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
鄭媽媽隨著丫頭去寫藥方，給羅老太太調(diào)養(yǎng)身子用，鄭媽媽的丫頭就暫且留在了正堂。這位丫頭名喚青渠，鄭媽媽說是這她家接連生了四五個丫頭，老爹嫌丫頭片子是賠錢貨，便以一兩銀子的價把她賣了出去。本來是要去窮山溝子里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的，被鄭媽媽救下來一直養(yǎng)著。
她抱著箱子站在正堂上，既不膽怯也不害怕。好奇地打量著宜寧。
“你便是那個鄭媽媽一直念叨的七小姐么——”
宜寧許久未聽到有人這么跟她說話了，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這丫頭一張國字臉，不怒生威。要是投身成了男兒必定還好，卻偏偏是個女子。她又長得高大，比雪枝高了足足一個頭。
松枝一旁說道：“你這丫頭好不懂禮，這是我們七小姐！”
青渠接著就說：“我說的不就是七小姐嗎，你們家里一個個的都好生氣派。這有什么可兇的！守門的都那么兇，我跟鄭媽媽在真定的時候，哪個鄉(xiāng)紳老爺對我們不是恭恭敬敬的！”
松枝還欲再說什么，宜寧拉住她說：“松枝，不要緊。”這女子自幼長在鄉(xiāng)間，想來是隨性慣了，何必跟她計較。
青渠聽到宜寧說話又嬌嬌軟軟的，還是特別好奇：“小姐都如你一般細(xì)皮嫩肉嗎？你要是在我們農(nóng)莊上玩，肯定會被那些野丫頭打哭的。你怎么長得軟趴趴的……”她走過來捏了捏宜寧的手，似乎想感受一下。
宜寧卻被她捏得一咬牙，這女子的手勁兒怎么這么大！
雪枝和松枝卻驚呼，連忙把她拉開：“你做什么，莫要亂動！”
“我又沒有怎么樣。”青渠有些莫名其妙，怎么這些人都一驚一乍的。
鄭媽媽來之前就叮囑過她，要她好生待這位七小姐，跟這位七小姐親近。她在農(nóng)莊上的時候還經(jīng)常跟那些長工的孩子玩，把他們舉起來，他們一個個不都高興得不得了嗎。
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嬌貴、軟軟的小姑娘。生得白嫩嬌小，圓圓臉蛋，五官也都小巧秀氣。穿著一件緙絲的小褂，脖子上戴著精致的長命鎖。收拾得整整齊齊，矜貴極了。跟農(nóng)莊上的小孩完全不一樣。
她也不過是好奇而已。
宜寧深吸了一口氣，揉著手腕說：“青渠姑娘，你要不先坐下來吧。”
青渠看到她白嫩的小手浮起了一個紅印子，有點不可置信。她的皮膚也好嬌氣！
鄭媽媽說過要對這個七小姐好的，她把人家捏傷了，好像真的不太好……
青渠抱著木箱坐下來。
宜寧在想祖母的事。祖母突然讓她把鄭媽媽留下來，肯定是因為她自己的身子不太好了，她在為自己的日后打算。卻不知道她的身子究竟壞到什么地步了……
鄭媽媽寫好藥方之后，徐媽媽便親自帶著兩人下去安頓，隨后才吃了午飯。
因鄭媽媽來了，宜寧她們也沒有去高家。羅老太太在內(nèi)室受鄭媽媽的針灸調(diào)養(yǎng)，宜寧就在西次間，趴在小幾上寫字。
剛寫過了兩篇，外面就響起來鞭炮聲，鑼鼓喧天的。
是新晉的解元回府了。
宜寧看到院子里好些丫頭都跑出去張望。她聽說中解元回府的時候，九街十巷都會很熱鬧。人們競相來看解元的風(fēng)采，堵得走都走不動，何況少年的解元——本朝也只有三人而已！
她擱下筆跑進(jìn)內(nèi)室，跟羅老太太說三哥他們回來了。
鄭媽媽聽到的時候似乎微微一愣：“中了解元……可是當(dāng)年那個含蘊留下來的孩子？”
羅老太太閉著眼握著宜寧的手，她也聽到外面喧囂熱鬧的聲音，慢慢說：“你還記得那個丫頭。”
鄭媽媽道：“那丫頭太過聰慧，實在是讓人印象深刻。當(dāng)年若不是我發(fā)現(xiàn)了，恐怕誰都還不知道是她下的毒……”
鄭媽媽的語氣很平常。
當(dāng)年那些事一次次面容模糊地呈現(xiàn)在宜寧面前，但是再驚心動魄都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只余一個老婦平淡不過地敘述此人。宜寧看著兩人說話，心里卻在暗想。
鄭媽媽施針的動作不疾不徐，羅老太太雖然累，但是精神尚好。那么如此看來，祖母的身子雖然不好，但是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么問題。她現(xiàn)在擔(dān)心又有什么用，唯有好好的孝敬祖母而已。
羅老太太側(cè)過頭問鄭媽媽：“你可想出去看看？如今羅家是越發(fā)的熱鬧了。”
鄭媽媽慈祥的笑容后有一絲深意，“奴婢自然愿意去看看的。”
羅老太太又把手伸向宜寧：“宜寧，你也過來。”宜寧牽著祖母的手，三人站在正堂外。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進(jìn)來。
宜寧第一次看到父親走在羅慎遠(yuǎn)身旁，身邊簇?fù)碇眯┤恕Ｋ粗绲难凵裼蟹N與有榮焉的贊賞。羅成章帶著羅慎遠(yuǎn)走上前，對羅老太太一拜：“母親安好。”
羅慎遠(yuǎn)則一撩衣擺，跪下去說道：“祖母安好，孫兒歸來給祖母請安，萬望祖母安心。”
那些原來看不起他的人，現(xiàn)在都只能站在她的身后，滋味復(fù)雜地看著他。
羅慎遠(yuǎn)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跪得極穩(wěn)。宜寧卻真的感覺到了不同，他身上那種隱隱的鋒利越來越明顯了。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經(jīng)，隔著人海看到過青年的羅慎遠(yuǎn)，他那時已是吏部侍郎，冷厲而陰沉。他們素不相識，而她不過是長嫂頭上的一只簪子。
他已經(jīng)有了那個樣子的雛形了，而且他以后將一步步的成為權(quán)傾天下的首輔。
宜寧微微一笑。
羅老太太看著羅慎遠(yuǎn)也滿是贊賞，把他扶起來。羅懷遠(yuǎn)等人才上來請安。兩人參加了鹿鳴宴回來，這才算是真正的揚名了。昨日雖然高興，但是幾個月人都忙著應(yīng)酬來道賀的客人，反倒是沒有空閑。今日家里人才聚一聚，羅老太太就吩咐晚上在她這里吃飯，叫丫頭去請陳氏和林海如。
正好今日羅慎遠(yuǎn)要給林海如和羅成章各奉茶，以示教養(yǎng)之恩。林海如這是第一次做舉人的娘，第一次接受別人給她敬茶，心里還有些忐忑，竟然穿得比平日還要華麗幾分。羅慎遠(yuǎn)給她奉茶的時候，她接過茶杯，從袖中拿出一個封紅送給了羅慎遠(yuǎn)。
“我思來想去也不知道送你些什么好，銀子你拿著方便。我也懶得想一些文縐縐的酸話，”林海如自己說得都有點不好意思，“無外乎就是前程仕途什么的，你知道就好！”
準(zhǔn)備了一肚子文縐縐的酸話想跟兒子說的羅成章咳嗽了一聲，不禁在心里暗自責(zé)怪林海如。這話讓他怎么接下去，難不成也掏出個紅包遞給羅慎遠(yuǎn)？這太俗氣了！
羅慎遠(yuǎn)輕輕一捻，就知道里面塞了不下十張銀票。
他也沒有表示任何不情愿，笑了笑說：“謝謝母親了。”隨后把封紅收入袖中。
既然羅慎遠(yuǎn)都不在意收了，羅成章也不好意思再說林海如了。他嚴(yán)肅端正地說了很多鼓勵羅慎遠(yuǎn)的話。
宜寧在一旁看得差點噴出茶水，繼母啊繼母，你這未必也太直接了吧！哪有人直接送銀子的。
而羅懷遠(yuǎn)給陳氏和羅大爺奉茶的時候，眾人也沒有這么注意了。陳氏接過兒子的茶，看到羅懷遠(yuǎn)望著自己略帶愧疚和不甘的眼神，她又想到了這兩天來，所有人對林海如都似有若無的奉承著。
她咬著牙微笑著夸贊自己的兒子，半點不露出異樣。而羅大爺官場磨練多年，早已經(jīng)是個成精的人物，喜怒早已習(xí)慣了不行于色。一時間倒也和睦。
隨后羅家的男子們要聊制藝的事。羅老太太把鄭媽媽介紹給林海如認(rèn)識。鄭媽媽當(dāng)年離開羅家的時候，林海如還沒有嫁進(jìn)來。
鄭媽媽當(dāng)年在羅家很有地位，她治好過羅老太爺?shù)难 Ｋ跃瓦B羅大爺和羅成章都要恭敬地喊她一聲“鄭媽媽”。陳氏生產(chǎn)羅宜秀落下病根，也是鄭媽媽調(diào)養(yǎng)好的。她對鄭媽媽也很恭敬。
宜寧這一番看下來，發(fā)現(xiàn)鄭媽媽的確是個八面玲瓏、說話滴水不漏的人。
這家里不管是什么關(guān)系的人。都跟她相處甚好，給她幾分面子。
羅老太太看著林海如片刻，突然有了主意。她側(cè)頭跟鄭媽媽低聲說：“我這兒媳體寒……肚子多年都不見有動靜。不知道你有沒有法子調(diào)養(yǎng)？”
鄭媽媽含笑道：“有沒有把握的，總得看過了再說。”讓林海如跟她進(jìn)內(nèi)室看看。
林海如聽了有點不好意思，拉住一旁喝著茶百無聊賴的宜寧說：“我看反正你也無事，跟我一起來！”
宜寧被林海如拉著進(jìn)了內(nèi)室，看到鄭媽媽從懷中拿出一個小枕頭墊在林海如腕下，她搭脈的方式有點特別，指尖下按，小指扣住林海如的手腕。聽了半晌之后睜開眼，笑了笑說：“這倒是有得調(diào)理，半年就可好了。”
林海如非常驚喜，連問鄭媽媽是不是真的。她這五年看的郎中可都是跟她說沒有辦法的。雪枝聽她不信，才在一旁說：“二太太莫疑心，鄭媽媽的圣手之名不是白來的。她說半年能好，那就肯定能好。”
林海如這才高興起來，宜寧看她高興她也舒心，連看鄭媽媽都覺得果然是圣手。
林海如轉(zhuǎn)頭就笑瞇瞇地跟她說：“宜寧，你不是要個弟弟嗎？我給你生個弟弟好不好。以后等他長大了還可以護著你。誰要是敢欺負(fù)你，你就叫你弟弟去給你報仇——”
宜寧聽了，哭笑不得地應(yīng)了聲“好”。等那弟弟長大了，恐怕她早就出嫁了。
羅老太太本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態(tài)度，讓鄭媽媽給林海如看看。沒想到還的能調(diào)養(yǎng)，這倒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了。她讓鄭媽媽趕緊寫了方子，決定從明天開始就給林海如調(diào)養(yǎng)。能怎么調(diào)養(yǎng)就怎么調(diào)養(yǎng)，趕緊生下個孩子才是正經(jīng)。
這時候丫頭來通傳，說喬姨娘帶著軒哥兒和羅宜憐過來給老太太請安了。
宜寧分明就看到，鄭媽媽聽到喬姨娘的名字時，神色微微一冷。
喬姨娘牽著蹣跚走路的軒哥兒進(jìn)來，軒哥兒乖巧軟糯地叫了祖母。羅宜憐先看到了站在宜寧身后的鄭媽媽，正疑惑怎么內(nèi)室里多了個不認(rèn)識的婆子。身旁的喬姨娘已經(jīng)有些驚訝道：“這位……這位可是鄭媽媽？”
宜寧發(fā)現(xiàn)喬姨娘的語氣中有些隱隱的懼怕。
鄭媽媽微微一笑，旋即緩緩道：“這么多年了，喬姨娘還認(rèn)得我這個老婆子，我是老了的。我看喬姨娘這些年倒是過得挺好，哥兒都生下來了，也算是為羅家延續(xù)香火了。”
喬姨娘咬了咬唇，目光閃爍。
鄭媽媽說話其實不太客氣，但她怎么敢跟鄭媽媽計較。當(dāng)時她不過是小小算計鄭媽媽，都三番四次被鄭媽媽不動聲色地報復(fù)了。所以鄭媽媽最后離開羅家的時候，喬姨娘真的是松了口氣的。她本以為這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她怎么又突然回來了！
喬姨娘看到了她旁邊年幼的羅宜寧，心里有些發(fā)涼。
林海如不了解這其中的恩怨，她剛知道鄭媽媽是個醫(yī)術(shù)很好為人和善的婆子，卻沒想到一向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喬姨娘會懼怕鄭媽媽。林海如對鄭媽媽的好感立刻又增強了許多。
喬姨娘很快定下了心神。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孤苦無依的喬月蟬了，現(xiàn)在她有兒有女，還有羅成章的寵愛。鄭媽媽再怎么厲害，她也已經(jīng)老了，她怕什么！她于是微笑著對鄭媽媽說：“當(dāng)年鄭媽媽求著離開，我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沒想到您還有回來的時候。”
鄭媽媽微笑著沒有說話。
陳氏進(jìn)來說晚飯已經(jīng)擺好了，請老太太先入座。
宜寧想著喬姨娘和鄭媽媽的對話，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碗筷，她下了椅子，沒有讓雪枝等人跟著她。而是小跑著進(jìn)了東次間，鄭媽媽正在給林海如寫藥方。
鄭媽媽剛寫了一味白術(shù)，看到宜寧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門邊，正靜靜地看著她。外頭的燈籠光照進(jìn)來，她只有門的一半高，燭光把她小小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外頭這么熱鬧，顯得十分寧靜。
鄭媽媽心里又酸又軟，明瀾就這么走了，留下這么個孩子孤零零地在世上。就算有這么多人照顧她，那畢竟都不是她的生母啊！母親是誰都不能替代的。
她放下筆，笑著對宜寧說：“眉姐兒，到我這里來。”
像在誘哄小動物一樣。
宜寧慢慢地走過來，她想來問鄭媽媽一些事。她仰頭看著鄭媽媽說：“祖母告訴我，你原來是伺候母親的。”
鄭媽媽見她終于肯稍微親近自己，心里一陣動容，她點了點頭，又問：“眉姐兒，你怎么一個人跑過來了？跟著照顧你的丫頭呢？”
宜寧搖了搖頭，她問：“鄭媽媽，你會留下來照顧我嗎？”
鄭媽媽被她問得微微一怔，她問得這么直接，沒有一點成人的婉轉(zhuǎn)。就是這樣的話，反倒讓鄭媽媽不好回答。本來她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無論老太太怎么勸她，她都會不動聲色地推諉的。
但是看著宜寧和明瀾相似的，干凈的小臉。那些話她怎么說得出來。
鄭媽媽蹲下身，攬住她的小肩膀，語氣一低：“眉姐兒，如果我說不能留下來，你……你會不會怪我？”
宜寧又搖了搖頭。鄭媽媽當(dāng)年非要離開羅家，一定有她的原因。雖然她還不能確定鄭媽媽究竟是什么樣一個人，但是從她所見來看。鄭媽媽不該是那種涼薄的人。何況她也不在意。
“我不怪鄭媽媽。”宜寧開口說，她抬起頭靜靜地說，“宜寧沒有母親，身邊也沒有母親留下來的人。宜寧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鄭媽媽苦笑了一聲，她摸著宜寧的頭發(fā)，神情居然有些悲傷：“眉姐兒，你還小不明白。有的時候有人不留在你身邊，是為了保護你的……”
宜寧不懂鄭媽媽的意思。這話說得實在是奇怪，為什么她不肯留下來是為了保護自己。
非要離開羅家，不管小宜寧會如何，是為了保護她嗎？
鄭媽媽深深吸了口氣，她說：“眉姐兒，雖然我不能留下來，但是我給你帶了一個人過來。你要是喜歡她，就讓她留下來照顧你好不好？”
外頭還是很熱鬧，羅老太太卻被徐媽媽扶著，站在槅扇外靜靜地聽著里頭說話的聲音。
徐媽媽聽完之后已經(jīng)是臉色發(fā)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羅老太太示意扶著她去坐坐，徐媽媽把她扶到屋子里坐下。語氣有些擔(dān)憂：“老太太，您看鄭媽媽說的那些話……恐怕是無論如何她都不會留下來的。奴婢卻不明白，鄭媽媽那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羅老太太淡淡地道：“我已經(jīng)想了這么多年還不明白，你豈能聽幾句就懂了。她鄭氏那般心思的人世上少有，她在想什么別人怎么知道。”
徐媽媽緩緩嘆了口氣，也覺得心里涼絲絲的。
她居然還是不肯留下來。
(https://www.dzxsw.cc/book/8096/540278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