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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范大娘子


  這道炸雷實在太過響亮,代王秦恪只覺腦子暈乎乎地:“一等男也不過從五品上,沒資格置媵,庶出,那豈不是……”奴籍?

  鄭國公的嫡幼子,穆皇后最喜歡的侄兒,前任中書承旨,如今的左諫議大夫,未來十有八九能被人尊稱一聲“相爺”的穆淼,原配發妻竟是個李代桃僵的奴婢?這何止是離奇,簡直是駭人聽聞!

  沈曼定力到底強些,秦恪已驚得不能思考,她尚能維持鎮定,卻仍露出些許顫音:“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熙搖了搖頭,有些抑郁:“此事干系重大,圣人留了諸位相爺、穆鑫、穆淼、衛拓下來,命金吾衛看住范家,并派沈伯清去接范大娘子,瞧這架勢,天使怕是馬上要駕臨代王府了。”

  他不說,秦恪還沒反應過來,被他這么一說,秦恪才想到——穆淼的小女兒正與魯王的第三子議親啊!

  因著穆淼的不樂意與魯王有意換人,兩家才拖拉這么久也沒個準信,但滿長安的世家勛貴,誰不知道這兩家有意結親?伴隨著魏王嫡長女靈壽縣主嫁入穆家的事情定下,魯王自然要加快步伐,與穆家聯姻。若不出意外,今年這事就能有個結果,誰能想到竟有這么一出?

  太祖有令,庶子庶女的后裔三代不得與皇室結親,大夏皇室對此一向執行得徹底,即便是采選的良家女都將祖宗十八代查清。妄冒為婚的罪名雖說不輕,與混淆皇室血統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事關皇室血脈,代王身為宗正,少不得走上一遭。

  秦琬與裴熙何等默契,一聽他這樣說,便已明白了的意思——圣人疑心有人借此事針對魯王,又隱隱覺得這件事是真的,幾番考量之下,覺得四個兒子都信不過,這才巴巴地挑了與代王親厚,不沾其余王爺的沈淮去接人呢!

  圣人的舉動預示著他對趙、魏、魯、韓四王都有芥蒂,唯獨對代王深信不疑,對秦琬來說,這自然是個好消息。故她上前一步,露出好奇的樣子,央求道:“阿耶,裹兒想聽。”

  “想聽?”

  “對啊!”秦琬的眼中寫滿期盼,“您不覺得這事比話本子里寫得還傳奇么?您就記下他們說的話,回來講給裹兒聽嘛!”

  秦恪聞言,登時哭笑不得:“你這傻孩子,穆淼被圣人何等信任愛重,豈能當做話本子里的主人公?”

  秦琬當然知道圣人對穆淼多看重——穆家插手平南大軍,算計姜家,礙于過年,圣人不好明著發作,到底雷厲風行,在去年一年內以各種理由將穆家在軍中的勢力削去大半,光是五品以上的職官就少了十幾個,否則沈淮也不能頂上金吾衛將軍的位置。整個穆家一片愁云慘淡,沒幾人討得好,唯獨被穆家視作“退路”的穆淼不降反升,晉了門下省左諫議大夫,掌諫諭得失,侍從贊相,可見圣人對他的喜愛和信賴,也足以得見此人本事非凡。若非如此,秦琬為何要撒嬌耍賴,求父親記下每一個細節?還不是怕秦恪糊里糊涂地在旁邊杵著,裝聾作啞明哲保身,錯漏關鍵信息?

  穆淼再怎么遇人不淑,到底是別人家的事,短暫的震驚過后,沈曼亦有幾分好奇,只見她唇角噙著笑容,溺愛地看著女兒,柔聲道:“裹兒這小東西,一向不達目的不罷休,您若不應了她,她怕是又吃不好睡不香,不肯好生對待自己了。”

  秦恪對女兒一向沒原則,又聽妻子這樣說,想想覺得自己認真旁聽一下罷了,指不定圣人心中不痛快,見不得開小差的呢?他剛點頭答應下來,便有人通傳,天使來了。

  果然,宣他進宮的。

  秦恪坐在馬車上的時候,一路想些有的沒的,待入了宮,見車架一路往兩儀殿駛去,知道圣人將此事當做國家大事來處理,越發堅定了只旁聽不出聲的念頭,尋思著若圣人發話問他這個宗正,他該怎么混過去。等入了兩儀殿,對圣人行過禮,他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目光落到風姿卓然,神色緊繃的穆淼身上,先前想得那些便拋之腦后,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憐憫。

  穆淼見秦恪憐憫地看著自己,雖沒帶譏諷之意,到底……他都有些奇怪,到了這一地步,他怎么還有心情去想這些事情。

  意識到自己流露出情緒,秦恪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父親,見圣人沒什么反應,登時松了一口氣,打量起滿堂朱紫中唯一的白丁,卻沒發現圣人何等無奈地看著他。

  聽裴熙說范大娘子十幾年前嫁到山陽郡,秦恪早已做好了新科狀元很年輕的準備,如今一見還是極為吃驚——這位膽大包天的狀元瞧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面容雖俊,稚氣卻未褪去,唯有一雙眼睛幽深而銳利。瞧他這么一副毛頭小子的模樣,誰也沒辦法想象他能寫得一手錦繡文章,針砭時弊,暢快淋漓。

  秦恪雖不接觸政務,也知官員選人,往往都會挑那些面向穩重老沉之輩,哪怕圣人取士素來不拘一格,見著會元如此年輕,估計也得掂量幾分。此人能頂著稚氣未脫的面容被山陽郡守所薦,又在殿試上被圣人欽點為狀元,可見本事不小。

  沈淮統領金吾衛也有兩年,去年又晉了左金吾衛左將軍,已然是左右金吾衛四將軍之首。先不論他行軍打仗的本事有幾分,統御手下,收買人心的活兒倒是純屬得很。加上祝平,哦,不,祁潤早有準備,方向位置說得麻溜無比,簡直與直接劃出地圖沒什么兩樣。沈淮親自率人直奔那里,恭恭敬敬地將范大娘子給“請”了過來,又遵從圣命,領范大娘子入了兩儀殿。

  范大娘子低著頭,跟著沈淮,亦步亦趨地往殿中走去,待沈淮停下腳步,不用內侍提醒,她“噗通”一聲跪下,脊背挺得筆直,往地上伏下,一言不發。

  圣人看了范大娘子一眼,神色淡淡,不帶感情:“范氏?”

  “民女范氏,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穆淼的目光凝在她的身上,雙手用力握緊。

  見她身子雖有些顫抖,卻勉力穩住,圣人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匡敏見狀,忙道:“范氏平身。”

  范大娘子又給圣人磕了一個頭,謝過圣人恩賞后,低頭,斂衽,恭恭敬敬,一言不發。

  她雖荊釵布裙,站立的姿勢卻非常優美,脊背也挺得筆直,明明是萬分恭謹的姿態,卻一點都不顯卑微,可見教養良好。

  匡敏見圣人神情,又道:“范氏,十八年前發生何事,速速道來。”

  范大娘子恭敬道:“稟圣上,民女自小便與桂花犯沖,一碰桂花,身上便會起紅疹。成親還差三日時,民女誤食桂花,臉上長滿紅疹,心緒激動,昏了過去。半月后醒來,已躺在京郊范氏別莊,成了范氏旁支之女,再過三月,便由范氏族長做主,遠嫁山陽郡,兩年后生下獨子潤。崇寧十三年,山陽大旱,流民沖擊州府,別莊護衛稀少,無力阻擋。民女便帶著兒子喬裝改扮,混跡于流民中,蒙圣人恩德,允流民歸鄉,妥善安置,這才落戶樂陵。”

  十八年的苦,十八年的怨,十八年的恨,凝成平淡至極的寥寥數語。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極聰明的女人,她知道無謂的抱怨會招致這些大人物的厭煩,所以用最簡潔的話語交代了自己半生的過往。沒有一字怨憤,更沒說父母兄長半句不是,聽上去就像她命不好才落得如此結局,可在場的哪個是傻子,聽不出背后的驚濤駭浪,九死一生?

  圣人點了點頭,匡敏知圣人用意,悄然退下,吩咐小內侍帶范家父子上來。

  “范氏。”圣人喊了一聲,淡淡道,“抬起頭來。”

  范大娘子抬起頭,露出她那張被艱辛生活與歲月風霜磋磨,已不再秀麗的面容。

  鄭國公世子也不顧什么男女大防,死死地盯著范大娘子,回憶著弟媳的容貌,盡力想找出她們相似的地方,奈何比較來比較去,頂多也只像了三分。

  一個養尊處優,肌膚嬌嫩光滑,珠光寶氣,美艷依舊;一個歷盡艱辛,容顏褪色,眼角唇邊都布上細紋,卻不顯粗鄙,反有一種獨特的韻味,若真要找一句話來形容,莫過于“腹有詩書氣自華”。

  在場的諸位高官顯宦個個見多識廣,心里都很明白,若無相配的才氣,斷然撐不起這般底氣,尤其在圣人面前。

  想到穆淼昔日對鄭國公信誓旦旦,口口聲聲說“我愛她驚世才華,她是世間唯一能與我心意相通的人”,結果被鄭國公打得抱頭鼠竄,二十年來都當做笑談的場景,不知為何,心緒竟有些復雜。

  外人尚且如此,就更別提幫幺弟挨過老父不知多少棍子的鄭國公世子了,他心里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這時,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兩名中年男子被侍衛壓著進來,對圣人叩拜。圣人也不命人喊平身,指著范大娘子問:“范良,她可是你的嫡長女?”

  老者看也不看,脫口而出:“不是!”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連連叩首,涕淚橫流:“微臣僅有一個女兒,十八年前便嫁給了穆大人,還望圣人明察,將那些心懷叵測污蔑微臣的小人繩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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