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嫦娥在真君殿養傷時，玉兔還是個懵懂無知的稚童，經常說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言論，作出讓人瞠目結舌的舉動；后來嫦娥回到廣寒宮，玉兔跟在她身邊三年有余，耳濡目染下雖不至于是人情練達長袖善舞，但待人接物已頗有分寸，行事日漸穩重。

        今日真君殿前玉兔卻一反常態地鬧騰，恍惚間楊菡好像又看到當初那個懵然無知的孩童，心中雖有感嘆，但更多的是對玉兔無理取鬧的不認同。楊菡望著玉兔，輕斥道：“玉兔，你可知入輪回池意味著什么？這樣輕狂的念頭怎可隨意掛在嘴邊？不要胡鬧，快回廣寒宮去吧。”

        玉兔眼中泛起淡淡委屈，但仍昂著頭，看著楊菡和楊戩，毫不退讓地說道：“我沒有胡鬧，我知道我進了輪回池就不能回天廷，以后都只能做個凡人凡兔。反正我這身仙骨也不是靠我自己的本事得來的，本來我就不該留在這九重天上。”

        哮天犬聞言不輕不重地在玉兔腦門上拍了一下，故意板著臉喝斥道：“小孩子家家的口無遮攔，什么該不該，嫦娥仙子聽到了得罰你！”

        聽到哮天犬提及嫦娥仙子，玉兔迅速紅了眼眶，黯然垂眸。就在哮天犬以為小玉兔終于消停之際，卻見她猛地抬起頭，向著楊戩膝行幾步，紅著眼直視楊戩，神色認真地說道：“真君，你對我家仙子最為了解，今日若是仙子在此，你說她會不會答應玉兔的請求？”

        楊戩眼中寒光一閃而過，面上的神情因為玉兔的質問又冷了幾分，下意識地就想出言訓斥，卻在看到玉兔毫不退讓的目光時話語一頓，移開視線，他心中輕嘆，無奈地說道：“那天在廣寒宮我就告訴過你，天規森嚴，若無過錯真君殿不可能隨意處罰任何人，更何況是仙身入輪回這種極刑，你就算跪到靈霄殿，玉帝也不會同意。”

        卻不料玉兔點點頭，神色平靜地說道：“我知道，所以我今日來告狀。玉兔私伐月桂，按天規當如何處置？”說話間，她從袖中掏出一卷帕子，展開來只見帕中包裹的是一小節黑炭，她將木炭高舉在頭頂，雙眼亮晶晶地望著楊戩，說道：“我砍了一株月桂，為了怕別人知曉，燒毀了斷木只留下這截木炭，如今人證物證俱在，請真君殿秉公處理。”

        楊戩皺著眉上前拿過那截木炭，略略一掃便知確實是廣寒宮靈桂，他無奈地閉目輕嘆，緩緩說道：“按天規，毀壞天界靈物，當受鞭刑一百禁足百年。”

        “只是禁足？”玉兔小臉皺成一團，對這個處罰很是失望。

        看到玉兔掏出燒毀的月桂，楊菡這才明白玉兔竟是鐵了心要陪著余氏受那輪回之苦，先前那些怪責化作憐惜，楊菡蹲在玉兔身邊，柔聲勸道：“你若當真舍不得你母親，待她轉世以后多多照看未嘗不可，何苦非要跟著去呢？”

        “不一樣，那不一樣的。”玉兔使勁搖搖頭，那日楊戩也是這么說，可是玉兔覺得這是投機取巧，她若真這么做，還談哪門子孝心？

        “三圣母，當年你與真君救母之舉孝感動天，難道真的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嗎？”玉兔言辭尖利，甚是直接。但想到楊菡畢竟是一番好意，是出于對她的關愛，玉兔想了想，認真地對楊菡解釋道，“仙子曾對我說過，世間沒有十全十美，不能所有的好事都讓我一人占了。想要盡孝，又舍不得仙身，最后什么也得不到。我知道當年為了讓我活下來，仙子和真君費了很多心血，那位玉綾姐姐更是因為我丟了性命，按理說我應當愛惜自己這條來之不易的小命才是。可是對我來說，我先是母親的女兒，才是廣寒宮的玉兔。我與母親今生母女緣分淺薄，前二十余年日夜相處因天意捉弄對面相見不相識，后二十年朝夕相伴卻并沒有真正盡到做女兒的責任。我求不了今生，只能祈求真君憐憫，賜我們母女一個來世，讓我有機會承歡膝下略盡孝心。”說罷，玉兔后退一步，朝著楊戩伏下身子重重地磕頭哀求。

        玉兔赤忱心意，頭磕得“咚咚”作響，聽得楊菡眼中泛淚，忙伸手阻止她。玉兔抬起頭，額間已是一片紅淤，楊菡望之心中不忍，捻袖輕輕地拭去玉兔臉上的浮灰，半是憐惜半是無奈地嘆道：“一個個的都這么固執，我明白你的一片孝心，但是天規如此，你又讓我二哥怎么辦呢？”

        哮天犬臉上已無開始的嘻笑神情，他走到玉兔身后，看了眼神色木然的楊戩，附和著楊菡說道：“是啊兔子，要是讓外人知道，不曉得又要給主人惹來多大的麻煩，你還是先起來吧。”

        玉兔看了看哮天犬，又看了看楊菡，最后視線移向楊戩，平靜地說道：“真君，我知道我讓你為難了，便是真君有心成全，也無計可施，我明白的。但我心意已定，砍伐月桂不行，我便回去毀了宮里那些寶物，若還是不行，我就打碎玉樹……反正罪上加罪，總是能夠入輪回的。”

        “胡鬧！”一直沒有作聲的楊戩在聽到玉兔竟然想打壞玉樹時終是忍不住出言呵斥，若是任由玉兔一意孤行，早晚會闖下大禍。楊戩合上眼，發出一聲長嘆。一直以來強壓在心底的疲憊在此刻涌上心間，令他頓覺倦怠。

        嫦娥啊嫦娥，當年你可曾想到過今日這遭？

        ……那些迷思或許不會消失，但絕不會阻撓我前行。嫦娥因此而生，就算最后因此而亡，只要能還眾生一個太平三界，也算是得償所愿。

        嫦娥的話語忽然在腦海中響起，楊戩睜開眼，嫦娥的面容與玉兔重合在一起，落在楊戩眼中，是同樣的堅定執著。

        若你在此，就算萬般憐惜不舍，最后仍是會答應吧？

        “廣寒宮玉兔，心性頑劣，私伐天廷靈木并蓄意焚毀，劣行敗露不思悔改反而出言頂撞，藐視天規不服管教，惡性種種罄竹難書，現下令褫奪仙籍，打入輪回，以儆效尤。”

        楊戩平靜地說完對玉兔的宣判，除卻玉兔驚喜地感激，楊菡和哮天犬都是難以置信地驚呼。

        哮天犬快步跑到楊戩身邊，神情緊張地說道：“主人，兔子還小什么都不懂，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這就把她押回廣寒宮讓她禁足，主人不要真的讓她去干傻事啊！”

        楊菡亦是愁容滿面地看著楊戩，雖未說話，但眼中流露出的哀求之意望而便知。

        楊戩并沒有多解釋什么，他沉著臉看向哮天犬，語氣沒有絲毫起伏：“哮天犬，你立刻將玉兔押赴地府，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意思，讓他們仔細辦事，聽明白了嗎？”

        哮天犬見費盡口舌也無法讓楊戩改變主意，只能耷拉著腦袋走到玉兔跟前，又氣又憐地說道：“兔子啊兔子，你……唉，走吧。”

        玉兔展顏一笑，卻并未起身。她對著哮天犬恭敬地磕了個頭，誠摯地說道：“小白叔叔，我性格頑皮，經常作弄你，你看我年紀小不與我計較，還帶我認識很多好玩的，吃了很多好吃的，這么多年謝謝你的照顧，愿您以后一直都開開心心無憂無慮。”

        哮天犬忍著淚意急忙上前想要扶起玉兔，卻被她推開雙手，又見玉兔膝行幾步跪到楊菡跟前，認真地說：“三圣母，當年在真君殿時，多謝你時常照拂，我很喜歡你說的那些凡間的故事，你心地慈悲，玉兔很喜歡你，愿您萬事順意，永不心憂。”說罷，俯身認真地磕了個頭。

        楊菡別過頭，不想讓人看見她此刻雙眼含淚的樣子。

        玉兔笑了笑，又移到楊戩身前，恭謹地磕頭后說道：“真君，是我任性妄為讓你為難了，希望真君不要生玉兔的氣。仙子雖然不說，但我知道仙子極為在意真君，我走后，仙子就拜托真君了。愿真君和仙子長長久久，永不分離。”

        叩拜三人，玉兔望向問心湖方向，臉上露出今日從未見過的不舍與愧疚。她膝行數步，鄭重地稽首三拜，爾后跪地泣曰：“仙子，你在問心湖受苦，玉兔卻不能陪伴你左右，是玉兔對不住仙子。恨只恨玉兔只有一副身子一條命，不能同時報答母親的生恩與仙子、玉綾姐姐的救命恩情，玉兔愚鈍，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只能先去母親膝前盡孝，若有機會，玉兔定當結草銜環，以謝仙子大恩，要是玉兔的決定傷了仙子的心，仙子便當玉兔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忘了玉兔吧。”說罷，她又伏地一拜，久久未能起身。

        楊戩聽她提及嫦娥，心中苦澀，不忍見玉兔哀哭，輕咳一聲，驚醒了哭得淚汪汪的哮天犬。哮天犬胡亂擦去臉上的淚水，快步跑到玉兔身旁將她扶起，待她擦干淚水，拉著她的手便要往冥府而去。

        走了沒幾步，玉兔忽然停住腳步跑到楊戩身前，解下腰上掛著的錦囊，愛惜地摩挲繡著月紋的袋子，珍重地遞到楊戩身前，說道：“真君，這是仙子給我的錦囊，里面裝著仙子給我編的小玩意兒，你幫我交給仙子，說玉兔、玉兔……”猶豫許久，余下的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楊戩接過鼓鼓囊囊的錦囊，對玉兔鄭重地點點頭，又得她一拜，看著她和哮天犬的身影消失在云海中，這才喟然長嘆，轉身進殿。

        楊菡此刻仍舊神色黯然，她想著平日里玉兔的古靈精怪，又想起方才玉兔說的話，再想到那憑空出現的長兄楊燁的消息，胸中憋悶，不由自主地搖頭嘆息。

        直到手邊落下一杯熱茶，楊菡這才驚醒，她抬眼望去，楊戩目光憂切地看著她，關心地問道：“你來得這樣匆忙，可是有什么急事？”

        楊菡今日來真君殿，原是為了告訴楊戩關于兄長的傳言，可被玉兔之事一攪，此刻她便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再讓楊戩煩心，遂笑了笑，托辭言道：“我只是來看看你最近精神可好，有沒有認真休息。”

        楊戩看出楊菡心中有事，卻不知她是為玉兔擔憂，還是另有它事，便應道：“有哮天犬他們看著，我一切都好。”

        “哼，二哥又在哄我。”輕哼一聲，楊菡無奈搖頭，若是哮天犬他們看得住，她也不至于這么擔憂。但正是楊戩這句話，卻讓楊菡打定主意暫時不將兄長之事告知他。嫦娥恢復遙遙無期，真君殿的事務又如此繁重，二哥已是不易，大哥的事情她還是先打探清楚，以免讓二哥再添煩憂。

        思及此，楊菡便將此事壓在心間，轉頭與楊戩說起自己在博臺時的感悟。

        安排好玉兔的事情，哮天犬馬不停蹄地趕回真君殿，將如何囑托冥府處理玉兔之事，閻君又是如何安排一一回稟楊戩。楊戩點點頭，看哮天犬奔波辛苦，便令他先去休整。

        回到房中，哮天犬習慣性地搬出石心草，將這幾日的事情說給她聽，然后苦著臉嘆道：“兔子也太犟了，怎么勸都不聽，要是嫦娥仙子在就好了，她肯定能勸著兔子，主人也不用這么為難，唉……”

        石心草抖了抖葉片，問道：“嫦娥仙子還沒好嗎？”

        哮天犬搖搖頭，又嘆了一口氣，說道：“她受的傷很重，連人形都沒有，躺在問心湖動也不能動。唉，看到嫦娥仙子受苦，主人也難過，看到主人難過，我就不好受。要是受傷的是我就好了，至少主人有嫦娥仙子陪著，不至于像這樣整日都皺著眉。”

        “別胡說，誰受傷都不好。”

        石心草關心哮天犬，不想見他口無遮攔地胡言亂語，可哮天犬卻坐直了身子，神色認真地說道：“我說的是真的，只要主人開心，我就算死了也值。”

        這番話令石心草的葉子瑟瑟抖動，沉默半晌，只聽石心草問道：“你主人對你很重要嗎？”

        “很重要！”哮天犬點點頭，想起他跟在楊戩身邊這么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點點滴滴，鄭重地說道：“主人就像我的命一樣重要，不，他比我的命還重要。”

        石心草沒有接話，房中忽然陷入沉默，哮天犬撓撓頭，試探地叫了石心草幾聲，卻不見她應和，眨巴著眼湊近了石心草左看右看，卻不料石心草忽然伸出葉片輕輕地拂過哮天犬的鼻尖，嚇得他身子猛地向后一彈。

        哮天犬捂著發癢的鼻子，不滿地怪道：“嚇我一跳，怎么一直不說話？”

        只聽一聲輕笑，石心草舒展葉片，花簇輕晃，頗為得意。

        笑鬧過后，石心草輕輕地點了點哮天犬的手背，認真地說道：“這幾日你將我放在窗下，每日清晨多澆水。”

        哮天犬不解地問道：“你不是說你不能見天光嗎？”

        石心草聞言扭著葉片，也不回答哮天犬的話，只是重復道：“你就按我說的辦，我有法子幫那位嫦娥仙子。”

        “真的？”哮天犬蹦得三丈高，他捧起石心草，神色是又驚又喜，連連問道，“你怎么幫？用你的葉子嗎？對對對，你那葉子厲害得很，能治好主人的傷，肯定也能治好嫦娥仙子，我真笨，早該想到的！”

        問著問著，哮天犬臉上喜色一頓，他記得治好楊戩的傷用了一張草葉子，要想治好嫦娥仙子，那得用多少葉片？哮天犬抬起石心草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這葉子雖然多，但感覺離治好嫦娥仙子差的遠啊……

        聽到哮天犬的擔憂，石心草輕聲問道：“你在關心我嗎？”

        “當然！”哮天犬想也不想地就點頭說道，“我們是朋友，我肯定關心你啊！”

        “我很高興，哮天犬。”石心草伸長葉片輕輕地摩挲著哮天犬的手背，像是在回應他的關心，她的話帶著明顯的開心，溫柔地說道，“放心，哮天犬，我會幫你的，只要是你希望的事情，我都會幫你。”

        哮天犬嘿嘿一笑，將石心草放在桌上，他趴在石心草前，絮絮叨叨地又說起許多往事，石心草專注地聽著，就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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