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情念
等顧珩再從宮正司出來,時辰接近晌午。
他身上還帶著鮮血的鐵銹味,這對于他來說,是一種久違的熟悉味道。自他登上皇位后,刑訊這種事已不需要他親力親為。
可今日,他卻親自刑訊了。
何安比他慢一步出來,向顧珩背影躬腰,細致地問了一句,“主子,羅氏和浣衣局的那些宮女該如何處置?”
羅氏到底只是一個女子,鄭磊的削耳斷舌已經讓她心生懼意,刑具再往她面前一放,嚇得將所有話都撂了出來,說是有人給她銀錢誘使她裝病,所以何氏才會讓沅柔進宮送衣裳。
一場刑訊下來,顧珩有些乏,也有些嫌身上的血腥味。他分辨不出羅氏嘴里的供詞有幾句真幾句假,何氏是否真的無辜,但是他能夠感覺到有人身處暗處,對于皇宮和錦衣衛的情形一清二楚,知道蘇鄞回京,還膽敢拿宋沅柔試探他。
此人意欲何為,顧珩還需小心斟酌,他隨口丟出一句話給何安,“羅氏凌遲,剩下的,賜死。”
“奴婢遵旨!
兩人正說著話,乾清宮門房太監從不遠處小跑過來,屈膝跪在顧珩面前。
“主子,宋姑姑醒了,不過……”
小太監吞吞吐吐,說一半留一半,被何安叱責過,才吐出下半句話。
“不過姑姑醒來后摔碎了湯藥和午膳,不許奴婢們伺候。”
顧珩聞言迅速睜闔了雙眼,語氣蘊含薄怒,“李晉呢,他怎么說的?”
“宋姑姑都沒讓李太醫進屋,就連、連孫掌膳也被姑姑趕出來了,奴婢們實在沒辦法了……”
“她簡直放肆!”
顧珩被氣到眉毛豎起,右手緊握成拳,捏緊掌心白玉珠串,“在朕的乾清宮還敢如此狂妄,隨她的便,她若不想活了朕成全她!”
說完,他怒氣沖沖地甩袖徑直走了。
小太監將求救的目光移向何安,苦兮兮地說道:“何公公,奴婢該如何是好啊。”
“行了,起來吧!
何安抬手,示意他起來,“這事自有主子上心,你回去當你的差吧!
小太監扶著膝蓋站起,一臉莫名其妙地望著何安離去的背影,想到顧珩將才的怒意,渾身打了個冷顫。
這哪兒是上心。
主子這明明是要吃人。
乾清宮這邊,耳房房門仍在緊閉。
孫青妙滿臉急色地拍打著房門,高聲喚沅柔開門,可耳房中沒有一絲動靜,安靜得好似沒人在里頭一般,“宋沅柔,你再不把門打開,我就撞門了!
旁邊小太監一聽,臉上登時慌了。
“哎喲孫掌膳,這兒可是乾清宮啊,可不能撞!
孫青妙白了他一眼,壓低聲音急急說道:“你慌什么?我說撞門難道真的撞?我就是嚇唬嚇唬她,讓她趕緊開門。”她又朝身后太醫望了一眼,“李太醫都在這兒等著呢,可別耽誤了李太醫的差事!
李晉聞言,忙搖了搖手,“不急不急,下官閑得很,閑得很。”
這可是皇帝讓他給這位宋氏姑姑診治,他哪兒敢表露出一絲不耐煩,這不過才立了小半個時辰,他年輕氣盛自然撐得住。
孫青妙繼續道:“宋沅柔,你快點開門,別不出聲。”
繼而又將門敲得噼啪作響,屋里依舊沉默。
兩相僵持之下,忽聞外頭太監唱道皇上圣駕到,眾人先是一怔,顧珩燕居常服的袍裾已經晃進眾人的視野之中,孫青妙與宮女太監立時跪了一地,向他行禮。
顧珩視若無睹地走到耳房門前,厲聲道:“宋沅柔,開門!
里頭沒有回應,顯然沒將他的話聽進去。
無論何時,皇帝不該在奴婢面前失了威儀。
何安咳了一聲,打發一眾奴婢退了出去,包括自己也退到外頭守著。
顧珩深吸一口氣,高聲威脅道:“朕數到三,你再不開門,朕就把你交給宮正司!
“一。”
“二。”
里頭的人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
好啊好啊,看來他也不必數到三了。
顧珩抬起腳,‘轟’的一聲巨響,直接踹開耳房的房門。
沅柔是坐在床上的。
正抱著小腿,縮在架子床的角落,身上僅穿著中衣,沒有裹被子,爐子里的火已經被水澆滅了,房間里冷得如同掉進冰窖里,似是一心求死。
他惱恨道:“膳不用,藥不喝,也不讓太醫診脈,你若是想死就趁早說一聲,別臟了乾清宮的地界!”
沅柔沒有反應。
顧珩深吸口氣瞪著她,而她一直恍若無人地坐在床上。
頭靠著墻,無意識地目視前方,眸光古井不波,似是失去所有生機,如同一片殘破的花瓣,再無往日倔強,令他心臟跳動之處空落落的。
“宋沅柔。”
她毫無反應。
自始至終,都未曾施舍給他一個回眸。
顧珩踱步上前,坐在床沿邊伸手將她撈了過來,她沒有表情沒有掙扎,順著他的力量被拽到懷中,冰涼的肌膚被他懷中的溫度熨帖著,對他身上的血腥味也毫不在意。
炙熱驅散血肉的寒涼,卻無法熨熱早已冰冷的心。
顧珩言語中藏匿著錯亂。
“說話,你若不說話,朕就讓人斷了你的舌,以后也不用說話了!
沅柔不被威脅。
“朕知道,你是不怕死的!
顧珩想到昨日她的歇斯底里,壓著性子沉聲道:“你若再不說話,朕即刻就讓那群景文舊人死!在你面前死!”
沅柔眉心動了動,眼眶似是有些發紅,淚意卻被忍住。她任由顧珩桎梏靠在他懷中,漫不經心地說道:“奴婢忘了,您是皇上,可以決定任何人的生死,奴婢竟妄想蚍蜉撼樹,實在可笑啊!
“宋沅柔,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景文兵敗是大勢所趨,朕可以留著景文舊人的性命,但是朕身邊不容心存他念的奴婢!
“那皇上為何不殺了奴婢?”她的語氣有些失控,因為這些話除了顧珩,無處可宣泄,無人可訴說,這時說出來反而暢快,“奉天殿再次相見,您就該殺了奴婢!
顧珩右手攬著她,左手收緊,低頭看她,“你獻出遺詔,朕如何殺你?”
“是了,這條路,走到如今,是奴婢作繭自縛。”
顧珩忍下喉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駭意,仰起頭不去看她的臉,才能冷然如往昔地罵她,“你的確是蠢貨。”
沅柔笑了一聲,閉了閉眼睛,任淚水滑落,怔怔道:“奴婢將才一直在想,還不如死在前世,死在詔獄里,與三萬靖難遺孤埋在歲月中,定要比如今快活!
顧珩沒有說話。
她自顧珩懷中起身下床,以周全大禮跪地,對他行此生第二個周全的大禮。
第一個大禮,是重生后初見那日,她在乾清宮跪拜新任皇帝顧珩。
因整個人伏在地上,所以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翁,她一字字道:“奴婢懇請皇上,以君王之寬容,饒過蘇鄞一命。那封信已經被他燒了,奴婢所作所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看到她向自己跪拜俯首,顧珩應該是高興的,這代表著這個女人終于徹徹底底地向自己低了一次頭。
可事實上,他并沒有那么快活。
“宋沅柔!
顧珩聲音很沉,站起身俯視著她,只能瞧見烏黑青絲迤邐其身,“這大抵是你有史以來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叫朕皇上!
卻是為了一個奴婢。
顧珩想笑,然而實在笑不出來。
“宋沅柔。”
“奴婢在。”
“你昨日說的交易朕不滿意,不如朕與你,再談一樁交易。”
他語氣很淡,像是初春里徜徉的風,很輕很柔,卻在劃過沅柔之時藏匿起所有的心思,“只要你留在朕的身邊,朕就不會動景文舊人,也不會動蘇鄞!
“奴婢答應!
“朕還沒說完——”
“只要您不殺他們!
沅柔打斷顧珩正在說的話,無所謂地輕聲道:“無論要奴婢怎樣,都行。”
宋沅柔所有的逆來順受在顧珩眼中都是她對景文的忠心,他右手緊握成拳,按耐住心中瘋狂燃燒的怒意。
可是他不明白,為何這怒意與以往不同。
他此刻,只想殺了景文,殺了蘇鄞,卻從沒動過殺她的念頭。
自靖難開始,顧珩早已一身殺伐,何曾這樣受過這種氣。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咬著牙齒的聲音。
表面上,他臨于九霄,她俯首稱臣。
可,是誰心中徹底冷漠,是誰心中涌起情海。
他和她,誰又是真正的勝者?
顧珩臉色一直緊繃,沒有片刻松泛,“你對景文,就這么忠心?”
“是。”
沅柔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
她抬起頭望向顧珩,纖細白皙的脖頸露了出來。他能看見皮肉下的血管,屋外燦陽蔓延進她的眼底,萬丈紅塵的千姿百態,蕓蕓眾生的萬千虛妄,都不敵她此刻眼底的華光,璀璨奪目,平靜到近乎冷漠。
“前世今生,奴婢只認先帝為主!
顧珩只覺得前世那道致命傷處傳來針扎的密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險些摔坐回床榻上。
宋沅柔用她的方法,用一把以情化成的刀,在‘殺’他。
他忍住密痛,咬牙硬撐著自己站直身軀。
“既然景文做了你的主子,朕身為皇帝,絕不可能與他去搶這個位置,也不會在身邊留下一個心存他念的奴婢。”
燦陽給予顧珩溫熱。
他矮下身子,抓住沅柔的手腕,不怎么費力地將她從地上拉起。
白玉珠串在他的掌心,也貼在她的手腕皮膚上。
有一股帶著涼意的溫熱。
“宋沅柔,朕要你做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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