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之砒霜
伴隨著夕陽的落下,蘇銳雖十分不舍,卻不得不與自己唯一的妹妹告別。
蘇吟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心腹使女綠柳輕手輕腳地走了進(jìn)來,給她披上披肩,見她回過神來,便嗔怪道:“夜深露重的,您穿得這么單薄也不喚我,當(dāng)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綠柳比蘇吟大上三歲,端莊穩(wěn)重,細(xì)心謹(jǐn)慎,蘇銳信任她,特意將她派去照顧蘇吟。
她本就有些癡,一心一意戀慕著蘇銳,視之如若神明。即便知道去了蘇吟身邊,自己與蘇銳算是徹底沒了指望,她也將蘇銳的話當(dāng)做圣旨來辦,滿腔慈愛和憐惜都傾注到了蘇吟身上。等到蘇吟嫁入魏王府,她就自梳做了姑姑,這么多年來,蘇吟身邊的使女來來去去,留下來的也不少,真正能說上一句心里話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身體?”蘇吟輕輕地笑了笑,眼神茫然,神色飄渺,唇邊的譏諷卻未曾褪去,“我這具身體,不是早就千瘡百孔,破敗不堪了么?”
綠柳心中一酸,憐惜地看著蘇吟,輕聲道:“郎主與您聊了這么久,今兒回去,魏王肯定會來您房里……”
蘇吟眉頭蹙起,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之色。
莫要看蘇家如今聲勢赫赫,二十年前的蘇家,只是長安權(quán)貴的笑柄——世家、權(quán)貴的子弟想要走“武”之一道,多半是年輕的時候憑恩蔭或者關(guān)系,進(jìn)南府或者入王府做個侍衛(wèi),混幾年資歷;再調(diào)到較為富裕的郡縣做個中級將領(lǐng);待到三十多歲,也有十幾年從軍資歷了,便再高升一步,或派到經(jīng)驗充足的老將手下做事,或配個出身寒門,沙場經(jīng)驗卻十分充足的副手,或二者皆有。即便不是明目張膽的搶功,也算是分功了,誰讓人家后臺硬呢?
權(quán)貴的武將之路,未必一帆風(fēng)順,卻必定四通八達(dá)。蘇銳身為侯爺,卻從中級將領(lǐng)做起,去邊疆拼殺,在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信奉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權(quán)貴看來,無疑是家業(yè)沒落到半點人脈都沒有,就剩個空殼子的意思。年輕人又氣盛,連面子功夫都不做了,真是不知好歹。平日聚會的時候不嚼幾句蘇家的舌根,簡直都對不起自己。
穆皇后賜了這等家世的王妃給魏王,魏王心里頭自然有氣,但他可不能像代王那樣公然寵著周紅英,以作踐名聲,被圣人討厭為代價,啪啪啪往穆皇后臉上扇巴掌。所以呢,他用了另一種極好的辦法,將蘇吟的作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什么作用?很簡單,四個字,生育工具。
蘇吟嫁入魏王府一年便生下了長女靈壽縣主,又一年生下魏嗣王秦宵,此后不足兩年,她又生了次子秦謁。
頻繁生產(chǎn)大大虧損了蘇吟的元氣,在那之后,她幾番流產(chǎn),或拼命生下孩子,卻沒能保住,本就不甚健康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月事極不規(guī)律不說,還每每疼得死去活來,恨不得一刀結(jié)果了自己才干凈。旁人看她,都以為她深受魏王愛重,接連生育,心中羨慕得緊,卻不知她對魏王的到來簡直是膽戰(zhàn)心驚,寧愿天天喝苦藥汁,也要將自己的病拖得久一點。也正因為頻繁的生育和生病,蘇吟沒能自己教養(yǎng)兒女,與他們的感情很是生疏。
蘇吟的心思,魏王自是不知道的,在他看來,后宅的女人個個都是為搏寵愛用盡全力的,哪怕躺在病床上也得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等他臨幸,哪有將他往外推的道理?蘇吟伺候不了他,自然有別的女人伺候,夫妻十年,兩兒一女,排行又最長,誰都不能說他不好,就各過各的日子唄,只要蘇吟不越界就行。
好容易安生了幾年,偏偏蘇銳的軍功立得一日比一日多,官爵一直往上竄,魏王有心倚重蘇銳,又開始去蘇吟房里。蘇吟呢,因為怕哥哥擔(dān)心,加上幾年調(diào)養(yǎng),勉強(qiáng)恢復(fù)了些元氣。她的臉色本就偏蒼白,氣質(zhì)清冷脫俗,魏王為示恩寵,自會留宿。當(dāng)然了,哪怕喂了些甜言蜜語,為避免自個兒顯得功利,當(dāng)天沒提起,過了幾天,總是要有事找蘇銳辦的。就好比今天,兩兄妹說了這么久的話,魏王絕對會來蘇吟房里,與蘇吟云雨一番,你儂我儂的時候,不著痕跡地問,你們今天說了些什么啊!
一想到這里,蘇吟就覺得惡心透頂——肢體的糾纏已讓她反胃,若再有了身孕,豈不是生生要她的命?可她為了見哥哥,這段時間都沒裝病,今天忽然就病了實在太突兀不說,也容易引起魏王的疑心。魏王那種人,外院內(nèi)宅的事情都知道得門兒清,蘇吟也沒辦法偷偷熬藥喝,更何況避子湯對身體的損傷也很大……
綠柳心疼蘇吟心疼得不得了,幾次想將這些事情告訴蘇銳,奈何魏王的做法尋不到半點破綻,哪怕傳出去,大家也只會說蘇家不識好歹,蘇吟沒福,人家給你兒女,無異于給你體面和支撐,兒女越多,后半輩子的保障就越牢靠,你竟不要?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蘇吟正是知道這一點,又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哥哥的累贅,抱著少給哥哥添麻煩的想法,不肯對蘇銳吐露只言片語。綠柳也知她的難處,蘇銳再怎么軍功卓著,到底是個大老爺們,又是臣子。尋常人家的兄弟還不好管到嫡親姐妹房中的事情,何況這樣尋不到把柄的事情呢?但她實在疼惜蘇吟,思來想去便道:“要不,您將嗣王妃喊來?”
“阿凝?”
“嗣王妃在府中的處境,人盡皆知,您多看顧她一分,她的日子也好過一分不是?”綠柳可憐鄧凝不假,卻絕對不會將她置于蘇吟之上,所以她壓根不想鄧凝若是出現(xiàn)在蘇吟房里,破壞了魏王的盤算,該會被魏王如何討厭的事情,只是說,“說句不好聽的,嗣王妃是無辜,可事情都這樣了,嗣王難道會回心轉(zhuǎn)意?沒了子嗣,又沒夫婿的愛重,除了死死抓住孝道,她還能有什么法子?孝名遠(yuǎn)揚(yáng)的媳婦,即便無子,也是有生路的。”
“可……”
“您就是太過心善了,嗣王妃要怪,也只能怪鄧家的人太過功利。明明清楚蘇大郎君傾慕于她,還要答應(yīng)這門婚事,為了榮華富貴,生生將她往火坑里推。”
蘇吟沉默許久,還是搖了搖頭,嘆道:“罷了罷了,我去應(yīng)付他吧!”
“娘子——”
“同樣都是在火坑里,我好歹還有哥哥做臂助,又做了這么多年的王妃,與他……哪怕不習(xí)慣,也得習(xí)慣了。”蘇吟神色淡淡,態(tài)度卻很堅決,“難不成自己陷入污泥里,就要拉另一個人來陪著,理由是她也陷在這里頭?”
蘇吟對魏王的到來千般不情,萬般不愿,卻沒辦法抗拒。而魏王府中,另一處富麗堂皇的庭院卻冷冷清清,幾乎沒半點人氣。
使女媽媽們走路悄無聲息,眼角眉梢卻交換著不甘的訊息。
唉,愿以為伺候嗣王妃是件難尋的美差,削尖了腦袋想進(jìn)來。若有福分得嗣王妃青眼,跟著她或者未來的小主子,那才叫發(fā)達(dá)。誰料這位出生高門,性子柔和,模樣也秀美的嗣王妃,不知為何就是不討夫婿的喜歡,福分又有些薄。如今倒好,一個生不出孩子,又不得夫婿喜歡的主子,哪怕是原配嫡妻,也沒甚前程可言。偏生她們到都到了嗣王妃的院子,難不成另尋出路?別傻了,人只有往高處走的,伺候正妻的去伺候妾,那叫貶,不叫爬。再說了,王府人這么多,奴才永遠(yuǎn)不缺,身為主子,憑什么要用一個被貶的奴才?
鄧凝的貼身使女茶韻瞧見這些人的眉眼官司,心中有氣,走進(jìn)房中,見鄧凝衣衫單薄,靜靜地倚在窗邊,遙望明月,本想上前給鄧凝加件衣服,忽聽鄧凝幽幽嘆道:“他不會來了。”
這位次相極為寵愛的嫡長孫女,被蘇彧所傾慕的魏嗣王妃的容貌只能算清秀雅致,舉手投足卻如行云流水一般,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美感。她眉心微微蹙起,簡直讓人的心為之一酸,恨不得拂去她的憂郁,逗她開懷。饒是茶韻自小與鄧凝一道長大,見著鄧凝此時的模樣,心尖亦是一顫,急急道:“娘子切莫多想,嗣王殿下,只是,只是……”
“你看,你也找不出理由,又如何安慰我呢?”鄧凝自嘲一笑,目光又落在天邊那一輪彎月上,喃喃低語,“不止是今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不會來了。”
這樣的日子很熟悉,熟悉到她能清楚地記得日后發(fā)生的每一件事——夫妻不睦、獨守空房、冷落怠慢、貶妻為妾、病死深宮……這些紛亂又清晰的記憶織成了一張網(wǎng),伴隨著深入骨髓的痛,讓她沒辦法喘過氣來。
她曾拼盡一切,想要逃離這場宿命,她助身為名士的祖父仕途通達(dá);她不再像前世剛穿越時的那樣,剽竊別人的詩詞得到仰慕便沾沾自喜,飲鴆止渴;她學(xué)習(xí)古代貴女該有的一切,不再與世俗格格不入;她甚至不再祈求愛情,只求這一生好好地過。誰能料到,十幾載的壓抑,帶來得卻是更漫長的黑夜。
就如今夜般,那么深,那么暗,那么冷,將她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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