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碎裂
碎裂
顧珩伸手在沅柔的鼻間觸了觸。
還有氣。
他翻身上床,沒去管她。
等沅柔再度睜眼的時候已經是子夜時分。
入眼便是明黃色的帷帳。
她動了動腿想要站起來,極致的酸澀和疼痛膝蓋處傳來,只覺得自己的膝蓋和膝蓋往下又腫又酸。
要是沒記錯,她好像跪著跪著暈過去了。
沅柔用手支撐著堅硬的地板坐了起來,稍微動一動腿都引來難以忍受的酸痛感,帷帳后的床鋪上靜悄悄的,想來顧珩還在睡夢中。
腹中饑餓感和膝蓋不適感一起砸向沅柔,她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響,努力地移到隔扇門旁,靠著門框舒展開自己的雙腿,酸痛感讓她遏制不住嘴里壓抑的抽氣聲。
她下意識看向帷帳后。
暖閣里寂靜無聲,她沒有驚醒顧珩。
沅柔松了口氣,用手輕輕地捏著自己的小腿肚,這樣捏了好一會兒,酸麻感逐漸消失,雙腿終于可以正常地彎曲。
沅柔的目光流轉間,定格在雕刻著五爪金龍騰云的玉佩上。
五爪金龍是帝王專屬。
她不禁心念一動,夜里太醫院有輪值的太醫,如果此時她帶著這個玉佩調遣太醫前往壽康宮診治,太醫們一定不敢違逆圣意。
“主子?”
沅柔輕輕喊了一聲。
無人應答。
沅柔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摒著呼吸動作輕盈地拿起蟠龍玉佩,隨后迅速退出暖閣離開乾清宮,向太醫院的方向跑去。
自認為神不知鬼不覺,沅柔卻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全部被帷帳后的一雙幽深瞳仁看了進去。
顧珩平躺在床榻上,闔上眼用手背抵著額頭,竟然笑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不知死活。”
……
因為孫太后長時間禮佛,壽康宮中多燃檀香,一進宮便可聞到芬芳馥郁的檀香味。
次間案上博山爐吞吐云霧,白霧寥寥,逐漸蔓延到梢間內,錦芳站在床頭,目光落在太醫鄒實身上,焦急問道:“鄒太醫,大娘娘鳳體可有不妥。”
鄒太醫把完脈捋須道:“大娘娘原本就有心脈飄弱之癥,加之昨日驚聞噩耗,才會導致昏厥,如此下去于鳳體無益啊。”
沅柔被錦芳擋在壽康宮外,聽到錦芳的聲音在一點點靠近,“鄒太醫,您醫術高超,定能調理好大娘娘的鳳體。”
“臣這就回太醫院為大娘娘開藥方抓藥。”
一聲嘆息響起,鄒實的聲音頓了片刻,才再次傳來。
“這心脈飄虛尚可調理,臣只怕大娘娘是心病難醫,姑姑還是要多勸勸她老人家放寬心才是啊。”
放寬心。
兒子剛死在奉天殿,江山社稷托付他手,如何寬心?
錦芳眼眶泛紅,苦處無以言說,垂眸道:“是,鄒太醫說的奴婢記下了。”
“大娘娘身邊需要人照顧,姑姑留步,不必送了。”
鄒實拱手揖了個禮,轉身離開壽康宮。
沅柔追了上去鄒實的步伐,低聲道:“鄒太醫,奴婢有事同你說。”
鄒實回頭,“何事?”
“今晚的事,還望鄒太醫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鄒實是經年的老太醫,他好奇沅柔為何要這么說,但是在宮里當差,不聞不問是最基本的要素。沅柔是御前的人,在鄒實一貫的認知里,大多數時候她傳達的是皇帝的意思。
“那大娘娘的藥方……”
“奴婢現在去太醫院取。”
錦芳的聲音橫亙了進來。
“壽康宮怎敢勞煩宋御侍,鄒太醫,奴婢現在同您去。”
她一面說一面去看沅柔,眼眶發紅顯然將才落過淚,眼底卻一片冷然,盡力維持著壽康宮的體面,冷冷道:“大娘娘有壽康宮的奴婢伺候,用不著乾清宮的奴婢來伺候。”
她這話說得不好聽,兩聲“奴婢”,與沅柔劃清界限。
鄒太醫并不想知道這其中的恩恩怨怨,往外頭多走了幾步,站到院中等待二人相商的結果。
沅柔眸光暗了暗,放低自己的聲音。
“奴婢只是想盡——”
“宋沅柔!我問你,昨日大娘娘和皇后娘娘召你來壽康宮,你為何不來。”
沅柔答不上來。
昨日她精疲力盡,沒想好要如何面對孫太后和皇后。
“因為你在乾清宮,忙著巴結你的新主子!”
錦芳語氣憤然,眼含不禁又含熱淚,恨恨地緊盯著沅柔,近乎咬牙切齒地說道:
“自皇上登基后,你雖為奴婢,可闔宮上下誰人當你是奴婢。你在御前當差,你得皇上信任,得大娘娘疼愛,哪怕是中宮皇后對你也是和顏悅色的,你便是這么回報大娘娘和皇上的!”
“她是太后娘娘,太醫看診還要漏夜前來,何等羞辱!所以,究竟是你在羞辱壽康宮,還是乾清宮那位在羞辱壽康宮!”
沅柔驀地跪在地上,將頭低了下來。
“再難聽的話奴婢不想說也不屑說,但請宋御侍,給咱們彼此留點體面。”
錦芳冷冷丟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繞過沅柔去尋鄒太醫。擦肩而過時,沅柔又聽到錦芳冷冷地丟出一句話。
“大娘娘親口懿旨,以后不要你再來壽康宮,也不要出現在她老人家面前。”
屋中的檀香依舊馥郁,可沅柔的心中卻苦澀得好似一片空洞。
沅柔不太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壽康宮的。
只記得外頭的積雪特別厚,今夜的寒風特別刺骨,冷月的光輝像是雪水一樣撒在她的身上,無一處是溫暖的。
錦芳姑姑說的對,要給彼此留點體面。
這不是沅柔想要的,但自她偽造遺詔那一刻起,就勢必孤獨而冷寂地走下去。
她不后悔自己選擇的這條路。
只是這條路太孤獨,太涼薄,她希望有個人可以和自己說說話。
哪怕只有一句。
屋檐倒懸的冰錐碎裂在地上,七零八落,再也無法恢復原樣,就如她往后的人生,自踏上奉天殿起,早已支離破碎。
沅柔順著宮墻一直走,回到巍峨的乾清宮前,繞過地罩走進如初春般柔和的暖閣。
暗沉沉的夜色灑在帷帳上,帷帳下是男人強勁的身型。
顧珩坐在床榻之上,微弓著腰雙肘抵在膝蓋上。
聽到沅柔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頭也不抬地說道:“回來了?”聲音像是沾染了夜色的沉肅,沙啞的,撩動著人的心弦。
她沒想到,這個時候同自己說話的人是顧珩,他用著淡然的語氣同她說“回來了”,就像是她每日回到廬舍,孫青妙都會笑著說“回來了”,就像是除夕沐休時,她出宮回到宋府,父親和兄長會對她說“回來了。”
一樣的字眼,不一樣的語氣。
沅柔按捺住鼻頭忽然而起的酸意。
從此以后,簡單的問候成為再也無法實現的奢望。
她一步一步走進暖閣,雙手呈上玉佩跪在顧珩的面前,低垂的頭藏匿起蓄著淚水的眼睛。
顧珩沉默地注視著她,像是要看穿她的皮肉。
“去哪兒了。”
“太醫院。奴婢假傳口諭,罪該萬死。”
顧珩笑了一聲,伸手準確地攥到沅柔的下巴迫使她頭抬了起來。他沒想到,眼前的女人會是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臉頰上的淚珠甚至滾落到他的手上。冰涼的,一顆接著一顆,把他心中的惱怒,莫名壓了下去。
觸摸到女人的淚,是顧珩從來沒有過的體驗。眼前的女人似乎意識到自己御前失儀,側過臉用錦帕擦干凈臉上的淚珠,最后規規矩矩地跪在他面前,擺出一副等待發落的倔強樣子。
一瞬間,顧珩那種想掐死她的沖動又出現了。
他將才居然荒唐地覺得,只要這個奴婢示一示弱、服一服軟,他可以對她施以憐憫。
“十板子,你可服。”
“奴婢服。”
顧珩驀地坐直了身體,目光看向窗外,“楊康山對朕說景文舊臣殺不得,你覺得朕該殺了他們嗎?”
沅柔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低聲道:“奴婢不懂朝廷上的事。”
“你只管說,朕隨便聽聽。”
沅柔有一種莫名之感,這是顧珩挖出來的陷阱,在等她跳進去。
她斟酌片刻,才道:“若他們肯對主子盡忠,或可不殺,若他們存有異心,則該殺。然方敬儀不能殺,他是太祖高皇帝為先帝欽點的輔政大臣,殺他動搖國本。”
顧珩側躺在床榻上,隨口問道:“《前出塞》第六首知道是什么嗎?”
沅柔一怔,神色徜徉了起來。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倒是通些詩書,既然如此,你應該知道殺任何人都不如殺方敬儀有效,他與景文的情誼在朕這里,是最好的磨刀石。”
沅柔沒有話說。
顧晗側首去看她,目光沒有移開,冷冷道:“你的遺詔怎么來的只有你自己清楚!朕自靖難起,早將榮辱置于身后,從未懼過人言,你以為朕需要你這道遺詔?”
沅柔啞然,半晌才開口。
“奴婢聽不懂……”
“朕以奉天殿修繕完工之日為期,若方敬儀替朕宣讀繼位詔書,朕會大赦天下放過所有人。如若不能,景文的一眾舊臣會被凌遲而死,十族永世流放奴兒干都司!”
沅柔幾乎要跳起來。
“遺詔在手,您可以名正言順地登基,為何還要咄咄逼人?”
“今日拿玉佩,明日你會拿什么!”
“奴婢只是——”
“宋沅柔!”
沅柔看向顧珩。
帷帳被他撩了下來,只聽見冷硬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來,“十板子就免了,好好養著這身皮肉。”
“啊?”
“別到時在刑場剮不出三兩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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