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早已下注
聽見裴熙都這么說,裴禮心中大慰,真心誠意地說:“可不是么!蘇家當年落魄成什么樣,你不知道,我們卻是見過的。若不是莫夫人執意嫁給蘇銳,他連個家世得力的娘子都娶不到,親事只能從同樣的落魄勛貴中挑。誰能想到他這般有才,又有這樣的運道,竟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這話說得也沒錯,蘇銳上無叔伯長輩,下無兄弟子侄,獨自拉扯一個年幼的妹妹,風流浪蕩的父親留下得只有一堆爛攤子,母親娘家那邊也人丁凋敝。堂堂侯爺,竟要從中層將領做起,去沙場拼命。他的娘子一進門就要支應門庭,要多生兒子,要照拂小姑子,累死累活不說,若蘇銳死在了邊關,又沒個兒子承嗣,旁人只會說他娘子不好,讓蘇家絕了后。若他的娘子好命,有個兒子,瞧著蘇家的情景,也沒有寡婦再嫁的道理,少不得一年年苦熬,熬到兒子長大成人。到那時候,即便想要改嫁,又哪里有好的姻緣呢?
礙著圣人的喜好,朝臣不敢明著表露自己對佛道的篤信,裴熙身為人子,卻明白父親是道教的虔誠信徒,對命理一說更是深信不疑。縱裴禮飽讀詩書,又在中樞打滾,見識勝過旁人許多,細細一想魏王生平,仍舊生出幾分“莫非天命真在他身”的感慨——若非如此,最后可能繼承大統,龍章鳳姿的太子、梁王、齊王為何都沒熬住,因著各種各樣的原因沒了,原本不甚顯眼的魏王卻成了皇位繼承人的大熱門?莫說十年前,二十年前,即便在現在,魏王的勢力也是很不夠看的。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你不說還不覺得,一說,原本將信將疑的事情越發清晰,就連自己都信了。裴熙見父親已有這個征兆,想了想,還是決定給父親潑冷水:“天命在不在魏王,這不重要,咱們這樣的人家,就因一塊祥瑞便巴巴地湊上去,平白丟了身份。您愿意效忠他,也得他信才行啊!”
聽他這么一說,裴禮的腳步停了下來。
洛陽裴氏歷代家主幾乎都是天子心腹,在京則為朝中重臣,在外則為封疆大吏,政治能量非比尋常。莫說魏王可能做太子,哪怕他真做了太子,裴家人也不用對他多么諂媚,盡量不得罪,將自己的本分做好即可。
裴熙見父親的表情,知道必定還有什么事情促使他下決定,便慢悠悠地說:“再說了,這等時候,應是魏王求著咱們,何須咱們粘著他?”
“旭之,你——唉!”裴禮嘆了一聲,也不顧什么面子,憤恨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裴義娘子的親侄女,兩年前就嫁給了魏王府一個姓紀的幕僚的侄子。”
“姓紀的幕僚?”
見裴熙露出幾分思索之色,裴禮還以為兒子不清楚這里頭的事情,畢竟魏王雖是皇子王孫,之前卻低調得很,勢力也小得可憐。他收了些什么樣的人,究竟是什么出身,沒多少人關注。
當然,那是以前。
懷獻太子過世之后,諸王蠢蠢欲動,朝臣不甘落后,略有些能量的人家都會對諸王的臣屬、賓客、幕僚徹查一番,洛陽裴氏也不例外。
裴禮的平庸只是相對而言,無法更進一步,在激流中保全家族,守成卻勉勉強強。他身為上宛侯世子,洛陽裴氏的繼承人,自然有數不清的人愿意為他做事。哪怕紀幕僚籍籍無名,裴禮有心一查,窮親戚不至于個個都清楚,做個小官胥吏的族人肯定是重點觀察的對象。這一查,不得了,世子,您的死對頭已經出了手啊!
裴禮和裴義這對異母兄弟,嫡出的覺得庶出的奸猾狠戾,詭計百出;庶出的覺得嫡出的平庸無能,全仗出身。礙于大夏嫡庶的天淵之別,世人更敬重裴禮自不消說,偏偏兩人的父親更愿意用裴義,對這個跟在身邊的庶子賦予更多權利。仇恨長年累月地積攢下來,兩兄弟縱談不上如同仇人,情分也不會比陌生人更好一些。
裴熙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祖父是什么用意,暗罵了一聲不愧是老狐貍,眼光準得很,兩三年前就暗中下注,拿得又是隨時可以拋棄的庶子,故他神色淡淡,異常不以為然:“不過是投石問路的棋子罷了,阿耶無需將他放在心上。”
“若是旁的王爺,我自然不怕。”裴禮望著兒子,恨鐵不成鋼地說,“可這個人是魏王,魏王!”
魏王因為生母的事情,受了多少委屈,大家心里都有數。他最渴求,卻最不可得的便是名分,但求一個名正言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弄出個天降祥瑞來,冒著趙王、魯王和韓王聯起手來對付他的危險,也要讓世人覺得他名分最正。
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人,哪怕心思不陰暗,對名正言順,天經地義的長子嫡孫,總會有那么一兩分不舒服吧?若是魏王得勢,裴義又與他走得近,只需要編出一套……不,不用編,庶出被嫡出打壓,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若是皇帝偏心,一力厚愛庶支,嫡弱庶強,又豈是什么好事?
裴熙微微挑眉,想不到父親在這一點上看得如此之透,他沉吟片刻,緩緩道:“即使如此,咱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我所料不錯,圣人應會在永寧節的時候,晉一晉后宮妃嬪的位份。”
裴禮之所以喊兒子回來,肯定是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聽兒子這么一說,他點了點頭,神色鄭重:“這是肯定的,圣人之所以沒這樣做,無非是看在代王回京不久,內外勛爵、命婦的更迭都不甚了解,又恰恰趕上永寧節,才沒有所動作。”冊封什么的,可以命宗正寺、太常寺和禮部先準備禮服、玉牒,也可以圣人先發話,再由這三個部門趕制服裝,安排儀式,早一點晚一點,并不是很要緊的事情。
“三夫人之位,淑妃、賢妃空缺;四妃之位,麗妃空缺;九嬪之位,昭儀,昭媛,充容、充媛都空缺。”裴禮緩緩道,“陳修儀肯定會晉位,鐘婕妤……不好說啊!”
九嬪按順序來,分別是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和充媛,淑妃和賢妃頗受圣人喜歡,三夫人的位置也太敏感,再由人補上的可能不大。真正有可能晉位的,也就魏王、魯王二人的生母鐘婕妤和陳修儀。這兩個人中,鐘婕妤被晉為什么,誰都不清楚。陳修儀倒是很明了,左右排在她面前的空位置就三個,怎么也跑不了。
裴熙看了父親一眼,見他真在思索這件事,頓了一頓,才咽下都到了嘴邊的嘲諷,淡淡道:“現在猜也沒什么用,永寧節后就知道了。”。
回代王府后,他與秦琬說了這件事,秦琬思忖片刻,才道:“我覺得,圣人不會晉陳修儀和鐘婕妤的位。”
“這是自然。”裴熙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阿耶就是這點想不明白,還當圣人與從前的皇帝一樣,想立誰為太子就一定要立他的生母為皇后。圣人若是理智大過一切的人,壓根不會鬧出這么多事。”
他話說得有些刻薄,字里行間卻沒嘲諷的意思,反倒有些感慨。
秦琬知裴熙在想什么,微笑著點了點頭,憧憬地說:“正因為圣人威嚴之余,又充滿著人情味,朝堂雖不至于清明如鏡,總體卻是蓬勃向上的。效忠圣人的人,即便開罪了皇子王孫,也不至于丟了身家性命;大奸大惡之徒,哪怕投了天潢貴胄的緣,也未必能囂張一生一世。這才是明君應有的肚量,而非蠅營狗茍,成天想著打這個扶那個,重臣的關系稍微好一些,就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利益的捆綁,說緊密也緊密,想背叛也容易。一腔熱血雖讓很多人覺得傻,但招數嘛,不在老,有用就行。不要太偏激,兩面都否定,也不要太圓滑,讓人覺得你沒原則。”裴熙聳了聳肩,無奈道,“圣人會晉妃嬪的,一定。”
秦琬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頗為感慨:“沒錯,圣人……說心善也心善,說狠心也狠心。”
“對了,我聽說——”裴熙不想再對圣人歌功頌德,就換了個話題,“陳留郡主病了?”
一提到陳留郡主,秦琬忍不住嗟嘆,很是無奈:“姑姑何等精明之人,怎么就生了這樣自私又無用的兩個兒子?眼看求不了姑姑為他們說話,竟要走別人的門路,也不想想,姑姑是好糊弄得么?昔年廢太子造反,多少人妻離子散,一腔怨憤傾注在廢太子及其黨羽的身上。姑姑身為廢太子唯一的嫡女,大家談起她,竟只有贊美與憐憫,沒誰說她不是。日子過得悠閑,從圣人到販夫走卒還都覺得她委屈,這樣不能得罪的人,申國公和他的兩個兒子憑什么以為,她會為不愛自己的丈夫,不孝順自己的兒子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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