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說地
坦然面對煎熬他上千年的情思,楊戩從未覺得身心是如此暢快。不管那一日嫦娥為何痛下殺手,但此刻楊戩是真的釋然,她背負著沉重的責任,這個責任壓在她身上數十萬年,嫦娥心中必定是苦不堪言,就算是偶爾的一次情緒失控,也是人之常情,只不過當日是他不巧撞上了。
但,幸好是他。
想通此節的楊戩心情大好,他望著嫦娥的背影,神色平和地說道:“聽仙子分享許多,不如我也說個故事給仙子聽聽。”
明明方才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困惑,幾句話的功夫,他就像是卸掉千鈞重擔般愉悅輕松,嫦娥心中納罕,卻想不出緣由。到底是個人私事,嫦娥不便深究。只是她不知道楊戩為何有了談興,他看起來并不是那種樂于與外人分享閑聊的性子。
身旁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嫦娥一低頭,便看到身后兩步遠的地方已經擺放好蒲團,楊戩一手一瓶酒端坐一旁,正好整以暇地抬頭看著她。
嫦娥柳眉輕挑,狐疑地看著楊戩。楊戩遞上酒,坦然地任由嫦娥探究的視線在身上游移。沉默片刻,嫦娥忽而展顏一笑,伸手接過酒瓶,旋身坐下,笑道:“也罷,皓月當空,美酒在側,嫦娥卻之不恭,有勞真君了。”
兩人對視一笑,各自飲了一口酒,楊戩看著嫦娥微瞇著眼享受清風拂面的愜意模樣,笑了笑,問道:“仙子去過灌江口嗎?”
“灌江口啊……”嫦娥望著遠方,臉上帶著晦澀難明的神情,慨然嘆道,“那是個人杰地靈的好地方。”
頓了頓,嫦娥偏頭看著楊戩,不確定地問道:“灌江口,是真君的家鄉吧?”
“是的,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楊戩喝了口酒,回憶起從未對別人講述過的過去。
“我在那里生活了快十六年,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讓我永難忘懷。”頓了頓,楊戩看著嫦娥,輕笑言道,“我少時是個調皮搗蛋的頑劣性子,整日攆雞逗狗,鄰里三天兩頭便會上門告狀,母親便令我在廊下罰站面壁思過,大哥就在一旁鬧我,我那時年紀小臉皮薄,聽不得別人這樣笑話我,忍不住又和大哥打鬧起來,然后我們倆便會被母親押著像石獅子一樣站在大門前,估摸著母親氣消,三妹便去央求父親來說情,只要父親一出面,我們便得救了。”
說起與家人相處的歡樂時光,楊戩的臉上洋溢著幸福。拋開令他疲憊的司法天神外衣,此時的楊戩深深地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那些深埋心底的舊日趣聞隨著他的娓娓道來一樁樁一件件地在嫦娥眼前鋪陳開來,讓她看到一個與認知中完全不同的楊戩。
一個鮮活、真實、有血有肉的楊戩。
“你們家人的感情真好,我很羨慕。”嫦娥看著楊戩,眼神誠摯,語帶艷羨地笑道。
楊戩回望嫦娥,斂去鋒芒的他眉眼含笑,楊戩本就是副儀表堂堂的好樣貌,此刻身披月華,眼似奪目星辰,笑如撲面春風,是端方君子,溫潤如玉。
卸下心防的楊戩真誠得令嫦娥心生慌亂,她借著喝酒的動作避開與楊戩的對視,待心緒平靜,復又問道:“你父母……他們是怎么結識的?”
楊戩聞言,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愈發燦爛,但畢竟事關雙親,他這個做兒子的不好得意忘形,遂收斂神色,言道:“據母親說,當年她在凡間受傷,是父親救下她。彼時凡間并不太平,父親卻執拗地非要周游列國,母親本想保他平安,卻不想父親卻不領情,將母親趕了出去。”說到此處,楊戩終是忍俊不禁,大笑出聲。
“這是為何?”這出人意料的發展讓嫦娥愕然地眨眨眼。
楊戩此刻像個頑皮少年一樣促狹笑道:“一開始父親以為母親是山匪,不愿與之為伍。后來母親顯露神通,他卻認定母親是妖怪,更是避之不及。我母親是又氣又惱,賭氣回了天廷,可還沒到天廷又覺不甘心,便半路折返,一把拉著父親駕云把凡間溜了個遍,然后又把父親帶回兩人初識的地方,化了個宅子,將父親關了起來,不準他離開灌江口。”
嫦娥聽得是瞠目結舌,云華仙子的大名她略有耳聞,但傳聞都只道她是位厲害的大將,誰能想到這位長公主行事竟是如此張狂不羈。
嫦娥的反應讓楊戩又是一笑:“我父親是個寡言沉悶的性子,我母親卻是個直脾氣,兩個人連架也吵不起來,卻能讓母親氣得咬牙切齒。”想到母親每次說起這件事依舊忿忿不平的模樣,楊戩的笑容更加溫和。
這樣南轅北轍的性子,任誰也沒想到最后居然會成為愛人。
“或許感情就是這么不講道理,真心相愛的兩人縱使相隔千山萬水,縱使性格有再多不同,但他們最終都會走到一起……”
楊戩好像是因為父母的感情心生感慨,可灼灼目光一直牢牢地鎖住嫦娥,讓她手足無措。嫦娥不自在地微微側過身子,佯裝整理鬢發,抬手隔開了楊戩熾熱的目光。
嫦娥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魅人。她雖半側身子以手遮面,卻露出修長的粉頸,不知是因為酒意上涌還是楊戩直接熱烈的注視,此刻玉臉飛霞,紅暈順著頸項爬入衣內,令人忍不住浮想聯翩,仿佛是刻意挑撥楊戩已然迷醉的心弦,但她回望的眼神中分明只有懵懂的羞怯。盈盈秋水靜默相望,她在楊戩愈發滾燙的目光中敗下陣來,臻首微垂,檀臉含羞。
她本無心魅惑,卻不知自己媚氣天成,勾得楊戩心旌搖曳,情思更甚。
兩人間的曖昧讓嫦娥方寸已亂,刻意無視楊戩迫人目光,她胡亂撿了個話題問道:“你怎會拜入仙長門下?”
此話一出,立刻打破此間旖旎。
若非家遭橫禍,楊戩怎會逃離故土?若非血海深仇未報,楊戩怎會入了道門?此中種種,說來平淡,可對楊戩而言,那些過往歷歷在目,他經受的痛苦磨難、委屈不甘,世間誰懂?
嫦娥懂。
自己無心之語卻又勾起了楊戩的傷心往事,嫦娥赧然,她伸手搭在楊戩的胳膊上,清亮的眼眸中滿是歉意。
嫦娥的行止坦然大方,楊戩亦報之以安撫一笑。看著嫦娥收回手,楊戩說道:“當年我和三妹為了拜師,在山門長跪不起,師父無奈,要我兄妹應允他三件事才肯收我們為徒。”
“三件事?”嫦娥蹙眉問道。
楊戩點點頭,慨然說道:“第一件事,若無他的準許,十年內不得私自下山;第二件事,十年內,不許提起報仇之事;第三件事,十年內,只教授我兄妹經藏,不傳授我們法術。彼時我以為師父是故意推脫,后來才明白他的一番苦心。”說罷,楊戩回身,向著洞內恭敬一拜。
嫦娥喟然一嘆,玉鼎真人這般煞費苦心,對他兄妹的拳拳愛護之情,著實令人嘆服。
“一開始我每天心中只想著報仇,恨不得能立刻打上天去。承蒙師父不棄,耐心教導,我才知道過去的自己有多不智。寒來暑往,十年時光轉瞬即逝。我早已習慣玉泉山的生活,但是家仇在身亦從不曾忘。師父允我和三妹下山歷練,我兄妹二人苦修十載,早已迫不及待,便辭別師父離開玉泉山。”那十年內心的煎熬豈是話語中這般輕松?諸多掙扎與妥協,迷茫與頓悟,都隱在楊戩平淡的三言兩語中化作曾經。
“可你們沒有法術傍身,豈不是很危險?”嫦娥擔憂地問道。
楊戩淡然一笑,繼而說道:“紙上得來終覺淺,凡人此話說得甚妙。我和三妹曾不解為何師父不肯傳授我們法術,后來經歷多了,才明白一切早就藏在那三千道藏中,只是我不堪世情不通人心,看不透罷了。”
嫦娥微微一笑,玉鼎真人身負白澤之能,三界內若論學識廣博無出其右者。玉鼎真人既收楊家兄妹為徒,又豈會真令明珠蒙塵?那三條看似不合情理的約束,不過是磨礪心性,避免他兄妹誤入歧途。
“我們在三界一邊游歷,一邊打探母親的消息。誤打誤撞地結識同樣到三界歷練的星徵,她急公好義,知曉我和三妹的遭遇甚為不忿,要去玉帝面前為我們討個公道。”當時星徵一臉憤慨不管不顧地就要沖上天廷,還是三妹好說歹說才安撫住這個急性子,如今回想起這個情景,楊戩仍是失笑不已。
“但也多虧星徵,我們才終于見到赫赫威名的天廷。”
楊戩此生也無法忘記初登天廷的震撼和沖擊:九重天上白云渺渺,浩氣湯湯;道道華光照天際,條條瑞氣鎮四方;飛鸞白鶴從天門上掠過,福鯉鯤蛟在天河中翻騰;三十六天宮金璧輝煌巍峨屹立,七十二寶殿碧瓦朱甍聳入云霄;妙仙娥,托銀盞徐徐行,怒神將,執長戟凜凜立;仙者御祥云而來,神侍伴清風離去。
這便是天廷,眾生敬仰的圣地。
那時他真真是個荒野村夫,何曾見過這么大氣磅礴的仙府?心中驚詫有之,震撼有之,但更多的是難以平復的怒火與不甘。他的母親應當是這九重天金尊玉貴的神女,卻因為不近人情的天條律令,就被高高在上的三界之主害得家毀人亡!這樣的天廷,外表光鮮,內里腐朽,怎能為三界表率?
但經過十年修行沉淀,楊戩并未沖動地想要打進南天門報仇,他深知自己勢單力微,貿然行動不過是以卵擊石,他還沒有找到母親,不能因為自己的輕舉妄動連累母親。
于是,他只好按捺住內心的蠢蠢欲動,離開天廷。
“我們半途遇上狐七,他是凡間野狐,得了些機緣修成人身,因好奇九重天上的風光,便偷偷溜上天,卻不想被金烏發現,一路追趕至凡間。”
“他膽子也太大了。”嫦娥柔柔嘆道。
后來發生的事情嫦娥自是知曉,那日在靈臺宴上心直口快的星徵繪聲繪色地把這些經過都說了一遍,很多嫦娥原本模糊不清的記憶如今清晰無比。
“那時我得到了一些隱神的線索,正要前往打探,行至半途卻覺察到有神族的氣息,便降下云頭,上前一探究竟。”嫦娥面對楊戩,視線落在他額間。
世人傳聞楊戩天生神目,卻不知這第三只眼,乃是當日家變瑤姬情急之下,將隨身攜帶的神器天目打入他體內護身所致。楊戩拂過眉間,隱入體內的天目平日便幻做一道流云紋印,應道:“那日金烏咄咄逼人,我情急之下曾催動天眼,想來是因此引起仙子注意。”
嫦娥含笑點頭,她以為是神族暴露行蹤,卻未曾想卷入這樁公案。本來以她的性子,是不會摻和天廷之事,但金烏氣焰囂張,再加上楊戩諸人當時的狀況著實可憐,終還是破例上前解圍。
也因著這些舊事,讓多年后再遇的兩人生出嫌隙,好在如今誤會已經解除,一切皆大歡喜。
楊戩深深地凝視嫦娥,繼續說道:“那日仙子走后,我擔心金烏去而復返,便讓三妹和星徵護著重傷的狐七先行離開,我們約定好在草廟匯合。當夜我趕到那里,沒有看到他們,卻見到了仙子。”
深吸一口氣,楊戩緩緩說出這段讓他埋藏千年的秘密:“白日仙子如天神降臨為我們解圍,楊戩感激傾慕之情難以言說,原本以為此生定無法回報仙子恩情,誰料到又在此見到仙子,楊戩內心激越難抑,正要上前,卻不想、卻不想……”
嫦娥挺直身軀,柳眉緊蹙,神色凝重地緊盯楊戩,心知楊戩接下來的話必定會掀起驚濤駭浪,她并未催促,靜待楊戩平復心緒。
楊戩垂首斂目,平靜卻又惘然地說道:“仙子仿佛變了一個人,冷言譏諷,出手狠厲想要奪去楊戩性命,重傷之下天目護佑,打傷了仙子,而我也因為傷勢過重昏了過去,待我醒來,仙子已不見蹤跡。”嫦娥那一掌,何止是想要他的性命!多年后修行大成的楊戩回想當時,嫦娥分明是想拘了他的魂魄,然后奪取天目。
彼時楊戩身心受創,認定嫦娥白日出手是為了掩人耳目,真實目的就是覬覦他身上的天目,如此蛇蝎心腸的女子,他竟對她一眼動情,這讓楊戩更是羞恨萬分,這么多年都耿耿于懷。
他也不是沒想過是有人假扮嫦娥,但不論白日圣潔凜然的嫦娥,還是夜里心狠手毒的嫦娥,身上的氣澤都是一模一樣,與此刻身在咫尺的嫦娥沒有差別。那氣息帶著狂暴的威儀,楊戩行走三界千余年,從未在別的仙家身上感受到。
今日楊戩才明白,原來那道氣澤的威儀是因為天罰所致,這不也恰恰證明了當日他所遇到的是同一個人嗎?
但楊戩既已看清真心,便不想再多深究。他曾說過不再提起當年之事,偏生此刻又對嫦娥和盤托出,并非言而無信,而是刻意為之。
楊戩心悅嫦娥,自然期望能與之心心相印。此刻兩人雖相談甚歡,但楊戩明白,嫦娥一生歷經坎坷,又身負重擔,男女情愛并非她所求,若使些甜言蜜語的尋常手段,根本不能讓她動心。她行事磊落光明,待人以誠,想要得到她的青睞,只能用真心換真心。
此番楊戩坦陳過往,也是為了讓嫦娥看到他的一片赤誠,不要因為他前些日子的魯莽言行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可惜楊戩這番心思嫦娥此刻卻無心體察,她屈膝上前,一把抓住楊戩的胳膊,急促問道:“你說當夜是嫦娥出手將你重傷?你可曾見她使的什么法寶,用的什么兵器?”
嫦娥的反應出乎楊戩預料,他心知其中或有內情,便一邊回想一邊說道:“當時我與她交談不過寥寥數句,她乍然出手,觸不及防之下并未能看清她是否馭使法寶,但我確定她兩手空空,未用兵刃。”
楊戩方才的話讓嫦娥立刻想起當日在皇極殿與玉帝的談話,她是誰,和自己有什么關系?為何要冒充自己的身份打傷楊戩?難道當日刺殺大羿,她也在場?那三名無故隕落的隱神莫非就是此人手筆?
一連串的疑問在腦中炸開,諸多猜測不斷浮現,讓嫦娥仿佛身處迷霧,難覓方向。
嫦娥垂眸不語,臉上是罕見的凝重。楊戩心下一沉,連忙問道:“仙子可是發現了什么?”
嫦娥遲疑地搖搖頭,她右手向前一探,那只小箭便現在她掌心,她左手拿起箭矢,對楊戩說道:“這支箭矢是建木所制,當年刺殺大羿后被我一直握在掌中,跟著我到了圣域。自從我立誓追捕隱神后,便只將它作為我的傍身武器,我資質平平,對修行也并不是發自內心的熱愛,所以西王母也不曾教授得過于龐雜。因此,什么掌法拳腳、十八般兵器,我一概不會。”
咬唇沉默片刻,嫦娥皺著眉望著楊戩,正色道:“楊戩,你或許不相信,認為這又是我的借口,但我還是想說,那夜傷你的人不是我。此事過于離奇,我一時也不知為何你會看到是我重傷你。但這件事我一定會給你個交待,不會讓你平白受辱。”
說罷,嫦娥竟是起身就要離開,楊戩趕緊拉著她的胳膊阻止。待嫦娥回頭不解地望著自己,楊戩這才站起來,溫和笑道:“仙子方才有句話說錯了。”
見嫦娥蹙眉茫然的模樣,楊戩輕笑道:“我相信你。”
嫦娥先是愕然,很快臉上便露出感激的笑意。楊戩這短短四個字,像股暖流撫慰她原本焦躁不安的內心。長吁一口氣,嫦娥望向漆黑夜空,莞爾笑道:“你說得沒錯,黑夜總會過去,那些隱藏在其中的鬼蜮終將無所遁形。”
楊戩靜靜地看著嫦娥含笑的側顏,此刻浮云散去,月光又明亮幾分,她整個人都披上一層朦朧的銀輝,一縷額發調皮地在她臉頰蹭來蹭去,看得楊戩心癢癢,想要伸手把它別在嫦娥耳后。她的臉細膩潔白,楊戩想,摸起來會不會像撫摸暖玉般溫潤柔滑……
楊戩猛地收回視線,心狂跳不止。他方才差一點就伸出手!萬幸他及時回過神,才沒有做出任何孟浪的舉動。他心虛地輕咳一聲,走到嫦娥身旁,佯裝平靜地說道:“此事既與楊戩有關,楊戩不會任由此等宵小之輩在三界興風作浪。”
嫦娥聞言,回頭認真地注視楊戩。楊戩并未躲避嫦娥的視線,坦然地與之對視。片刻,嫦娥移開眼,說道:“我說到做到,我定會想方設法查明一切,還你個公道。”
“好。”楊戩點點頭,溫文爾雅地笑著應道,“我相信你。”
(https://www.dzxsw.cc/book/80864559/3161780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