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麻辣燙
“滴答”。手機端
從屋檐縫隙里聚攏的雨水凝成了一滴,滴在了摩托車翹起的紅屁股上。
男人抬起手,用右手食指的指節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拿著頭盔的手還順便撐著餐館的塑料門簾。
濕風拂過,門簾細細碎碎地響。
他終于說“那什么,麻辣燙你好好吃,小喬姐家的麻辣燙是真做的不錯,十好幾年的老招牌了,炸串兒也好吃,你敞開了吃……”
坐在屋里的那位姑娘卻不肯放過他,從頭頂的發絲兒到腳尖尖兒都洋溢著某種微妙的喜悅,又抬頭對他說
“把車騎走唄,好好的一輛車,就因為一個誤會大雨天被扔路邊了,多可憐啊。”
男人終于回過頭來,又看向她。
隔著對方濕乎乎的發絲,沈小甜終于勉強看清了他的長相——一張比普通好看多了幾分落拓氣的臉,哦,還要再多幾分的好看,年紀仿佛是比自己大,又讓人覺得猶是個少年。
拿著頭盔的男人對著她笑了一下,就在沈小甜以為他會有些無奈或者尷尬地說些什么的時候,他對沈小甜擺了一下手,接著,頭盔利落地蓋在了頭上。
有雨水從里面流出來,勾了了他的臉龐輪廓,好吧,大概這對男人來說不重要。
他騎上幾分鐘前才在屋檐下停好的摩托車,很快,發動機的聲音就傳到了小館子里。
小館子里回傳來了一聲“拜拜呀,大好人!”
大好人徹底走遠了。
遇到一個好人還是很讓人開心的,沈小甜深吸了一口氣,已經聞到了除了油香之外的另一種香氣,是夾著香辛料的排骨湯的氣味兒,麻辣燙的湯底已經煮開了。
炸串兒是先端上來的,四方方的不銹鋼盤子上面裹了一個塑料袋,炸好的串串碼在上面,每一個都已經被抹上了足足的醬料。
沈小甜吃了一口炸雞肝,記憶深處的醬汁味道裹著綿軟的雞肝立刻占據了她的口腔,微微的甜,恰到好處的辣,濃濃的咸香……
年輕的女人低著頭,從一旁的紙巾盒里抽出了一張,摁住了自己的鼻子。
炸串兒里自然沒有放芥末。
只是那一瞬間,沈小甜有一種錯覺,仿佛她抬起頭,就會有個戴著眼鏡的老爺子坐在對面,很神秘地對她說
“我今天在路上看見了一只小麻雀,嘰嘰喳喳嘰嘰喳喳沒完,我跟她說了一句話,她就乖了,你猜我說了啥?”
然后,自己就會抬著眼睛看他,嘴里還戀戀不舍地叼著炸串兒,含含糊糊地說
“外公你本事真大了,還能跟麻雀說話了。”
“嘿嘿!”老人會對她眨眨眼睛,然后笑著說,“我對小麻雀說啊,我給你吃炸串,就堵住你的嘴啦!”
哎喲呵?說誰是小麻雀呢?
那時候那個毛頭毛腦的小麻雀就會氣得頭發都炸起來,一把搶過好幾串肉,說什么都不給老人吃了。
老人也不會生氣,只會在對著她嘴邊的醬料指指點點說“你還說你不是小麻雀?都長了麻點子了!”
又抽了一張紙巾,擦掉了嘴邊可能有的一點醬,沈小甜長出了一口氣,后背倚在了涼涼的椅背上。
她知道自己冷靜下來了。
拿起炸魷魚,對著臉龐比劃了一下,小時候她總覺得炸魷魚很大,比她的臉還大,現在她覺得那是自己小時候沒見識,看什么都大。
也看什么,都覺得會永遠陪在自己身邊。
說是沒見識,可“沒見識”有時候就意味著被保護得很好。
就在這個時候,小喬姐端著麻辣燙從后廚房里出來,放在了她的面前。
“辣椒醋都自己放,還想吃什么跟姐姐說,今天呀,陸辛那家伙請客,咱們不用跟他客氣!”
原來那個“大好人”叫陸辛啊,沈小甜點點頭,對著容顏姣好的女老板笑了一下
“謝謝小喬姐。”
“不客氣……”店里又來了其他的客人,可能是潮乎乎的天氣里人們總想吃點兒能出汗的東西,沈小甜嗦了麻辣燙里第一口紅薯粉再抬起頭,飯館里已經多了兩桌客人。
一桌兩個人都點了麻辣燙,另一桌兩個人坐著,另有一個人開了冰箱門在挑炸串,隔幾秒就要征求一下同伴的意見。
“雞心要不要?”
“今天沒有大紅腸啊!”
熱鬧起來的空氣包圍著沈小甜,和麻辣燙特有的熱乎勁兒一起。
往嘴里塞一口海帶,讓口腔暫時擺脫了骨湯和炸物共建出的滿足感,沈小甜又喝了一口湯。
小喬姐的麻辣燙就是有這個好處,因為湯底的味道調的開胃,就算是再不喜歡吃菜的孩子,在吃的時候都免不了吃上兩口。
以前沈小甜的外公還真誠建議過小喬姐,說她可以再賣那種一整碗的骨湯涮青菜,專門對付不愛吃菜的孩子,把那時候才剛從南方回來的小喬姐都逗笑了。
“你們吃著菜好吃,那是因為一大碗里只有這幾口,全是菜的話有幾個人愿意吃哦?誰都知道燒雞好吃,誰愿意一頓只吃燒雞?凡事得搭配著來,跟男人配女人一個道理呀。”
那年的小喬姐喜歡上了一個跑運輸的男人,那個男人也喜歡她,只要不跑車就來店里陪著她燙菜炸串兒。
沈小甜人生里第一次領略到女人怎才會變成一朵散發著芬芳的花——在她喜歡的人面前。
哦對了,有這般“感悟”沈小甜才十歲,學校門口新開的借書店是她常去的地方,如果不是借書店的老板去炒股結果把店都賠沒了,以沈小甜那時對港臺文學的熱愛,她說不定后來就會成為一個文科生。
過了一年多,小喬姐和那個男人結婚了,又過了兩年,沈小甜被她媽接走之前,小喬姐又和那個男人離婚了,孩子歸她。
現在看,愛過又婚變過的小喬姐依然有一朵花的風姿,為了男人也好,為了孩子也好,為了自己也好,也終究是在過去的十幾年里一直美麗著。
看著她在店里忙來忙去,沈小甜又漸漸開心起來,總之,小喬姐麻辣燙真是好東西,從前能讓她多吃菜,現在能讓她多開心。
驅寒的效果也是從外向里的,連心都沒放過。
旁邊的那桌的客人的麻辣燙很快也端上桌了,他們吃得可比沈小甜豪邁得多。
兩個人狼吞虎咽地吃著,居然還能分出嘴來聊天。
“呼,小喬姐家的麻辣燙也是怪了啊,不放辣椒也能吃出一身汗來。”
“我就這么吃著,就覺得自己后脖子要出汗了……”接話的人在嗦紅薯粉的間隙還抽空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恰好小喬姐又端著東西出來了,一開始說話的那人抬起頭來說
“小喬姐,你家的麻辣燙里是放了啥呀,吃兩口就讓我出汗了。”
小喬姐只笑“今天下雨,我燉湯底的時候多放了塊姜。”
沈小甜聽她這么說,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多放的可不只是姜呀,姜里的姜油和姜烯酚確實能產生辛辣的感覺,可這湯里真正唱了重頭戲的是胡椒和花椒,除了辣椒山葵里大量含有的硫氰酸鹽之外,胡椒里的胡椒堿和花椒里的花椒素都是在湯里真正起作用的辛辣物質,它們在湯里跳舞。
從小喬姐嘴里問到了“答案”,那位客人笑了,說“小喬姐對我們真好,就是這么多年不肯在麻辣燙里加肉。”
小喬姐嗔了一聲“加了肉,湯可就渾了,到時候你們再怪我手藝不如以前了,我找誰哭去?”
這話說得有道理,叼著炸雞心的沈小甜默默點頭。
荊家鹵肉家的小孩兒說他們家往鹵肉鍋里續湯用的都是高湯,所謂的高湯就是把骨和肉里的成分通過充分熬煮轉移到了湯水里,包括了蛋白質和油脂,因為是要吃鹵出來的肉,需要足夠香料里的有機物被充分溶解,所以,他們把“高湯”和“鹵油”當寶貝。
小喬姐的湯是用來喝的,并不需要油脂來溶解更多香辛料里的有機物,恰到好處的骨湯搭配香辛料才有開胃的效果,對她來說,加了太多肉的湯就是“渾了”。
“怎么樣?吃得還好吧?”在店里看了一圈兒,小喬姐可沒忘了這個被陸辛特意關照過的客人。
沈小甜愉快地點頭“味道一直很好,謝謝您。”
外面的雨停了,一整天沒見的太陽在西邊斜斜灑了一點光出來,小里小氣地給還沒散盡的烏云鍍了一層金邊兒。
沈小甜順著“小喬麻辣燙”靠著的那條大路走了一段兒,到了個小三岔口拐了進去,高高的老梧桐葉子上還存著雨水呢,冷不丁地就往人的天靈蓋上砸。
用一只手捂著自己的頭頂,走過了三棵梧桐樹,沈小甜在一個鐵門邊上停下了腳步。
本來應該是灰色的大鐵門被銹蝕得厲害,只有鎖頭周圍還存著舊色。
深吸一口氣,沈小甜從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鑰匙串兒,兩把鑰匙和幾顆粉的紫的透明塑料珠兒串在一塊兒,看著又舊又可憐。
捏起其中的一把鑰匙,插到鎖眼兒里,沈小甜忍不住詫異門竟然這么容易就打開了。
站在門口,她以為自己會看見一個亂到不堪入目的院子,沒想到院子里也算整齊,雜草沒有多少,剛剛下過大雨,泥地里也沒多少積水。
“我就是回來看看,吃麻辣吃撐了,我隨便走走的。”
她對著院子說。
倔得像十二年前那個發誓一輩子不會來的小女孩兒。
這天,石榴巷里好幾戶人家都看見那個空了好多年的房子門開了。
“知道嗎?田老師家有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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