛陽令,上宛侯裴晉,懇請陛下,立代王為儲!”
張榕也是機敏,見裴晉唱作俱佳,明白自己也逃不脫旁人的猜忌,立刻跪了下來,亦道:“臣,中書侍郎張榕,懇請陛下立代王為儲!”
徐密暗暗捏了一把汗,想到自己方才已得罪了趙王,以魏王的為人,即便要收拾趙王,也得顧忌幾分“兄長”的名義,未必會為自己出頭。代王卻是皇長子,教訓哪個弟弟都是名正言順的,便決定賭一把,毅然跪了下去,附和道:“臣,中書侍郎徐密,懇請陛下立代王為儲。”
門下侍中錢明雖是宰相,平日卻不發出半點聲音,真要他拿主意,哪邊風大就往哪邊倒。他見徐密跪了下來,鄧疆呆若木雞,張敏沒半分動作,眼角的余光下意識往后瞄,也虧得他資歷輕,站得遠一些,才能瞧見江柏和衛拓已經準備跪下,若不是他們身份不夠,不好冒這個頭……極有自知之明的錢明當機立斷,也不顧惜一把老骨頭,高喊:“臣,門下侍郎錢明,懇請陛下立代王為儲!”
三個宰相,一個洛陽令這么一跪,即便剩下幾人反對,也算成了一半,江柏和衛拓順理成章地跪下,同樣請立代王為儲。
首相張敏也乖覺,他先前雖說了代王不適宜為儲君,不好打自己的臉,卻也跪了下來鄭國公世子穆鑫心里頭七上八下的,卻知今天的事情透著蹊蹺,也跟著跪了下來,決定回去后就好好查一查圣人為何改變了主意。
鄧疆有些繃不住,卻知這么多人同意的事情,自己已經挽回不了,心中惴惴之余,也隨了大流。
圣人見狀,滿意道:“好!好!裴卿說到了朕的心里!咱們漢人可不似那些不講禮數的蠻夷,為了爭奪大位弒父弒兄,殺子殺弟。大夏本就是禮儀之邦,自當以禮為先,以仁為本。長幼有序,嫡庶有別,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代王是朕的長子,寬仁溫厚,孝敬父親,幫扶兄弟,品行無可挑剔。”
說到此處,圣人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又道:“明日諸國使者覲見,朕要在那時候宣布這個好消息!”言下之意,便是讓在場的人都管住嘴巴,不能透露半絲消息了。
在場的都是明白人,即便透露消息又能如何?諸王可以隱忍蟄伏,日后將第二人太子拉下馬,卻不能在外人面前落圣人的面子。前者只是時間、心機和手段的問題,后者卻很可能萬劫不復。
饒是如此,圣人也沒放松的意思,待群臣退下后,只見他喜色全消,面沉似水。
他的面前已站了兩個人,除匡敏之外,還有一個平日不顯山露水的普通將領,圣人踱了幾步,才道:“這一次,怕是要你們犧牲幾個人了。”說到此處,竟有些傷懷,“朕老了,他們的心也大了,消息是捂不住的。朕要你們不惜一切弄清楚他們知曉此事后的反應,明白么?”話到最后,已是鏗鏘有力,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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