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綾，你將這……”

        話音戛然而止，端坐案前的嫦娥筆下一頓，黯然垂眸。

        自然是沒有人應聲的，那個叫玉綾的可愛姑娘一個月前便已經香消玉殞，如今這九天之上，再也沒有一位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酒窩的玉綾會出現在嫦娥面前。

        嫦娥放下筆，拿過擺在筆架旁墨跡未干的箋紙。厚厚一大摞，嫦娥一張一張地核對內容，她的神情專注而又認真，就仿佛方才什么都沒有發生。

        “啪嗒……”

        是水滴在紙上的聲音。

        嫦娥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箋紙被打濕，那水漬越來越大，模糊了字跡，就好像一塊結著痂的傷疤。

        嫦娥手忙腳亂地蓋住這張紙，卻不想下一張也很快被打濕了，再蓋住，再打濕，再蓋住，再打濕……

        終于，嫦娥放棄了掩耳盜鈴的舉動。箋紙自手中滑落，嫦娥怔怔坐著，任由淚水布滿臉頰，浸濕衣衫。

        嫦娥以為她與玉綾間的關系并沒有多親厚，她不該傷心的。這些天她時常回想那天發生的事情，她不解、她感慨、她惋惜，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懊悔，但她從不曾為之流淚。

        嫦娥經歷過很多苦難，也親眼目睹過很多悲慘，她以為自己足夠的鐵石心腸。

        直到此刻，嫦娥才明白之前不過是自欺欺人，她的悲傷被壓在心底最深的地方，被理智牢牢看管著，不許越雷池一步。方才不經意的那一句話，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牢門，被困縛許久的悲傷像決堤的洪潮洶涌襲來，將這些時日的平靜沖刷得一干二凈，讓嫦娥清楚明白地看清自己的軟弱。

        嫦娥無力地枕著胳膊倒在書案上，她終究只是個凡人，想要做個無心無情的神仙，太難了。

        “咚咚咚”。

        耳畔傳來輕扣門扉的聲響，嫦娥緩緩抬起頭，啞著嗓子問道：“何事？”

        小仙娥的聲音透過殿門飄進來：“陛下有旨，三日后舉辦靈臺宴，宴請三界仙家。”

        嫦娥敷衍地應下，小仙娥也不敢多問什么，轉身便退下。

        不過這么一打岔，卻歪打正著地分散了嫦娥的注意力。雖然心中仍然憋悶，但好歹恢復了幾分精神。嫦娥起身梳洗一番，除卻紅腫的雙眼，便再也瞧不出她方才竟是大哭一場。

        打開門，勁風撲面而來，耳邊只聞風拂，再也聽不到“篤篤”的伐木聲。嫦娥瞇著眼，目光從左邊的凌云臺移到右側的木樨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又好像有什么東西改變了。

        靈臺圣宴，是天廷規格最高的宴會，玉帝登極以來，靈臺宴僅舉辦過寥寥數次。如今三界已太平許久，此時舉辦靈臺宴，是又有什么大事發生嗎？

        不過對嫦娥而言，這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他們這等仙家，不過是群看客罷了。

        跟著引路仙娥找到自己的位置，嫦娥便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將周圍的竊竊私語全都屏蔽，完全沒有與別人寒暄的意思。

        廣寒宮那日的動靜，自然瞞不過天廷眾仙，大家都對此議論紛紛，可聽說在場的還有真君殿那位黑煞神，眾人雖然好奇，卻不敢拿著這事問到當事人面前。說來也奇，自從那日后，楊戩與嫦娥好似神隱一般再也沒在天廷露面，楊戩倒罷，他公務一向繁忙。可這嫦娥也一副閉宮不出的架勢，讓不明真相的仙家更是諸多揣測。

        嫦娥對別人打量的視線毫不在意，她輕柔慈愛地撫摸著玉兔潔白光滑的被毛，這小家伙膽子倒是挺大，在這樣喧鬧的場合也毫不發怵，享受著嫦娥溫柔的愛撫，在嫦娥的懷中找到一個最滿意的位置，窩成一團痛快地酣睡。

        楊戩曾言玉兔體內仍殘存妖性，需得全都消除才能化成人形。嫦娥有任務在身，注定大多數時間要在凡間奔波，玉兔年紀還小，嫦娥不敢帶著它下界，在天廷時便只能將玉兔時刻帶在身邊，好助其快快消除妖性。待其能化形，即便日后嫦娥離開，它也能照顧自己。

        也不知是不是玉綾的魂魄影響，如今的玉兔對嫦娥十分依賴，再也沒有過之前攻擊她的行為發生。嫦娥欣慰之余，又覺傷感，只打算待玉兔化成人形，便將她父母的事情都告訴她，屆時即便她怨恨自己，便也受了。

        忽聽黃鐘三響，嫦娥抬起頭，視線無意中掠過同桌的仙家，頓時愕然。楊戩端坐她身側，正皺眉頭看著她，嫦娥猝不及防地抬頭，楊戩來不及移開視線，兩人目光正好對上。嫦娥腦中驀然想起那一日楊戩說的話，心中頓覺尷尬。

        “它醒了。”

        楊戩忽地開口，讓嫦娥一愣。她抬頭看向楊戩，又順著楊戩的視線移到懷中的玉兔上，這才發現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睜開了眼，正滴溜溜地打量著楊戩。

        當日楊戩用真氣穩定它的魂魄，許是因為這個玉兔便對楊戩身上的氣息感到熟悉。救治玉兔亦有楊戩的功勞，見楊戩與玉兔大眼瞪小眼，嫦娥便將玉兔移向楊戩，輕聲問道：“真君要抱抱它嗎？”

        楊戩愣愣地看著嫦娥，他來了已經有一段時間，看到嫦娥的位置在他身旁時他亦是十分驚訝，可這嫦娥就好像將自己關在結界中似的完全不在意外面的動靜。就算楊戩再三告誡自己不要在意她，也還是忍不住一直觀察身旁的嫦娥。

        她真的是太奇怪了。在這樣的場合，便是再清高的仙家，也免不了與他人寒暄，就算是他，也要應酬一二，可嫦娥卻完全不理。打楊戩坐下，他親眼瞧著就有兩三位仙君想要上前同嫦娥套近乎，她就仿佛神魂出竅一般視若無睹。大概是看到有人吃了閉門羹，后面雖然清靜些，但周圍仙家對她的議論聲更多了。

        好不容易她回過神，卻依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

        楊戩有些生氣，卻又不知為何生氣，便更加生氣了。

        他本不想搭理嫦娥，可是玉兔確實可愛，滴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懵懂無知的模樣更顯純真。看到這雙眼，楊戩便想到了哮天犬，鬼使神差地，在他的內心還在猶豫的時候，他的手率先有了動作。

        楊戩小心翼翼地從嫦娥手中接過玉兔，玉兔初時還有些慌亂，四條腿緊張亂蹬，待楊戩將它放在腿上，溫柔地從頭輕撫它的被毛后，便老實地趴著，不一會兒便舒服地瞇著眼，享受來自司法天神溫柔的關愛。

        嫦娥嘴角含笑地看著楊戩和玉兔，她隱約感到楊戩最開始在抗拒，但顯然，毛茸茸的玉兔輕易地征服了面狠心善的他。

        “看起來它很喜歡你。”嫦娥忽然說道。

        楊戩撫摸玉兔的手一頓，親手親腳地將玉兔又遞回給嫦娥。玉兔似乎對楊戩的舉動很不滿意，它前爪搭著嫦娥的胳膊，沖著楊戩動了動耳朵，便轉過身子將屁股對著楊戩，頭埋在嫦娥懷中，連嫦娥的輕喚也不搭理。

        這是嫦娥第一次見到玉兔這種反應，她一手輕撫玉兔，眉梢眼角都帶著笑，溫柔又無奈地說道：“它生氣了。”

        楊戩沒有接話，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嫦娥。之前沒有注意，但此刻楊戩才發現嫦娥似乎變了一個人。以前的嫦娥給他一種刻意偽裝出離群索居的孤寂蕭瑟，就好像她故意讓自己與外界保持距離，不屑沾染紅塵。但今天的嫦娥完全不一樣，她眼中的笑意溫和真誠，就好像縹緲虛無的冰山化成了輕快澄澈的山泉，整個人都有了生氣，頓時鮮活起來。

        廣寒宮發生了什么？一個月的時間，就能讓一個人的氣質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還沒等楊戩細想，楊菡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二哥，這位仙子是？”

        楊戩一回頭，面帶微笑的楊菡已經在他身旁落座。雖然面對著他，但眼神卻落在嫦娥身上，灼灼目光中帶著莫名的興奮。別人或許看不出來，楊戩卻一眼就看穿了楊菡內心的蠢蠢欲動。

        雖然清楚楊菡不是沒有分寸的人，但楊戩依舊不愿節外生枝，他側身看著楊菡，卻正好擋住了楊菡的視線，楊戩溫柔地笑道：“怎么來得這么遲？”

        楊菡柳眉一挑，楊戩的小動作讓她感到意外，雖然心中不解，但仍然乖巧地回答道：“我在偏殿陪著星徵，她的氣還沒消，不過聽說帝君圣駕已至，我便先過來。”

        回答完楊戩的問題，楊菡又滿臉笑意地盯著一旁的嫦娥，繼續追問道：“我方才進來時便瞧見你同這位仙子相談甚歡，二哥結交了新朋友，也不引見引見么？”

        楊菡做事向來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旁人看來不過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楊戩再三搪塞倒顯得反常。他心中無奈一嘆，側身輕咳，待嫦娥茫然抬起頭，便指著楊菡說道：“嫦娥仙子，這是舍妹楊菡。”

        又回頭無奈地看向楊菡，說道：“三妹，這位便是廣寒宮令嫦娥仙子。”

        嫦娥看向楊戩身旁的女子，如玉般柔滑的臉龐泛著健康的紅潤，那雙桃花美目道盡世間風流，尤其此刻笑起來仿若如鉤新月讓人心神蕩漾，粉嫩櫻唇畔的淺淺梨渦更為她增添了幾分嬌俏可愛之氣，眉眼間確與楊戩有幾分相似。

        見嫦娥看向自己，楊菡臉上的笑意更甚，說道：“嫦娥仙子，久仰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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