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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江令宛一路送母親回靜好院,到了靜好院,江伯臣嫌她礙事,攆她走。

  江令宛道:“那我去跟女學里的夫子說一聲吧,這幾天家里有事,二姐姐與我要請幾天假。”

  京華女子書院是大齊數一數二的女學,一年只招二十個女學生,但凡能考進去的,都是女孩中的佼佼者。兩個女兒都考上了,江伯臣不敢怠慢,他說:“這樣也好,就說你母親病了,你們姊妹要在家中侍疾,時間……先不說吧。”

  母親抬起雙眸,叮囑她:“你請了假就回來,路上不要耽誤時間,不要亂跑。”

  “讓杜媽媽送我出門吧。”江令宛答應之后,就讓人套了馬車出門。

  到了女學門口,江令宛讓車夫等著,她進了女學,找到夫子請假。之后,她并沒有從正門出去,而是到了后門,招手叫了一輛馬車,直奔西大街而去。

  西大街商鋪林立,酒肆、茶鋪、書舍、客棧、藥鋪不一而足。江令宛讓馬車停在一家名叫回春坊的藥鋪門口,跳下馬車,進門去找馬醫婆。

  馬醫婆黑黑瘦瘦,顴骨高高,兩道眉毛畫得細細長長,見人就露三分笑:“稀客稀客,三小姐有事,派個人來叫我進府就是,倒讓您親自跑一趟。正好我昨日得了一包好茶,我這就沏了,給三小姐嘗嘗。”

  “不必了。”江令宛開門見山道:“喬姨娘給了你多少好處,要你害我母親,我可以加倍給你。要多少錢,你開個價吧。”

  馬醫婆一驚,捂著胸口,夸張道:“三小姐,可不敢開這樣的玩笑,會嚇死人的。”

  “行了,我既然摸到你這里來,便是打聽清楚了,你不必跟我裝腔作勢了。我母親的產業有多豐厚,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幫我做事,不比給喬姨娘做事強上百倍千倍嗎?要多少錢,你直說吧。”

  江令宛擺了擺手,一副不耐煩跟她繼續說下去的模樣。

  馬醫婆本就是個見錢眼開之人,聞言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圈,就揚著那張滿是褶子的臉,堆起笑容:“既然小姐有用得著婆子的,婆子自然愿意為您赴湯蹈火。”

  她不承認與喬姨娘的蠅營狗茍,只說愿意替她辦事。這種人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有得是心眼子。

  “你幫喬姨娘裝病在先,昨天又答應了喬姨娘在我母親的落胎藥里頭放東西,我都知道了。”

  馬醫婆聽了這話,并不害怕,她呵呵笑了:“三小姐果然聰明,您給我五百兩銀子,明兒,我給夫人弄一包假藥,保證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穩穩妥妥,萬無一失。”

  江令宛也笑了:“不,明天的落胎藥,你只管弄,里面的東西,該放的、不該放的,都放好。”

  “好,婆子就按您說的辦。”馬醫婆見慣了這樣的事,一聽這話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乖乖聽話,事成之后,我會再給你五百兩。如果你敢在我面前弄鬼,我就把你從前做的那些事都宣揚出去。”江令宛道:“我知道你不怕,畢竟你做得隱秘,沒留下把柄憑據。不過有些人,可不管什么證據不證據,只要她認定是你干的,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弄死你,比如,那位十分得寵的長公主,她可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主。”

  馬醫婆的臉色終于變了,隱隱有青色透出來。

  江令宛眉頭一挑,輕笑道:“怎么,我知道的太多了,你想殺我滅口?”

  馬醫婆臉色又是一變,趕緊搖頭,笑著說:“您這樣厲害,捏著我這么大的把柄,我怎么敢。”

  “你最好不敢。就是你敢,我也不怕。你做的那些事,你幫你主子做的那些事,我都寫下來了,一旦我有任何閃失,那些事都會公布于眾。到時候,你主子恐怕殺你還來不及,又怎么會救你。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馬醫婆這才臉皮發緊,雙眼凝重地打量了江令宛半晌。

  這小姑娘才十一二歲,漂亮得跟一朵花一樣,那一雙眼帶著淡淡的笑,又亮又美,就是心如鋼鐵之人,被她這樣笑盈盈地望著,也要融化了。

  這樣嬌美可愛的小姑娘,說出來的話卻一句比一句凌厲。不僅將她的想法全部猜中,連后路都給她堵死了。

  兩人四目相對,馬醫婆忌憚駭然,江令宛漫不經心,片刻之后,馬醫婆終于避開她的視線,低下頭去:“小姐的吩咐,婆子不敢不從。”

  江令宛滿意地點了點頭,戴上帷帽出了回春坊,按原路回到女學,出了大門,上了自家的馬車。

  “回去吧。”江令宛吩咐道。

  現在萬事俱備,就只欠東風了。

  靜好院里,江伯臣與梅雪娘還在爭吵。不,應該是說是江伯臣一個人在氣急敗壞地說話。

  “……你還要我說多少遍,沒有什么陷害抹黑,更沒有人想要害你。媛姐兒今天是不對,但是我已經罰了她。她的錯是她的錯,與你落胎是兩碼事。”

  他喋喋不休說了半天,說得舌頭發硬,嗓子眼火燒火燎一般,茶水也一杯接一杯朝肚子里灌。

  梅雪娘卻只是淡然地坐著、聽著,一個字也不回復他。

  江伯臣又氣又累,鼻子咻咻噴氣,抬手拎了茶壺去倒茶,發現茶壺里的水早被他喝光了。

  “人都死哪里去了!”江伯臣勃然大怒,扯著嗓子喊:“倒茶、添水!”

  他連喊了好幾聲,一個回應他的奴婢都沒有。

  江伯臣氣得發抖,指著梅雪娘:“你就是這么當主母的嗎?看看下人懶憊成什么樣子,我的話不管用了,當耳旁風嗎?既然下人不聽話,那就都賣了,通通發賣!”

  “老爺,你看看鏡子。”

  江伯臣轉頭就望向床榻旁的寬衣鏡,鏡中的男子臉紅脖子粗,咬牙切齒,一臉怒色,像個豎起毛發準備戰斗的公雞一樣,自以為威風凜凜,其實外強中干,十分可笑。哪里還有他平時半分的得體儒雅。

  江伯臣立刻就不說話了,望著鏡中的自己,他慢慢冷靜了下來,急促的呼吸也漸漸趨于平穩。

  室內陷入安靜,梅雪娘才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聲音溫柔似水:“長青,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我肚子里懷的是咱們的親生骨肉,就這樣被打掉,你不心疼嗎?”

  江伯臣身子一僵,眸中閃過一抹恍惚。

  十三年前,長女媛姐兒滿月,他與妻子去寺廟上香還愿,路上遇到土匪,他被打昏,醒來后失去記憶,流落到山東青城縣。是梅雪娘救了饑寒交迫、昏迷不醒的他。

  他那時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梅雪娘便給他取名長青,希望他如冬日青松,迎寒不倒。還讓他跟著她姓梅,給了他棲身之所。

  半年后,他入贅梅家,與梅雪娘結為夫妻。

  梅雪娘從小與父親相依為命,十四喪父之后,靠著一己之力撐起了家中的玉石鋪子。她長得美,又會做生意,家里外面都是一把手,又對他溫柔似水,百依百順。他們恩愛纏綿,日子過得比蜜還甜,誰不羨慕他有福氣?

  一年后女兒宛姐兒出生,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就帶著梅雪娘與女兒回到了京城。自那之后,梅雪娘便叫他伯臣、后來是老爺,再沒叫過他長青。

  此時再聽到這個名字,江伯臣忍不住回憶起在青城縣那段時光,他臨窗讀書,她紅袖添香;花前月下,他們海誓山盟。

  他的神色慢慢軟了下來。

  突然手里一暖,卻是梅雪娘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放到她的小腹上:“長青,這是咱們的孩子,留下他吧。他會出生,會長大,會軟軟地叫你父親,張開小手讓你抱,會茁壯成長,讀書識字……就如你一直期待的那樣。”

  江伯臣眼中閃過一抹掙扎。

  他自然相信梅雪娘的人品,也愿意相信她肚子里懷的,是他的骨肉。他也知道,梅雪娘之前連落兩胎,這次再落胎不僅以后再難有孕,而且風險極大,一個弄不好,就是一尸兩命,要不然他也不會猶豫這么久了。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孩子不是他的呢?難道他冒著混淆血脈的危險給別人養孩子……

  江伯臣倏然下定決定,他猛然抽回手,轉過身,逃也似大步朝外走,眨眼就走到門口。

  “長青!”梅雪娘失聲喊他:“青郎……”

  江伯臣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有些狼狽道:“我這就讓人拿了帖子,去請趙老太醫來,有他看著,你不會有事的。”

  梅雪娘站在室內,臉孔雪白。

  她目光怔忪地望著青紗門簾,不一會,這怔忪又化成堅強、嘲諷地一抹笑。

  “夫人。”杜媽媽哭了:“老爺他怎么能這樣狠心!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可現在已經不是以前了。”梅雪娘大抵是失望到極致了,她扯了扯嘴角,反而勸慰起杜媽媽來:“不必哭,沒什么好難過的,為了他這樣的人,不值得。貌合神離的夫妻又不是沒有,我也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離了情愛不能活,以后就這么樣吧。”

  她聲音平靜、語氣淡然,好像再說一件極其微不足道的小事,杜媽媽聽了,反而更加難過。

  “可是夫人,您還這么年輕,才三十歲。”杜媽媽望著梅雪娘素雅白凈如玉蘭花般的面容,忍不住悲從中來:“這剩下的日子,您真的就怎么槁木死灰地過嗎?”

  “咱們離開江家回青城縣去吧。”

  “不行。”梅雪娘聲音疲憊卻堅決:“我可以走,宛姐兒怎么辦?她好不容易才考上京華女學,大好的前程,總不能因為我,毀于一旦。”

  杜媽媽啞然,京華女子書院有規定,只收官宦千金。不乏有女學生因為父兄丟官而失去資格,不得不離開書院。

  若是不帶小姐走,夫人一定不放心。喬姨娘與江令媛居心叵測,笑里藏刀,小姐天真嬌憨,沒有心機,又怎么是她們的對手。

  若是帶了小姐走,江家愿不愿意放先不說,至少這京華女子書院小姐就不能去了。

  “那就母親自己走,我留在江家。”簾子一動,江令宛走了進來:“母親,您不必擔心我,喬姨娘母女動不了我。”

  她不知道父親跟母親之間竟然已經這樣了,原本她還打算用手段逼父親點頭,捏著鼻子也要把弟弟或妹妹留下來。

  如今看來,不必如此麻煩,干脆讓母親離開江家好了。

  梅雪娘沒說話,杜媽媽已經不敢置信地驚呼出聲:“小姐,您愿意讓夫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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