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eama

        “你那個時候，也在這里吧，青瑤。”

        外邊的人似乎多了起來，仿佛早已約定好地、頗有秩序地朝著同一扇門內涌去。她這才又一次想起，這果然是個周日，對面的磚紅色大教堂也果然是在這主日的一天應約打開了那扇工作日里緊閉的大門，一如上帝的胸懷，熱烈又寬容地接納了所有身纏罪孽的人。

        陽光也變得灼熱而刺目了。清晨特有的寒露與霧氣已隨著日午的降臨而漸漸退卻，如同生物的本能。那一道永不能直視的光線從頭頂上毫無遮掩地投射下來，在地面上畫出了一道道形狀各異的黑影，成為填充這世間空白的種種陰翳。

        那教堂上邊應當是有飛鳥的，因為她看見了地上隱約閃爍的飛鳥的影子。

        還有風，她能在那些陰翳上看見風的存在，是輕柔的，才能給這炎熱平靜的世間平添了幾分清涼，和幾分獨具生命力的生動。

        那一天……好像也是這樣的日子。

        想到這里，她感覺到腦中那一根弦仿佛又被人別有用心地撥動了兩下，發出了比之前更加清脆的嗡響。那回憶的苦海中似乎也有零散的碎片正在被眼前的光景所牽引，迫不及待地要沖破她與這世間規則給它們設下的屏障，成為壓垮他們之間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天。對，那一天，她也在這里。

        她極快而輕淺地回想了起來，于是也輕巧地回答了這個簡單到極致的問題。

        “嗯，那天我的確也來過這里�！�

        得到這個答案以后，他的神色才稍稍緩和——大抵這終究與他內心所預設的答案達成了某種一致。

        “你那時，坐在哪里？”

        接著，又是一句符合人類邏輯的疑問。

        但是，偏偏這樣不值得推敲的一問，在她的耳中卻漸漸變作了一個別有用心，而不藏惡意的選擇題。從而，她的面前硬生生地撥出了兩條路來，橫亙在她與他之間。

        結局自然是不同的，全數都在她的一念之間。

        齊瑯約莫是不知道的，因此才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她明白，她知道那些夢境里的殘存的記憶還尚未全數消弭——她在這個世界中的時日畢竟不長，才不會像夢中那個身著綠裙的青瑤一樣難以自救。此時此刻，正因著齊瑯這個刻意的故事，將前因后果、其中細末都一一鋪陳講述，才讓她腦中的那根弦被撥弄得嗡嗡作響，提醒著她那些險些遺失在這個異世界里的記憶——

        她是青瑤，卻不是那個本應屬于這里的青瑤。

        于是他問她的那句話，便隱了這樣一層不為人知的涵義：

        此時此刻，在她的內心中，究竟想做哪個青瑤？

        ——是穿上那件淡綠色的長裙，成為曾經的、在這個世界中一次次執著地要與齊瑯相守的那個青瑤。

        ——還是坐在窗邊，隔著兩個時空的距離，與眼前的齊瑯一起望向窗外磚紅色大教堂的那個青瑤。

        這問題顯然并不難回答：盡管屬于真正的青瑤的記憶還頑強地殘存在她的腦中，卻也早如強弩之末，無法再掀起任何的波瀾了。反倒是那抹綠色，卻早就如同謀財害命的毒藥一般，從夜晚的夢境中悄悄爬進了她的身體。

        現下她腦中仍然喧囂著的，不僅僅是眼前的溫存和他熟悉的眉眼，還有那些歷久彌堅的、讓她無力抗拒的回憶，無法平息的深情。

        但是，倘若不是這些飽含情感的過往如一根根荊棘之藤，綁得人鮮血淋漓也無法逃離，青瑤又何需大費周折，不惜違逆著這世間規則，也要將她帶來這里呢。

        折損了自己，也折損了她，還偏偏要去勉強。

        “青瑤�！�

        顯然，這對于齊瑯來講也并非是一個難以啟齒的問題，故而在她沒能很快地答上后，便開口喚了她一聲。

        大抵是想要拉回她那些虛無縹緲的思緒，將其拉回到現實的時間點上。

        “嗯？抱歉，齊瑯，剛剛有些走神。”

        他沒有責怪，只是順口問：“你在想什么？”

        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外邊的風，在想她即將面臨的圈套，在想那個圈套的名字。

        那只是個畫地為牢的圓圈，人卻總容易自作多情地，將其稱之為命運。

        而此刻，她終于面向了所選擇的那條路。那一條布滿荊棘的、卻令她不能逃避的路。

        “我在想，當時昏昏沉沉地來到這里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你所說的那樣一個人坐在那邊。”

        然后她側過眼，好像正穿過時間與空間，看到當時正坐在窗邊的那個自己——年輕的，健康的，面容覆著一層淺淺的疲憊與哀愁。

        她那時在哀愁些什么呢？

        她記得不太清晰了。又好像有一個身影應著她的疑惑慢慢浮現了出來，但是看不清模樣，只吝嗇地露出了一小截淺棕銀白的發絲，給人些許遐想，隨即便稍縱即逝地，與那個窗邊的她一同，消失得無影又無蹤。

        “所以，你只進來了一會嗎？”

        “嗯，我對那時的記憶很模糊，大概是誤打誤撞才進到了這里�！�

        “你那時情況那樣差，又怎么能自己回去的？”

        “那天若不是遇見了熟人的話，可能我便回不去了吧�！�

        “熟人，可是我認識的？”

        “你認識的，齊瑯�！�

        “是？”

        “是簫坤和李謹茹，你還記得他們嗎？他們在大學畢業后不久，就一同搬來了這里。”

        “……”

        一切都停在了這里：對話，時間，回憶，聲音，還有外邊的風。

        言語偏離了記憶的底片，二者無法完美咬合。

        他手機的屏幕又一次亮了起來。這一次總算被他給注意到了，恍若洪荒之中的千萬次嘗試，唯一幸存的那只貓才能在這一刻從坍塌的盒子里跳躍出來，生機勃勃地來到了他的眼前。

        顯示共四通未接來電，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他敲打著桌面。他知道，時間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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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reamc

        齊瑯帶著青瑤一同回到本家時，屋內一片嚴肅。老趙此時也正忸怩不安地站在大門的玄關處，一臉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們。盡管如此，他也不曾像平日里那樣聒噪而喋喋不休著，而偏偏是這樣一反常態的老趙，讓齊瑯無端生出些不舒服的感覺。

        他們很快被指引到了里屋。一路上多了許多公司雇傭的保安看守，個個都沒有過多的表情。有的認出了他們，便朝著他們恭敬地致意，眉間卻也有著沒有消弭的褶皺。

        營造足了緊張的氛圍。

        秦惠就站在里屋的門口，那扇通向里邊的門此刻正虛掩著，于是透出了里面昏暗不明的光。她雙手抱臂地看著朝這邊走來的齊瑯與青瑤，薄唇緊抿，只在他們走近過后才稍稍松開，露出一個略顯刻意的笑容來。

        “來的太慢了�！�

        而后不等他的任何回應，便將目光下移，停在了青瑤的臉上。她的眼神閃過一絲凝滯，對于這早已應當于這世間消逝、卻又被逆改命數后回到這里的存在，有過那么一瞬合情合理的錯愕，但她畢竟不是年輕的少女了，總歸是見過了許多大風大浪的——這樣才能很快地從這種失神中抽身回來。

        于是，她對著青瑤笑。笑得似乎比方才對齊瑯要真誠一些。

        “好久不見，青瑤�！�

        青瑤是一直看著她的，更在余光間打量著周圍的氛圍，此時她的目光恰好地落在自己的眼中，她便能更加直觀地感知到其中的情緒——似乎還有兩分的錯愕在里邊，沒有很快地消散，佐以一分嚴厲，一分責怪，一分擔憂，一分懷念，一分憐憫，一分不安。盡數投入，直擊腦顱。

        這些情感混雜在一起，似乎不單單是對著“青瑤”一人而已。那其中如有千言萬語，卻也只是由感性生出的絲絲縷縷無法聚集的碎片，非理智所能輕易梳理成文——若是想要伸手去將他們拼湊在一起，它們便在片刻之間變作光滑的魚鱗，于指尖輕松地溜走。

        青瑤便接過了那些難成文的情感，回以一個輕淺的笑容：“是，好久不見，媽�！�

        她點點頭，隨即收回了那兩道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起眼前這個“青瑤”來。

        “聽齊瑯說，你醒來之后身子一直不好，我擔心之際，便也找余之煬打聽過一些你的情況。好在他說并無大礙，那么平時準時用藥，多加休息就好�！�

        “多謝媽關心�！�

        “你現在感覺如何？可需要去我房間中歇息片刻？”

        青瑤稍稍抬眼，便再一次望進了她那雙像極了齊瑯的棕色眼眸。此時此刻，那里邊的碎片好似已經全數變換，被一些會讓人感到壓迫力的情緒占山為王，而那些真切的擔憂雖然猶存，卻也已被這樣的壓迫給沖淡了去。

        于是，這些疑問在耳中變作了陳敘，這些關切也變作了不易察覺的命令。

        “聽聞您叫我們來是一些關于公司的急事，那么我便不參與了吧。”

        “嗯，這樣對你也好。”

        “本想出些微薄之力，但我身體欠佳，因此實在抱歉�！�

        “不必自苛，青瑤，你好生休息便是最好。我叫老趙帶你去我的房中，你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他。”

        “知道了，謝謝媽�！�

        老趙應聲便趨步過來了，朝著三人稍加致意，便領著青瑤朝著二樓走去。齊瑯的目光仍舊鎖在青瑤離去的背影上，一直到她與老趙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樓梯口，才收回到身邊的中年女人身上，冷冷地開口。

        “你倒是找了個不錯的理由把青瑤支開。”

        她此刻也早已收回了方才對著青瑤的笑意，回答道：“青瑤聰明伶俐，早就聽出我話中之意。再者，她身體本就不好，接下來的事，她未必承受得住�！�

        聞言，齊瑯的目光也漸漸冷了下來。

        “那么，開門見山吧，媽。”

        她現下才終于松開手臂，側了身子，面向那扇虛掩著的門。

        “跟我進來�！�

        里面果然只有非常微弱的光線。

        這是一間過分密閉的屋子，四周的窗早已被封死，連外邊的一絲陽光也無法穿透進來。

        在與齊瑯進入過后，她便反手將門給闔上了，發出一個不輕不重的“咔擦”的響聲。

        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故而在這一聲門響以后，也回應性地發出了些窸窣的聲響。

        緊接著的，是一個低沉的嗚咽聲。

        齊瑯蹙了蹙眉，目光循著這聲嗚咽探去，最終停在屋內中間的一道黑影上。

        盡管昏暗，也可勉強分辨出，那是一個輪廓不算羸弱的人影。

        “我長話短說。前兩日，我去了一趟你的住所�！�

        女人清脆干練的聲音響起，回蕩在這個密閉狹窄的空間之內，似乎想要簡短地與他介紹起這些前因后果。。

        “原本是想看看你帶回的青瑤究竟是個什么模樣，但青瑤沒有見到，倒是有了意外的收獲�！�

        她高跟鞋的聲音也“噠噠”地響徹在這里邊，一步一步地，朝著那道人影走去。

        “這個人，那時鬼鬼祟祟地躲藏在你家旁邊，可疑得很，我便將他抓了起來。后來，我果然從他的身上，搜到了一副望遠鏡和一個像老式手機一樣的東西�！�

        ——撕拉。

        她說著，便一把扯掉了那人嘴上貼著的膠帶。動作精準，干脆，毫無憐憫。

        “如你所愿，我找來了你要見的人。那么現在，把你當時告訴我的所有話，再和他說一次�！�

        一秒。

        兩秒。

        三秒。

        四秒。

        “嘿嘿……嘿嘿嘿……”

        “齊瑯嗎……嘿嘿嘿……”

        終于在等到第四秒的時候，那個黢黑的人影，開始發出了這樣一陣陰鷙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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