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殿這幾日的氣氛有些怪異。

        自從那一日星徵仙子登門之后，楊戩就變得有些奇怪。雖然他看起來與平日一樣，有條不紊地處理各項政務，該發火發火，該大笑大笑。可親近如哮天犬依然覺察到楊戩藏著什么心事，雖不至于讓楊戩煩憂，但令他很困擾，以致于向來在人前不顯露心思的楊戩偶爾會陷入莫名的沉思。

        可是沒人敢去問楊戩，眾人雖然心里焦急，對此也束手無策。這樣的情緒逐漸影響了真君殿其他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犯了忌諱，惹怒楊戩。

        偏生是在這時，廣寒宮嫦娥的拜帖遞到楊戩案前。

        楊戩兩指捻著名帖一角，臉上瞧不出喜怒，只不過說話的聲音冷得讓人心底發寒：“想不到有朝一日還能在真君殿看到她的帖子，她好大的膽子！”

        哮天犬見楊戩似乎不高興，便上前說道：“主人要是不想見，我這就去把她趕走。”

        “慢！”楊戩抬手制止了哮天犬，冷著臉森然地望著門外，“貴客登門，豈有不見之理？”

        話雖這樣說，楊戩卻端坐案前紋絲不動，哮天犬與梅山六圣交換視線后，康太尉點點頭便出門迎客。

        須臾，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除楊戩以外的諸人皆屏息以待，隨著殿中泛起一股陌生的幽香，嫦娥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眼中。

        楊戩親近之人皆知楊戩對嫦娥十分憎惡，眾人因此也認定嫦娥必是面目可憎之輩。可今日乍一見，就算心有偏見，在場諸位也不禁心生贊嘆。

        未笑時，清冷如高山之雪，凜然不可侵犯，待臉上露出笑意——哪怕只是客套的笑容，霎時便如冬日暖陽，照得這昏暗的真君殿都亮堂幾分；眼波流轉間一副柔美可親的和善神態，但行動舉止又如老將般果決堅定。

        此乃真絕色。

        饒是早有防備的楊戩也失了神，但很快就恢復如常，余光瞧見自家兄弟個個面露癡迷之態，更恨嫦娥一露面便用色相惑人。楊戩冷哼一聲，驚醒眾人，察覺到楊戩的不悅，眾人紛紛羞窘地借口離開，留下茫然的嫦娥和暗暗惱恨的楊戩獨在殿中。

        踏入殿中，嫦娥一眼便認出端坐堂上的便是那日在皇極殿前碰到的男子。

        這還真是巧了，嫦娥心想。面上仍禮數周到地說道：“廣寒宮嫦娥，冒昧叨擾，還望真君勿怪。”

        許久不見動靜，嫦娥抬眼望去，楊戩依然筆直地坐在原處，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

        嫦娥疑惑地皺眉，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恍然大悟，認真地說道：“那日在皇極殿前嫦娥因有要事在身沖撞了真君，還望真君海涵。”

        這下楊戩終于有了反應，他猛地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嫦娥跟前，語氣莫名地說道：“我與仙子就像是舊相識，那日不過是小事，嫦娥仙子何須掛懷？”

        “多謝真君。”兩人站得太近，楊戩的態度又說不出來的奇怪，嫦娥覺得渾身不自在，便裝作打量真君殿繞開了楊戩。

        誰知楊戩卻緊跟其后，說道：“嫦娥仙子大駕，楊戩榮幸之至，不知嫦娥仙子今次來訪，所謂何事？”

        這句話的語氣其實無比正常，可楊戩的視線一直緊盯著嫦娥，仿佛是要將她整個人看出個洞，令嫦娥完全不敢回頭，只能繼續失禮地背對著楊戩，答道：“嫦娥想查閱關于廣寒宮罪囚吳剛的所有卷宗，不知真君可否行個方便？”

        “吳剛？哦，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身后人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他甚至停下腳步。嫦娥感覺到楊戩身上的氣息多變，似乎有些怒氣又有幾分慶幸，更是覺得這位司法天神的脾氣陰晴不定過于古怪，但好在他沒有再跟著自己，嫦娥趕緊前行幾步，這才放心地轉過身看向楊戩。

        楊戩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嫦娥，見她忽然轉身，下意識地側身望向一旁，緩緩說道：“我記得，不久前你宮中曾差人來取過吳剛的卷宗，怎么？是嫦娥仙子慧眼如炬，發現了什么不妥之處？”說著，楊戩的視線又轉向了嫦娥。

        聽到楊戩話語中的揶揄，嫦娥趕緊解釋：“真君誤會了，卷宗并無任何不妥之處。只是嫦娥以為關于吳剛的事情或許會有更為詳盡的記載，當年他畢竟是天廷一員，后來又犯下滔天大罪，按理天廷對于他的記錄不會那么簡略。”

        “你說得沒錯，天廷確實有關于吳剛的詳細記載。”原以為終于可以正常與楊戩交談，但很快嫦娥就發現自己想多了，“但是這些都保存在玉帝那兒，嫦娥仙子若是需要，不如親自去皇極殿查閱，或者嫦娥仙子可是需要在下替仙子走這一趟？”

        “真君說笑了。”嫦娥皺著眉回道。

        嫦娥自然是聽玉綾說過關于吳剛詳細記錄的卷宗都在皇極殿，但嫦娥想著吳剛既然是楊戩上任后處理的第一件案子，或許真君殿有比廣寒宮那些卷宗更詳細的內檔。而比起去皇極殿見玉帝，她更傾向于來拜訪這位素未謀面的司法天神，不求真的看到記錄，能打聽到什么信息就好。

        現在看來還不如去見玉帝。

        嫦娥忍住想要長嘆一聲的沖動，便要告辭離開。卻聽楊戩問道：“嫦娥仙子為吳剛不惜來這真君神殿走一趟，是吳剛受不住月宮伐桂的苦楚向你求情了？”

        “真君誤會了。”嫦娥有些奇怪楊戩為何興起想知道緣由，不過些許小事說了也無妨，便回身笑道，“吳剛的性格……嫦娥只不過認為吳剛一事總該有個結果。”

        嫦娥的本意是吳剛不該就這么困在廣寒宮，說出口才反應過來話有不妥，連忙道歉道：“嫦娥并非指責真……”

        楊戩卻不耐煩地打斷嫦娥的話，說道：“嫦娥仙子以為楊戩豈是愚鈍之人？”他頓了頓，看著一臉歉然的嫦娥，意味深長地說道：“想不到嫦娥仙子這么古道熱腸，才到天廷沒多久便急于為宮中罪囚出頭，看來楊戩日后該向仙子多多學習才是。”

        看著嫦娥臉色一變，柳眉緊皺，楊戩心下大快，腦中忽然就竄出一個念頭，來不及細思量，便故作隨意地說道：“嫦娥仙子若是真想了解些什么，不妨去地府查查生死簿，說不定在那兒能發現些什么。”

        嫦娥沒想到楊戩真的會提醒自己，心中大喜，語帶感激地說道：“多謝真君指點，真君公務繁忙，嫦娥便不打擾了。”

        這一回楊戩沒有再多說什么，等嫦娥走遠后，楊戩喚來一直守在門外的哮天犬，細細囑咐了幾句后，冷笑著回身進了內殿。

        凡間的華山，三圣母楊菡正在招待遠道而來的舊友。

        星徵是第一次到華山，她原本以為這座香火鼎盛的圣母廟大概和凡間其它道觀經院一樣，青松翠柏、碑林經塔，莊嚴、熱鬧，卻過于肅穆。但進入結界后，只見百花爭妍，姹紫嫣紅，一派繁花似錦的旖旎景色。看得出，這些渾然天成的景觀耗費了楊菡諸多心血。

        楊菡看著星徵興致勃勃的樣子，掩口笑道：“這些不過是凡間普通的花草，帝君花苑中的奇草仙葩還不夠你看么？”

        “這你可說對了，我就喜歡你這里的花花草草，比他的有生氣。”聽到楊菡說起自家父君，星徵不開心地撇撇嘴，頓了頓，又湊近楊菡身旁，道，“三娘的心思，可比那個老頑固巧多了！”

        這話說得就過了，楊菡正打算另起話題，恰好她的貼身侍女瑞香捧著茶具過來，楊菡便沒有說話。

        星徵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茶具，雖然質地紋飾與真君殿的不同，但形狀確是差不多，她立刻就猜到楊菡定是要泡茶招待她。想到這里，她即是期待又是猶豫。

        但很快，星徵的注意力便被瑞香利落的動作吸引過去，她上下打量一番認真放置茶具的瑞香，友好地笑道：“你是只鳥兒呀。”

        “哐當”一響，瑞香手下一松，兩個茶盞直直地落在桌上。她緊張地連聲告罪，又手忙腳亂地將剩余的茶具放好后，便慌慌張張地退下。

        星徵不解地看著瑞香的背影，疑惑不解地問道：“她怕什么？就好像我要吃了她似的。我有那么可怕么？”星徵扭頭看著楊菡，眨巴著眼睛問。

        “還不可怕嗎？一開口就點破別人真身。”楊菡嗔怪地白了星徵一眼。她手指一點，小瓦爐的火便燃了起來，“她真身是只黃鸝，不知得了什么機緣有了道行，當年受了重傷倒在我門口，我把她治好后她便求著要留在華山報恩，我看她可憐，便讓她跟著我。她平日里膽子極小，這么些年從沒出過華山，更別說見生人。”

        聽楊菡這么一說，星徵心中后悔不已：“我碰到那些鳥兒都是嘰嘰喳喳不認生……我是不是把她嚇壞了？她會不會很生氣？我要去給她道個歉。”說著，站起來就要往后院去。

        楊菡趕緊攔住這個急性子：“別別別，你有這份心就夠了，你這樣再把她嚇著。”她好說歹說，星徵這才勉強坐下，可楊菡看她總是忍不住回頭張望的樣子，就知她心里還想著這件事，未免她按捺不住去找瑞香道歉，楊菡開口問道：“你這次來三界能待多久？”

        星徵正扭頭看著后院，聽到楊菡問話，這才轉過頭說道：“等辦完事兒……不是，等、等玩段時間……”她心里一直盤算著要怎么向瑞香道歉才不會嚇著她，楊菡忽然發問，她腦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一不留神就將真實意圖說了出來，待想要改口便顯得欲蓋彌彰。

        楊菡不是喜歡過多窺探他人私隱的性子，星徵又不是小孩子，接了任務來三界本是自然不過的事情。可瞧星徵這遮遮掩掩的模樣并不像是有公務在身，似乎是藏著什么秘密，這讓楊菡為她感到擔憂：星徵畢竟在三界人生地不熟，再加上她這個性子，若是遇上什么麻煩就不好了。

        見楊菡的臉上忽地就生出幾分憂色，星徵嘆了口氣，耷拉著腦袋泄氣地說道：“好吧，這件事我就告訴你一個人，你裝不知道，別告訴別人，你哥也不準說，誰都不能說。”

        星徵這副神神秘秘煞有介事的樣子，更讓楊菡好奇，但跟著楊戩久了，他的脾氣楊菡也學了幾分。面上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云淡風清，甚至還在星徵沉默糾結的時候，慢慢騰騰地泡好了一壺茶。

        星徵看著楊菡慢條斯理的動作，不知為何心中忽覺憋悶，她狠吸一口氣，說道：“我與金烏定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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