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揚的絕贊建議沒得到采納,　搖著頭咕咕噥噥地還輪椅去了。江添背著盛望上了坡道。

　　這里是學(xué)校最安靜的角落之一,　坡道兩邊是蔥郁茂盛的樹，花藤從常綠灌木帶里伸展出來，長長短短掛了一路。

　　盛望還有點不自在,　江添不用回頭都知道他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為什么不讓背？”他問。

　　盛望稍微動了一下，說：“丟人。”

　　江添不是很能理解這種邏輯,　當(dāng)著全校的面摔跟頭都不覺得丟人,　瘸了腿背一下怎么就丟人了？不過這話不能說，說了背上這位孔雀能當(dāng)場從坡邊跳崖自盡。

　　他其實很清楚自己說話有點噎人，但他懶得改。有時候是故意逗誰玩,　更多時候是無所謂。

　　背上的人又動了一下,　補充解釋道：“反正就是出于男人的好勝心。”

　　“你哪來那么多男人的好勝心。”江添不咸不淡地堵了一句。

　　“這不是很正常么，你沒有？”

　　“沒有。”

　　江添答得斬釘截鐵。管它有沒有,　反正不可能順著他說。

　　果不其然，盛望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然后收緊了手肘道：“你現(xiàn)在脖子在我手里,　你稍微有點數(shù)行么？”

　　江添被他卡得仰了一下頭，冷靜地闡述道：“你人都在我手里。”

　　也許是說話的時候喉結(jié)滑動,　抵得對方的手腕不太舒服。他感覺盛望安靜幾秒，把手松開了一些。不僅如此，整個上身都抬了一點起來,　好像在盡量減少接觸。

　　江添眉心很輕地蹙了一下，短促到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累么？”盛望問道。

　　“你少動兩下就不累。”江添說。

　　“噢。”盛望訕訕地應(yīng)了一聲。

　　有風(fēng)從彎道處拂來，路邊伸出來的花枝輕晃著。江添偏頭讓開,　忽然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你累么？”

　　“我？”盛望沒反應(yīng)過來，茫然地問：“我為什么累？”

　　江添微微側(cè)頭，余光朝他瞥了一眼：“這么僵著脖子，累么？”

　　盛望倏然沒了聲，江添又把頭轉(zhuǎn)回去，目光平直地落在前面。他腳步不慌不忙，踩著樹枝花藤斑駁的光影。

　　又過了片刻，背上的男生慢慢放松下來，像一只掛著的樹懶，下巴抵在他肩窩。

　　江添眸光朝右側(cè)輕輕一掃，又收了回來。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穿行在梧桐外的巷子里，“團長”毫無預(yù)兆地從天而降，滾在他腳前，尖尖細細的尾巴毛茸茸的，從他腳踝輕掃過去。

　　這一瞬間的感覺很難描述。

　　他只覺得時間慢慢悠悠，眼前的路又長又安逸。

　　醫(yī)務(wù)室已經(jīng)有人了，戴著眼鏡斯文高帥的男老師正低頭跟人發(fā)微信，聽見門響抬頭看了過來。

　　男老師叫莊衡，附中前年從別處挖來的，進校后沒換過年級，每年只帶高三a班化學(xué)。在附中中年為主的教師隊伍里，他帥得過分突出，被許多學(xué)生稱為男神。不少女生為了他拼命往a班考。

　　盛望從高天揚和宋思銳那邊聽過幾句八卦，說他好像在追楊菁，然而他比較內(nèi)斂，菁姐的戀愛細胞可能死絕了，追了一年并沒有多大進展。

　　“怎么了這是？”莊衡收起手機，大步過來搭了把手。盛望從江添背上跳下來，單腳蹦著坐到了椅子上。

　　盛望干笑兩聲說：“我跨欄，結(jié)果被欄給跨了。”

　　“你可真是……”莊衡搖了搖頭。

　　“老師，醫(yī)務(wù)室陸老師呢？”江添問道。

　　“他去后面幫我拿藥了。”莊衡說，“馬上就來。”

　　說話間，醫(yī)務(wù)室胖墩墩的女老師從走廊那邊過來，把兩盒消炎藥和一板喉糖遞給莊衡，然后轉(zhuǎn)頭問盛望：“生病啦？”

　　“不是，腳崴了。”盛望拍了拍左腿。

　　“我看看。”她蹲下來，在盛望腳踝處輕輕摁了幾下。她的手法其實跟江添差不多，盛望卻不覺得癢，也沒有縮躲。

　　“已經(jīng)腫了。”她又示范了一個動作，問道：“這樣動會痛么？”

　　盛望跟著上下動了一下：“還行。”

　　“轉(zhuǎn)呢？”

　　“嘶——”盛望抽了口氣，說：“不太能轉(zhuǎn)。”

　　“還行，應(yīng)該沒傷到骨頭。”陸老師說。

　　但她還是讓盛望去走廊另一頭拍了個片子，這才確定地說：“骨頭沒事，養(yǎng)一養(yǎng)就好。給你開了點藥，這兩盒是消炎的，一天兩次。這盒活血化瘀的，一天三次。還有一支藥膏，早晚涂一下。”

　　盛望認(rèn)認(rèn)真真在那看藥物說明，末了問道：“一支藥膏夠嗎？老師你要不再給我開一支。”

　　陸老師頭一回碰到這么寶貝自己的學(xué)生，哭笑不得地說：“就涂腳踝還有周圍一圈，又不是潤膚露抹全身，哪用得了那么快。”

　　但看在這男生討人喜歡的份上，她還是又塞了兩支過來，然后抽了一張表格填單子。

　　“老師那我們先走了？”盛望站起來。

　　莊衡一直等在那里，準(zhǔn)備幫著江添給他搭把手。卻聽見陸老師說：“跑什么，我給你簽單子呢。”

　　“什么單子？”盛望瘸了一條腿卻并不安分，靠江添撐著又往回蹦。

　　“你能不能老實一點？”江添說，“我?guī)湍憧础！?br />
　　“那不行，我得保留知情權(quán)。”盛望蹦到桌邊，就見陸老師在開一張病假條。

　　他盯著假條上的神秘字體看了好幾秒，老老實實求助江添：“完了，我不識字。”

　　江添動了一下嘴唇，片刻后念道：“建議學(xué)生回家休息15天。”

　　“回家休息？”盛望想都不想就拒絕了，“我不，宿舍呆著挺好的。”

　　“你不什么你不？”陸老師瞪著眼睛說：“我問你，你宿舍幾樓？”

　　“……”盛望張了張口，訕訕道：“6樓。”

　　“哦，我當(dāng)你住1樓呢底氣那么足。你不回家，6樓打算怎么上啊你告訴我？”

　　他其實想說我蹦上去就行，但江添肯定不會讓他蹦。而他也不想讓江添背著這么重的大活人爬那么長的樓梯。

　　“還有啊，你上廁所、洗澡、穿衣服脫衣服怎么搞？舍友伺候啊？”陸老師毫不客氣地說：“學(xué)校還是淋浴，雖說地磚是防滑的，但是萬一呢？你這金雞獨立的摔了怎么辦？摔地上撞門上都算了，摔坑里呢？”

　　盛望連忙讓她打住，摸著鼻子道：“我就說了兩句。”

　　“你跟我要藥膏的時候不是挺寶貝自己的么？現(xiàn)在又不啦？”陸老師沒好氣地說。

　　莊衡勸道：“確實住家里方便，我聽楊……你們英語老師說你家住市內(nèi)？”

　　“嗯。”

　　盛望點了點頭，又看向江添。

　　對方一直沒說話。目光相觸的一瞬間，盛望忽然冒出一個沒頭沒尾的直覺，他覺得江添似乎也不想讓他回家。

　　不過最終江添還是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你干嘛？”盛望問。

　　江添說：“讓小陳叔來接你。”

　　莊衡在兩人之間掃了個來回：“你倆還真是一家的？”

　　盛望應(yīng)了一聲：“嗯。”

　　“怪不得這么親。”莊衡說完，看見盛望蔫噠噠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別的學(xué)生要是能放15天假，瘸著都能蹦起來，你怎么八百個不愿意。”

　　他問這話的時候，盛望自己也沒弄清楚為什么，反正不太想回去。而等他意識過來，已經(jīng)是5天之后了。

　　其實醫(yī)務(wù)室陸老師沒說錯，在家住著要方便得多。

　　保姆孫阿姨一天三頓變著花樣給他煲補湯，盛明陽和江鷗當(dāng)天就買了航班飛回來，那之后盛望連樓都不用下。

　　吃什么、喝什么江鷗和孫阿姨都會送上來，連水果都洗好切好叉了叉子。盛明陽心思比較粗，但江鷗很仔細，每種藥怎么吃、什么時候吃，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按時按點地督促盛望。

　　要不是大少爺捂著腳態(tài)度堅決，恐怕藥膏她都要親手來抹。

　　盛望挺感動的，但還是覺得她有點反應(yīng)過度。直到他無意間看見江鷗對著江添的臥室發(fā)呆，他才忽然意識到，她在補償。

　　小時候欠了兒子的那些，她現(xiàn)在正努力地、成倍地往外掏。既對江添，也對盛望。

　　那一瞬間，盛望忽然明白為什么江添碰到她就心軟了。

　　換他他也軟。

　　盛明陽還留有一點父親的理智，除了盯著盛望的腳，還會記得問一句：“學(xué)校的課又要落下一些了吧？”

　　這也是盛望最初想過的問題。

　　他倒并不擔(dān)心，15天而已，就算落下一本書的進度他也能很快補上，又不是沒補過。

　　不過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想多了，運動會結(jié)束的第二天晚自習(xí)，他就收到了各門老師發(fā)來的錄音，一整天的講課內(nèi)容都在里面，半點兒沒落。

　　仗著跟楊菁關(guān)系好，他收到英語錄音的時候回了楊菁一句：菁姐你上課卷子都不帶，居然記得錄音啊？

　　楊菁先懟了一句：去你的，皮癢了。

　　盛望嘿嘿一樂，發(fā)道：謝謝老師。

　　結(jié)果沒過片刻，他又接連收到楊菁三條微信——

　　楊：我比較粗心，其實真沒想起來要錄，還是江添來辦公室跟我說的，你得謝謝他

　　楊：哦對，你倆一家的

　　楊：就算是哥哥也要記得說謝謝

　　江添全然不知自己又被賣了。盛望知道他嘴硬，那天愣是繞著圈子逗了他一晚上，最后笑得差點從床上掉下來二次受傷。

　　大概是那天逗得太狠，江同學(xué)后來幾天都不怎么搭理他，楚楚凍人，盛望又想笑又著急，抓耳撓腮地搭臺階，一直到昨天夜里，某人才紆尊降貴地順著臺階下來。

　　手機嗡嗡震到了將近1點，今天又安靜起來。

　　這天是附中周考，盛望特殊情況不用參加，但江添他們一整天都關(guān)在考場，要從早上考到晚上。

　　沒有錄音、沒有卷子，大把的時間突然空了出來。

　　盛望自己刷了幾套題，又窩在床上打了小半天游戲，看了一會兒電影，還抓著放周假的螃蟹聊了兩個小時，卻依然有點懨懨的。

　　就連螃蟹都能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問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八角螃蟹：以前放假不是挺開心的么？

　　貼紙：不知道

　　貼紙：說不上來

　　貼紙：就覺得有點沒意思

　　明明以前每次放假都是這么過來的，這幾天卻空落落的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外面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盛望坐在桌前，沒傷的那只腳踩著桌杠慢慢晃著椅子。

　　這個季節(jié)的傍晚又清又透，襯得街巷一片燈火煌煌。白馬弄堂里明明有人聲，他卻還是覺得周圍太·安靜了，二樓太空了。

　　墻上的掛鐘指向7點，盛望瞄了一眼，心想晚上的考試已經(jīng)開始了。

　　他退出螃蟹的聊天框，點開了江添的，晃著椅子慢慢打字。

　　貼紙：我就說不回家吧

　　貼紙：好無聊

　　貼紙：我要發(fā)霉了

　　他玩兒似的發(fā)了好幾條抱怨，條條都不過腦子。發(fā)到第四條的時候，他突然頓了一下。

　　因為聊天框里待發(fā)送的話太不過腦子了。

　　他打了一句：你在干嘛

　　盛望自嘲地嗤笑一聲，咕噥道“傻逼嗎”，然后把這幾個字刪掉了。

　　他晃晃悠悠地看著窗外發(fā)了一會兒呆，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他忽然意識到，不是二樓太空了，也不是外面太·安靜了，而是隔壁少了一個人。

　　說來奇怪，他好像……有點想江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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