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

　　右手掌火燒火燎地發燙，手指繃直發麻，整只手連續地抽痛。單單一只右手的癥狀，就把陸吟從舒適的夢里硬拽出來。她閉著眼睛，不耐煩地皺著眉頭，握了握右手。

　　沒睡醒的陸吟的內心已經掀起海浪，陣陣痛意更使得她內心翻江倒海。

　　她睜開眼睛，攥緊拳頭捶了一把床，床發出輕輕的“嗡”聲。

　　右手一震，剝皮抽筋般地痛開了。

　　陸吟臉色發白，垂著眸子，左手掌心撐著床，肩膀、脊柱后頂著床頭，削瘦的肩頭顫動，慢慢地向上挪移，撐起纖瘦的身子。很快坐了起來，她后背靠著床頭板，脊柱一塊一塊地貼合床頭板上的軟墊。她發出輕松的嘆息聲。

　　陸吟休息半拍，側身朝床頭柜伸手。

　　米白色的床頭柜，在外頭夜光的照耀下，閃著星星點點的光澤。

　　她修長的手指搭在銀質的抽屜拉手上，輕輕地拉開抽屜，抽屜里擱著幾本書，書上散落幾顆乳白色的東西。

　　她眉頭旋即舒展，熟練地拈起書上的東西。

　　陸吟靠回床頭，低頭拆著糖紙，夜光映在她白皙的臉上，襯得她肌膚瑩白細膩。

　　糖紙發出“嘶啦”的聲音，在這個安靜的房間尤為明顯。

　　陸吟將奶糖放進嘴里，櫻色的嘴顫動，眉頭不再緊皺，神情緩緩地平和。

　　她左手揉著顫抖的右手，安撫地、喃喃地說：“吃糖就不痛了。”

　　手機“叮咚”“叮咚”地振動，陸吟拿起手機，滑開主屏幕拉下消息框，“琉璃廠”論壇發來99+個艾特消息。

　　陸吟進入琉璃廠論壇，見到剛置頂不久的帖子——

　　“一年一次、全國最大規模的九門竄貨場，將于八月五日開市，詳情見內。”

　　這則帖子由論壇管理員發送，并且對九門竄貨場加以介紹解釋：

　　“竄貨場起源于清末民初，是古董交易拍賣的場所。九門竄貨場沿襲它的這一重大特質，創辦于一九七九年，距今已有三十九年的歷史。九門現已成為全國最大規模的竄貨場，每年的開市時間為八月五日至八月十二日，為期一個星期……”

　　用戶們紛紛跟帖回復。

　　“攪基大會終于來啦，我們‘一文不值’兄@qwerty123會不會出現呢？”

　　“剛才問了，一文兄說要給窯廠進貨，順道來看看[消息附圖][消息附圖]。”

　　“一文兄真的要來哇！！！好激動，我五十米的鋼刀已經準備好了么么噠！”

　　“=　=一文不值買好鋼盔防爆服了嗎@qwerty123？”這則跟帖發出不久，樓下就跟了qwerty123的回復：“我穿短袖過來[比心]。”

　　“@銅錘打得個碎粉粉@銅錘打得個碎粉粉@銅錘打得個碎粉粉！一文不值要來！銅錘大佬睡了？介意醒醒嗎？”

　　“@銅錘打得個碎粉粉，準備好你的高射炮了嗎？銅錘我要是你，就忍不了了！”

　　陸吟掃了一眼，跟了這個“煽風點火”的帖子：“別介呀，別忍著，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想做什么大膽地做，別讓銅錘小爺瞧不起你。”

　　陸吟消息一發，三秒不到，手機又一次“嗡嗡”振動起來。

　　論壇管理員發來問候：“0.0銅錘大佬去不去九門？”

　　陸吟右手擰痛，簡短地發了一個字：“去。”

　　她放下手機，揉了揉發燙的右手，過了一陣才拿起手機。她打開qwerty123的聊天框：“=天一起吃飯？”

　　“不吃，要命。”

　　還挺警覺。陸吟失望地想道。她道：“0.0我一個吃奶糖的小女孩，還能對你做什么？”

　　“………………”

　　“明天聯系你，說定了么么噠。”

　　qwerty123沒回復了。

　　陸吟也沒繼續發消息，心想，明天還沒來，把q嚇跑了可不好。

　　她想，她到底是帶鋼刀還是帶電擊棒？要不然一起帶上吧。

　　陸吟的手隱隱作痛，一直沒睡，等到凌晨四點多，爬起來洗澡化妝，擦水乳、防曬，打粉底液、擦散粉，畫眉毛、眼影、眼線，涂睫毛膏，打陰影、高光。單手化妝，情形一時很勵志，化了兩個小時。

　　最后抹腮紅、涂口紅。

　　陸吟抿了抿嘴唇，滿意地轉身，開始挑裙子。

　　另一邊的郁頌，一覺睡到八點，惺忪地洗了把臉。她看了看日頭，心想，今天出門得涂防曬。好麻煩。

　　陸吟穿了件紅裙子下樓，樓下吃早飯的陸爸陸媽抬頭看女兒，見到女兒妖精一樣的妝，就像剛從盤絲洞出來。他們同時皺了皺眉。

　　陸爸身著筆挺的西裝，五官俊朗，寬肩蜂腰，雙腿十分修長，上個星期才被娛樂周刊評選為最有魅力的企業家。

　　陸媽穿著白色長裙，容貌妍麗，眼尾微微上撩，平時顯得嫵媚動人，要發起脾氣，薄薄的眼皮就顯得十分的凌厲。

　　陸吟神色坦然，和爸媽說了句“早上好”，然后坐到自己位子上，低頭吃早餐。

　　“昨晚你睡著了，沒來得及跟你談學校的事情，”陸媽放下刀叉，看著陸吟臉上的妝，她幾乎心梗，這還像個十六歲的孩子嗎？她壓了壓心頭的火氣，不想一大早就跟陸吟發脾氣。

　　她說，“為什么要打斷同學的腿？”

　　“不是我做的。”陸吟道。

　　“人家找上家門了，還不是你做的？”陸媽語調拔高，“人家有你打人的證據，你有證明自己的證據嗎？有事實擺事實，有依據擺依據，我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沒有。”

　　陸媽吐口氣：“那你別怪我們沒給你澄清的機會，現在把臉洗了，換件衣服，去醫院給人道歉。”

　　陸吟冷不丁地把叉子往桌上一拍。

　　陸媽、陸爸肩膀一抖。

　　陸吟松開叉子，面無表情地抬頭，擦了擦嘴：“手痛，不吃了。”

　　她起身，凳子“刺啦”一聲往后移，轉身往門口走去。

　　陸媽、陸爸被女兒這么一嚇，張了張口，看著女兒揚長而去。

　　陸爸松口氣，剛叼起荷包蛋，身旁突然傳來“啪”地拍刀叉聲，他結實的手臂一抖，荷包蛋嚇掉了。

　　他的妻子騰地起身，轉身往臥室去，喊道：“肺痛，不吃了！”

　　陸爸身形魁梧，上周刊登的雜志把他贊譽為“難以被打倒的男人”，此刻他小心翼翼地叉起荷包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撫了撫平整領帶下幼小的心臟。嚶。

　　窯廠，八點，淡淡的云飄在天際，一天晴好。

　　女孩從宿舍里鉆出，她身形秀長，走到曬衣服的前坪。

　　微風拂動掛在竹架上的衣服。

　　郁頌伸手摸了摸下擺，眼睛一亮，心想終于干了。

　　她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喜滋滋地將衣服取下，還以為干不了了，現在可以出門了。

　　窯廠老板放了郁頌的假，叫郁頌去城區看貨。

　　郁頌搭乘去城區的公交車，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定，越往城區走，林木越多。公交車駛入郁郁蔥蔥的巷子，斑駁的光投在她秀麗的臉頰上。

　　她眼睛微瞇，盯著不遠處熱鬧的竄貨場。

　　下車后，郁頌往九門竄貨場的方向走去，本以為她已經來得夠早，沒想到其他人更早，其中就包括“銅錘”，銅錘半小時前就發消息：“你穿的什么衣服？”

　　“白衣黑褲。”郁頌看了看自己口袋印著的卡通小熊，還有黑色的修身褲。

　　“什么皮帶？”

　　“沒有皮帶。”

　　陸吟看著“qwerty123”回復的消息，腦海里浮現了一個街道辦事處主任的形象，穿著短款白色襯衫和沒有系皮帶的黑色西裝褲。她心想這腰有點粗呀，都不用系皮帶。

　　九門竄貨場現在已經十分熱鬧，但仍舊沒有開市，一個妝容精致的女孩倚坐在茶樓二樓的靠窗位置。她口紅嬌艷欲滴，襯得皮膚白皙。她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纏著白繃帶，細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

　　她纖細的手指勾下一點墨鏡，往樓下看去，看看其中有沒有一個老干部形象的人。

　　陸吟在茶樓坐了有一會，一直在等“qwerty123”的出現。但這不是她來竄貨場的主要目的，她還有一個目的。

　　九門竄貨場人聲鼎沸，攤位已經都擺好了。但只見人們聊天、寒暄，不見他們有交易的舉動。

　　郁頌心中納悶，在一旁等著，于是聽到路人們聊天。

　　“九門怎么還不開市？”

　　“一看你就是剛從外地來的，不懂九門的規矩，《大宅門》看過嗎？白七去外地購藥材，他們白家不動，草藥行市就不開。”

　　“你的意思是九門在等人開市？誰啊？難道是……陸家？”

　　“你總算摸著邊了。放眼整個京城，還有哪家比陸家更有資格？在古玩這一行，他家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最近勢頭很猛的那個謝家，公會都坐在主座上了，遇見陸家還得趕緊把位子讓出來。”

　　“你說得我暈乎了……那這次陸家來的是誰？”

　　“陸家三小姐呀，五歲跟他爺爺進瓷廠，十三歲就能主持文物修復會議。如今這一代還沒有誰能比她厲害，陸家接班人呢。”

　　聽到“陸家”的名號，郁頌微微皺眉，沒想到在這兒會碰到陸家人。心思一晃而過，又被另外一個“陸”替代，她想到陸吟，心中微甜，不知道陸吟現在在干什么。

　　路人們越聊越開心，就著“陸家三小姐”的話題聊了下去。

　　“這陸家三小姐也是個小怪，等會你看吧。”

　　“怎么講？”

　　“她喜歡聽故事，不管你手里的東西是真還是假，你能把這件東西的歷史淵源、典故原原本本講出來，逗得她開心，她馬上就掏錢買下。”

　　“還真是讓人捉摸不定。”

　　“…………”

　　郁頌立起身子，轉身走開，她對陸家三小姐并不感興趣，心想哪有陸吟好？她拿出手機，打開與陸吟的聊天框，編輯消息：“我現在在九門竄貨場，你要過來玩嗎？”

　　就在這時，聽到身后驚呼聲：“出來啦，陸家三小姐出來啦！”

　　郁頌頓了頓，消息沒有發出去，她朝身后看去，只見一個打扮明艷的女孩，一手捂著裙擺，一手搭在扶手上，從茶館二樓走下。她四肢纖長，身材窈窕，踩著高跟鞋發出“篤篤”的響動，沿著蜿蜒的樓梯慢慢地下來。

　　很快露出那一張令人屏息的妍麗面容。她笑盈盈，眼里含著秋波，邊走邊隨性地拆手上的繃帶。

　　吵嚷的人群靜默下來。

　　郁頌神情僵住，攥著手里的手機。

　　她喉嚨發澀，眼前如天旋地轉一般，只聽到有人喊著陸吟的名字。

　　她心里“哐當”一聲巨響。

　　陸家三小姐，陸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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