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系圖置于首位的是公良砷。

　　他作為現(xiàn)太子，出身大家，仁明勇毅文治武功皆是可圈可點，兼之魏國并無其他更成氣候的公子，幾乎是一方獨大，威望實力無人出其左右。

　　其次是魏國四大貴族。木蔣錢容，都秉承傳統(tǒng)并未明確站位，卻也早早表了態(tài)。

　　先是暮家。

　　作為涉獵廣泛的老牌貴族，底下根盤交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本就是支持與之有既定姻親關(guān)系的太子坤，如今有她插手，暮家能做的至多也不過是在正式爭斗時保持中立的姿態(tài)。

　　再是蔣家與錢家。

　　兩家原本并無交集，一個兵家出身主管對外的兵權(quán)，一個商鋪滿國富的流油，這一輩的繼承人，蔣豫錢富卻偏偏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膩歪得不行，以致原本互看不順眼的兩家也越走越近。

　　但因為兩家主事的一直很注意避嫌，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加之明確表示不會站隊，也并不引歷來采取溫和戰(zhàn)策的魏王猜忌。

　　余下的，就是低調(diào)閉鎖的容家。

　　也是容冶和公良砷的母妃背后的家族。

　　貴族大家之間的婚姻向來避不開背后的權(quán)勢傾扎，容家基底相較另三家較最為薄弱，但其關(guān)系網(wǎng)卻最為復(fù)雜。

　　原因十分簡單粗暴。容家慣出美人，還是每每那種美得驚天地泣鬼神的那種。

　　而大凡是英雄，不管是人稱的還是自以為的，總避不開要個絕世美人撐門面的情節(jié)。于是美人嫁英雄，英雄妻子生小美人，小美人再嫁英雄，不過百年便造成了如今閉著眼在這大梁城隨意撈一個貴婦，十之五六都避不過和容氏沾親帶故的局面。

　　而華夏一族辦事喜好參考裙帶關(guān)系的模式從不是現(xiàn)世才有。

　　只是花開兩只結(jié)局卻大不相同。

　　容冶的母妃在宮斗里最后慘敗，連累著自己子嗣也被剝奪了王姓隨姓母家，而一同入宮的親姐姐卻母憑子貴順風(fēng)順?biāo)�地登極。

　　其中的齷齪并不隱秘，其中有一種最合理的傳聞更是流傳廣泛。

　　姊妹共侍君王，姐姐容霏顏色姝麗溫婉更具大家之風(fēng)，共推為后，此后卻遲遲未有身孕，最后只能自請讓賢。

　　妹妹容岱登上后位后不久，姐姐卻又先懷上了子嗣，也就是公良砷。

　　魏國王室有嫡必為長的傳統(tǒng)，卻考慮著容霏本也曾為后且并無大的過錯，便將孩子留了下來。

　　戲劇的是在容霏爆出孕事后沒幾天容岱也懷了孕，最后在公良砷出生后幾天就生下了公良容冶，封為太子。

　　貴為王后，又生下了嫡子，本該是榮寵華貴加身，卻不知為何，容岱偏偏嫉妒成性，屢屢加害于魏王庶長子公良砷，最后一次更是誤打誤撞害死了另一個魏王寵愛的小兒子，最終激怒了魏王。

　　容岱被賜死，公良容冶則被廢去太子之位和王姓，丟去阿房自生自滅。

　　欄間也有穿聞魏王寵妾滅妻，容霏野心勃勃一心想自己的庶子成王陷害自己妹妹的。

　　總之眾說紛紜。

　　看著似乎就是一出成王敗寇的宮斗戲，只是，有太多秘密和完全沒有秘密，一切隱秘明明白白地完全攤著，一查就出，同樣不正常。

　　只是再深入就要打草驚蛇了。

　　那么，關(guān)于枕邊人，魏王又知道多少呢？

　　木靄抬頭，看向王座上那個傳聞治國溫和這樣立在王權(quán)巔峰也同樣不怒自威的諸侯王。

　　仔細(xì)想想，公良砷如今唯一受那些老牌勢力迂腐夫子詬病的大概就是他后來居上的嫡長之位。那么，曾占據(jù)名正言順的嫡位的主公會不會還有潛伏的可以鼓動加以利用的勢力？

　　“對此，不知暮小姐有何高見？”

　　呃？

　　木靄收回眼里的詭波看見的就是蔣豫那廝故意找茬的眼神，俊美清秀的眉峰高挑，桀驁不羈之極。

　　也討揍至極。

　　木靄出列附身行禮，余光掃視了四周，看到李堂戶失了玉牌只一臉頹廢的被侍衛(wèi)壓著伏跪在殿尾，便明白曲陽瘟疫一事已經(jīng)以李敗為結(jié)果完全告結(jié)了。

　　她也不意外，畢竟太子坤如今勢盛，她也沒期待過狗急跳墻的李堂戶能扳倒太子，只是他好歹一個九卿之一的奉常，連點堵都沒能給太子一派添上什么的事實，實在太鬧心了。

　　渾水還是要自己淌。

　　木靄幾步走至大殿中央，幾個內(nèi)侍動作輕巧又迅速地放置好一方全身漆黑散發(fā)著清淡檀香的木幾和一張柔軟的黑色坐墊，木幾上擺放了紙筆和各種占卜道具，一只暗金雕龍的香鼎青煙冉冉。

　　其下是只盛著溫水的銅盆。

　　雪色衣擺上墨線魍魎圖騰順著動作浮動撒開，鋪展于跪坐在木幾后的少女周身，第一次，年幼的歲月弊端不僅沒給她人前填上弱勢，反倒蹭了年少純凈之名，襯的她宛如墨蓮般幽美神秘。

　　神棍么，不是半百子老仙，童顏童“叟”天生靈性也可以不是。

　　木靄伸出手浸入溫水，洗凈后接過內(nèi)侍托著的錦帕從指尖到掌心一絲一毫也不放過的仔細(xì)揩干。

　　焚香凈手后還要如何呢？

　　記不起來……就算了。

　　蓍草、錢幣、龜甲、紙筆，香蠟、杏葉、芷草……木靄手從一旁奇奇怪怪的擺設(shè)物品上慢慢滑過然后直接取了幾枚干凈的銅錢置于手心，既不閉眼也不念些神秘繞口的咒語，只讓錢幣在手心歇了一瞬便……向上一拋、再向上一拋、再拋拋拋。

　　自顧自丟得認(rèn)真。

　　無視一幫老臣子目瞪口呆痛心疾首一副“無齒小兒辱沒朝堂”氣得要癲癇發(fā)作的模樣，丟完了銅錢，想想應(yīng)該沒什么遺漏后便在紙上勾畫了起來。

　　一刻鐘不到便行了禮收好用具一言不發(fā)地退了回去。

　　這就完了？

　　朝下小聲的議論慢慢沸騰起來，以往哪次占卜祭祀不是選了黃道吉日備好牛畜祭品大費周章，最起碼也要凈洗周身熏香三日再念念叨叨幾下吧，小姑娘當(dāng)朝堂是戲院玩樂呢吧？！

　　魏王也有些驚訝木靄的“敷衍”，雖然理智上覺得她不是這般草率的人，看著朝下的嘀咕也知道不能偏得太明顯。

　　便和緩了語氣嚴(yán)肅些問道：“木靄，你可有測出什么？關(guān)于這次的河道改修可否吉利？”

　　木靄答得坦然沉定：“既不吉，也甚吉。”

　　這不等于沒說嘛！這下太子一派也多了些人相互遞出了不贊同的眼色。

　　木靄只當(dāng)沒看見，上前一步向內(nèi)侍遞過筆墨微干的占卜筆跡，接著是清清淡淡的聲音，沒多少用力的意思，卻明晰縝密的讓人下意識住了口。

　　“上八七二七三，七四八五下七，兌上坎下，澤水困，是為困卦。”

　　魏王看著遞上來的簡筆卦象，他略微知道一點門道，看得出來木靄基本的條理還是對的，便點了點頭示意繼續(xù)。

　　“困，取困頓之意，此次改修怕是會出現(xiàn)不小的困難。此為不吉。”

　　她如今巫道尚淺，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觀測天運命數(shù)的地步，所倚仗的不過是《易經(jīng)》卦解的的“活”。

　　而任何一門卦解本質(zhì)上遵循的必定是萬事萬物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所以解卦時其實大可不必死拘泥于卦象本身的好壞，而是就事論事，結(jié)合事物本身的發(fā)展趨勢佐以卦象。簡而言之就是忽悠才是不變的真理。

　　前些日子通過卦象和暗衛(wèi)測得的工程數(shù)據(jù)分析下來，甽州堤壩之禍已是必然。

　　嗤。

　　原本被木靄若有其事的專業(yè)吐辭糊弄的朝臣頓時一陣諷笑，有的甚至陰陽怪氣地小聲冷哼：“原來真是草包，沒聽見剛剛余右尹才說了畎州水道改修一事進(jìn)程順暢么？”

　　木靄聽著笑意加深，看了一轉(zhuǎn)，溫淡的目光似是再看一群胡鬧的孩童般，惹得人簡直看不下去。

　　繼續(xù)諷吧，多諷幾句，她現(xiàn)今要在魏國朝堂上爭取一席之地，現(xiàn)在多諷兩句以后打臉時才好映象深刻不是。

　　繼續(xù)不緊不慢地開口。

　　“若將上下卦視為平行關(guān)系，坎為河流的奔流之水流入湖泊的固定之水中，兌為河流的入水口。水流到水庫里，前邊是個大口后面留個尾巴，虎頭蛇尾。這次的工程的怕是后宜事項不當(dāng)，需早做提防。”

　　“稚子無知，滿口胡言！”

　　被暮家嫡女當(dāng)眾質(zhì)疑他此番前去監(jiān)察的成果，余右尹一把老骨頭氣得發(fā)抖，也顧不上會不會交惡那個護(hù)崽到不可理喻的暮言，直接通紅著臉怒喝。

　　這樣就發(fā)怒了？

　　木靄眨巴眨巴眼，清美無辜的小臉人畜無害。

　　呵呵，蔣豫從衣袖撈出他心愛的描金折扇半遮面欲說還羞，隨后還是沒忍住拋去了個媚眼。

　　“暮藥罐……又、裝、蒜……”他輕啟薄唇，無聲地對著木靄交流，因為諢名早已傳遍，也不在乎此刻本性暴露不暴露。

　　卻沒想到被深知自己德行的老父親逮了個正著：“逆、子！”

　　位列大司馬站在前列的蔣父被蔣豫拋出去的媚眼氣得半死，死死瞪了自家不成器的混球一眼，滿滿的恨鐵不成鋼，要不是蔣家這輩就這一只獨苗，從小老夫人就攔著不讓打不讓罵的，哪里容他長歪成這樣。

　　蔣豫一看自家老頭子也發(fā)怒了，反倒眉眼挑得更加樂不可支。

　　……家有熊孩子，傷不起。

　　木靄默默側(cè)頭過去，堅決不和蔣豫那廝眉目傳情。

　　只暮父一邊巴巴著一雙水目望著木靄，又驕傲又欣慰又委屈的糾結(jié)著：嬌嬌兒怎么就是不看吾不看吾呢？

　　仲孫隋突然出了列，做了半揖。

　　周旁幾個年輕臣子卻驚得一掣，蓋因仲孫隋一向不出聲時便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活像住畫頭淡竹的憑空掛飾，雖說是太子坤麾下第一謀士，受百般禮遇，憑良心論，出力的時候卻委實不多。

　　不知怎的也磕上了此事。

　　他聲音如同人般云淡風(fēng)輕，聽著就讓人想到高山上汩汩而下的流水，很是和潤舒服。雖然在木靄聽來就是攪稀泥的。

　　“啟稟吾王，臣聞得這次督辦畎州水道改修的乃是新任的少宰林凌，此人少有才名，入職前在水道一事上就頗有建樹，算得上經(jīng)驗豐富。只是畢竟年少得意，又有醴縣水庫一事的先例，一時自滿再誤了事也并非是不可能。”

　　他沉吟片刻繼續(xù)道：“水道改修畢竟是關(guān)乎甽州數(shù)萬百姓民生根本的大事，絲毫馬虎不得，就是以防萬一也有必要再行查探。”

　　“不可，”劉侍郎出列，文弱的臉上皺緊了眉頭，“稟吾王，此舉尚需考慮，這樣貿(mào)然行事，最后若是無事的話豈不是傷了林少宰的一片赤忱之心？”

　　仲孫隋輕笑一聲，平淡無奇的眉眼竟有幾分讓人移不開注意的蠱惑。

　　“大可不安巡查的名頭，只說是行按功行賞之意，若林少宰做得好便先一步行了賞，讓他知曉王上的重視，若有隱患便盡早剔除，以免釀成大禍。”

　　一番言論周密詳盡又無偏袒之意，實乃妙哉。

　　魏王看著朝下士卿大夫門通通捋胡子點頭稱善，滿意地頷首贊同下來。

　　“那諸位愛卿有誰愿意領(lǐng)這‘行賞’之事？”

　　蔣豫向木靄又拋去一個桀驁不馴暗帶挑釁的四不像媚眼后，擺出了一副正臣的派頭：“微臣愿為吾王分憂。”

　　“善。”

　　**

　　陽春三月末，萬物復(fù)蘇，一路柳枝抽條雪絮叨叨飄揚如夢，春風(fēng)如剪削亮冬靄，穹空亦染上了明色。

　　是個極明媚的日子，陽光普照。

　　“暮藥罐～”

　　遠(yuǎn)遠(yuǎn)的，一聲口哨接著一聲年輕亮色吊兒郎當(dāng)?shù)纳倌暌羯�過來，完全是持稟著未見其人就要先宣告“俺來也”的原則。

　　蔣豫輕巧翻過高墻，跨過石徑上橫七豎八的橫藤，看著岸邊木靄根本不鳥他也一點不在意，自來熟又從從容容地，拎著他那金光閃閃的折扇一副翩翩濁世貴公子模樣地逶迤而至。

　　完全做到了在楚宅里一般無二的自在，半點沒有私闖民宅的拘謹(jǐn)。

　　身后跟隨的錢富則明顯狼狽的多。

　　大概是第一次走這么雜草叢生的荒涼地界兒，錢富好幾次險些被路上的藤蔓絆得絆倒，為了不出丑，只好捏著繡金邊的衫腳加快了步子，一味跟緊了前面的人，以便什么時候真不小心跌了，撲地前也有個墊背的。

　　“暮藥罐……什么鬼地方！”

　　蔣豫一路走一路扇子刷刷地削枝扯皮，打開遮擋視線的最后一株垂柳大步踏過去，柳條枝丫在身后扭扭捏捏地?fù)u晃。

　　行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木靄正在垂釣。

　　一身簡單的仕子青衫，坐在鋪了厚厚幾層深色褥子的大石塊上，一條魚竿斜斜向上插進(jìn)身旁土壤，交盤著的兩腿上展放著一冊竹簡，安靜纖小的身子陷入柔軟的褥子，像途經(jīng)的柳絮，瞧著就是個柔柔軟軟的小姑娘，就是偏偏喜歡裝模作樣總做些不和時宜的破事。

　　蔣豫搖搖晃晃自己騷包的扇子，左右翻轉(zhuǎn)著打量木靄，可惜還是半點看不出他一回來就聽聞的各式不帶重樣的驚嘆唏噓的模樣。

　　“明晰堅定、挺拔清峭，暮家姑子絕對不可小覷！”

　　“竟又占卜對了！”

　　“怎生的這般牙尖嘴利巧舌如簧呢？！”

　　“死過一次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嘖嘖……”

　　裝得好一手深沉的神棍。

　　現(xiàn)在看著嘛……只更加手癢癢想要欺負(fù)弱小怎么辦？

　　蔣豫一條腿抵著背后假石，身子虛倚著，手里不知哪里拾得的幾塊小石上上下下地顛簸，看著巋然不動旁若無人地看著腿上書簡的木靄，眉頭上挑。

　　桀驁俊朗的五官沐浴在金光凈色下，開始自顧自地聊。

　　“你蒙對了。”他后踢了一下身后假石，語帶不滿。

　　“誰知道甽州水道修改一事看著進(jìn)展得順順利利，我都準(zhǔn)備給那位喜形于色的林少宰按功行賞了，結(jié)果卻在末尾幾乎收工的時候出了個大烏龍……好在小爺向來行事機(jī)警留了一手。”

　　半點不提木靄占卜的預(yù)警之功：“事先暗地里命人在重要關(guān)口處多修了道阻攔的堤口，否則大家都得玩完。”

　　后腳又踢了幾下身后，假石上堆砌裝飾的小石悉悉索索地向下掉，蔣豫面露不屑，問的似是漫不經(jīng)心：“暮藥罐，難道你真會什么占卜之術(shù)不成？”

　　木靄仿佛全無所覺，仍專心于書簡。

　　“暮藥罐暮藥罐暮藥罐……”蔣豫自有磨人的辦法。

　　“……”

　　木靄側(cè)點身子背對著人自巋然不動：“要查戶口找情報出門左拐第四條街橫穿過去第六條小巷子去左側(cè)第十六家掛了當(dāng)鋪名頭的破落戶，慢走不送。”

　　纖細(xì)的指下是篆刻流利的魏國通用字體，有些近于秦一統(tǒng)之后推行的“橫平豎直，圓勁均勻”的小篆，卻較之更加強(qiáng)調(diào)圓潤順暢，在指尖流瀉，觸感優(yōu)美漂亮，伴著字體一個個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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