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域王庭內，嫦娥與岐驁各懷心事地沉默著，直到一名王庭內衛入內，這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尷尬。

        聽過內衛的低聲奏報，岐驁神色莫名地看了嫦娥一眼。等內衛退下，岐驁好奇地問道：“聽說你如今是天廷的廣寒宮令？還沒恭喜你新官上任，在玉帝手底下辦事的滋味如何？”

        嫦娥眨眨眼，淺笑著搖搖頭，不甚在意地說道：“沒什么，在哪兒都一樣。”

        岐驁看起來倒是挺感興趣，他饒有興味地說：“聽聞廣寒宮令可以司令月華，調動三界內太陰真氣？那以后妖族的修行怕是得仰仗宮令大人了，哈哈……”

        嫦娥知道岐驁的性子就是這樣，只不過方才兩人間的氣氛尷尬得一塌糊涂，此刻他又忽然打趣她，態度轉變之快，讓嫦娥應接不能，只能無措地望著岐驁。

        而看到嫦娥這副模樣，岐驁更是控制不住地大笑，一邊笑一邊說道：“阿姮啊阿姮，你這樣子，這些年是怎么在仙族活下來的呀，哈哈哈……”

        嫦娥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妥當，竟能惹出岐驁這般反應，有心說些什么，猶豫再三終還是沒有開口，任由岐驁笑個夠。

        好半晌，岐驁才停止大笑，拿過酒盞潤了潤嗓子，忽而嘆息道：“你進來的時候，我其實很生氣。”

        見嫦娥不解地望著自己，岐驁苦笑道：“內衛報著天廷嫦娥的名號進來，我以為你已經放棄了過去，選擇做仙族嫦娥，而人族的阿姮、迂擇姆、我和阿朵……這些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你都不要了。但是方才，看到你還是像以前那樣，我就放心了。”

        “不會的。”嫦娥低頭看著交疊在身前的雙手，溫柔而堅定地說道，“現在的我是阿姮，也是嫦娥，你說的那些我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

        岐驁看著嫦娥的側顏，沉默片刻，正色道：“阿姮，不管你選擇成為仙族的嫦娥，還是人族的阿姮，你和阿朵都是這世上我最在乎的人，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只懇求你，永遠不要變，只做你自己。”

        岐驁……

        嫦娥怔怔地看著王座的男子，曾經的他是那樣的意氣風發桀驁不馴，從來都是按著自己的心意過活。喜歡阿朵，便能單槍匹馬地闖入魔族營地為阿朵報滅族之仇；看不慣逄蒙，便敢當著大羿的面痛毆逄蒙……

        想起年少時的岐驁不止一次說過要讓他的子民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三界的豪言壯語，卻看如今的妖域，怎不令人嘆息。

        這一趟凡間之行，看起來比嫦娥以往的每一次都要輕松——既無生死搏斗，又無耗時許久的搜查，不過半月時間，她就找到了新的線索。離開妖域時，岐驁也答應為她查探關于妖主的事情。似乎只要再過些日子，就能了結這件事。

        但云駕上的嫦娥卻覺得疲憊極了，混沌的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清晰可見。

        難道年少時的真摯友情，也會因為身份的對立，變成可以利用的工具嗎？

        岐驁，你說希望我不要變，那你呢？

        沒人能給嫦娥答案，她只能帶著不安疑慮，繼續她的路。

        真君殿或許是天廷最有凡間氣息的一座宮殿，它是完全仿著灌江口的楊宅而建，前庭、大門、前院、正廳、廂房、后院……這些凡間府宅基本的格局在九重天上可是罕見景致，若不是因為真君殿里面有位黑煞神坐鎮，怕是連門檻都要被踏爛。

        楊戩當年決定將真君殿修建成楊府的式樣，一是對家人團聚的執念，二也是為了氣氣玉帝。只是在天廷的時間愈久，他卻愈發不愿在這座宮殿里多待片刻。這兒雖然看起來與楊宅一模一樣，可完全沒有他記憶中的溫暖，繁瑣的政事以及諸多冰冷算計一點一點地侵占著真君殿的每一處，就算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一直忠心耿耿地跟著他，三妹也時常來天廷看望他，但終究沒有在灌江口時的悠閑自在。

        楊戩望著院中挺拔的靈植，腦海中思緒紛飛，輕輕逸出一聲長嘆。

        在楊戩身旁坐著的青衫女子聽著他突然一嘆，忍不住戲謔笑道：“怎么？見著我就那么難受？”

        楊戩拋開腦中突如其來的的感慨，語帶歉意地言道：“公主說笑了，很久未曾拜訪帝君，他近來可好？”

        “我還沒回去，不過聽他們說他還是那副臭脾氣，我才懶得回去和他慪氣呢。”女子笑聲爽朗，說起自己父親是滿臉嫌棄，但話語中的親昵任誰都聽得出。

        楊戩失笑地搖搖頭，這口是心非地樣子，倒同她父親北極大帝一模一樣。

        星徵仙子真身乃是紫微垣間的一叢星花，感悟北極大帝琴音中的玄妙仙意開了靈識，從此便踏上漫漫修行路。歷百劫后修得人身，又得帝君賜名，按照仙族的規矩，她便是帝君的女兒了。

        千余年前她到三界游歷，結識了楊家兄妹，三人脾氣相投，引為知己。星徵多次幫著他們對抗天廷，帝君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一道口諭就把她提溜回紫微垣面壁思過。后來干脆將她送到天尊座下聽訓，這一去就是六七百年。

        幾百年對于一位才修得人身的仙子而言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光，長到其中歷經的不服與委屈、明悟與豁然都成為了回憶中不起眼的小片段，曾經行事沖動的青澀少女在圣人的教導下已經學會了收斂性子，變得沉穩平和。

        不過當面對多年未見的好友時，她深埋在骨子里的活潑調皮還是會時不時地冒個泡，這才減輕了幾分楊戩心底泛起的物事人非之感。

        舊友來訪，作為主人，自然是要用心招待的。他領著星徵在后院小榭中落座，親手布置茶點。只見當中條案上放著一座陶爐，上面架著一把棕色的陶壺，躍動的火舌歡快地舔舐著壺底，迫切地想與壺中水來一次親密接觸。談話間水開了，茫茫水汽頂著壺蓋爭先恐后地往外撲騰，飛濺的水珠時不時落在火苗上，撩撥得它們都使勁伸長身子，想要一探壺中乾坤。楊戩拿起一旁的竹舀子，從壺中舀了幾舀水到面前的茶壺中，原本蜷縮在壺底的葉片被熱水一激，紛紛舒展身子，懶洋洋地在壺中翻滾，清香漸漸彌散，慢慢地飄入兩位品茗客的鼻中。

        “現在天廷時興這個？看起來倒是挺有趣的。”星徵好奇地盯著楊戩的一舉一動，她太久不曾在三界內行走，這些年不論是天廷還是凡間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曾經習以為常的規矩講究漸漸被人遺忘。她回來雖然沒有幾天，但心中已經無數次地生出無所適從的感慨。

        楊戩聽了星徵的話，笑著言道：“三妹喜歡喝茶，也置辦了一套放在這兒。”

        “三娘喜歡的？”聽到楊戩提到楊菡，星徵雙眼放光地盯著茶壺，那模樣恨不得立刻就嘗一嘗到底是什么滋味。

        不一會兒茶已泡好，還飄著熱氣的茶湯在盞中一圈一圈蕩漾開，將細細的浮沫推至邊緣，露出琥珀色的液體。

        星徵輕捏小盞，學著楊戩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這被稱為“茶”的東西聞起來清香醒神，可入口卻與星徵預想的味道大相徑庭，她皺著眉品味許久，神色怪異地說：“三娘喜歡這個？”這茶香確實獨特，但入味微澀的口感她卻不喜，若不是余韻回甘讓她覺得還有點意思，她都要以為這是楊戩故意捉弄她了。

        星徵那糾結的模樣逗樂了楊戩，他用扇子制止了星徵想要再喝一口的手，失笑道：“不喜歡就別勉強了，等三妹來了你嘗嘗她的手藝，那才是真滋味。”

        星徵從善如流地放下茶盞，懷疑地說道：“三娘說什么你向來都說好，你這話可不太讓人安心。”

        楊戩哈哈大笑，也不反駁，轉而問道：“你這次回來可是有什么差使要辦？需要幫忙嗎？”

        “我哪兒有什么差使。”星徵擺擺手，不以為然地笑道，“圣人說我當去增長見聞，我就來啦。”

        果然還是那個貪玩的性子！還以為她真的成熟了，兩三句話就現了原形。楊戩只覺好笑，看向星徵的目光中就多了幾分調侃的意味：“莫不是還在同帝君置氣？連家也不回了，帝君會擔心你的。”

        星徵可不覺得老頭會擔心自己，非要這么說的話，擔心她闖禍倒是真的。不過她也懶得與楊戩爭辯，畢竟他也是一番好意：“我可是受人之托來見你的。”說著，她右掌一翻，一塊雕刻簡樸紋飾的玉牌便浮現掌心，她迎著楊戩不解的目光說：“是你母親讓我帶給你的。”

        楊戩克制著心中的欣喜與激動，佯作鎮定地伸手拿過玉牌，一邊輕輕地摩挲著牌子，一邊問道：“我母親身子可好？她過得怎么樣？可有受委屈？”

        雖然楊戩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星徵依然從他突然低沉的顫聲中感受到他此刻陡然起伏的心情。她安撫地拍拍楊戩的肩，溫柔言道：“你放心吧，長公主在大羅天過得很好，每天可忙了，讓你別擔心她。”

        楊戩勉強揚了揚嘴角，心里卻不太相信星徵的話。不過他現在想的全是關于手中玉牌，根本無暇他顧。但礙于星徵在場，他不便立刻打開來聽，又不好開口趕人，思索間臉上就露出幾分為難的神情。

        好在星徵明白楊戩此刻的心情，說道還要去華山探望楊菡，就施施然起身告辭。

        待送星徵離開后，楊戩便迫不及待地解開玉牌上的術法，久違了的溫柔嗓音立刻在他耳邊響起，緊繃的面孔慢慢變得柔軟，楊戩雙眼微微泛紅，望著玉牌的目光充滿了思念，喃喃輕喚道：“母親……”

        瑤姬其實并不是溫柔的性子，或許是因為長期領兵的緣故，她十分嚴厲，即便是在楊戩的記憶中，母親大多數也是嚴肅認真地教導他們兄妹三人。或許正因為如此，楊戩更是忘不了母親看著他們兄妹三人玩耍嬉鬧時的慈愛眼神，忘不了自己生病時母親的擔憂，忘不了母親輕輕撫摸自己臉頰時的溫柔叮嚀……

        楊戩喟然長嘆，往日家人談笑的場景再也無法重現，而他能做的，只有拼盡全力來保護她們。

        忽然，一個熟悉的名字落入楊戩耳中，讓他神色一怔。楊戩屏住呼吸，認真聽著瑤姬的叮囑。可越聽他臉上的神情越沉重，直到玉牌中許久都沒有任何聲響傳出，他都保持這副模樣坐在桌前，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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