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殿06

        合歡殿內燈臺上，長明燈橘光柔和。

        大殿中央放了盆爐火，銷金炭上火舌葳蕤。

        自從陌千尋穿書后，落迦山上時而是干冷的陰天，時而飄起柳絮般的大雪，冷氣侵骨，寒氣逼人。此時，外面正飄著大雪，地上早就積了厚厚的一層。

        殿內，陌千尋擁裘圍爐，和對面的少年干瞪眼，最后實在瞪不過他，眼皮吧嗒合上，然后又遽然睜開。

        為了防止鏡雙逃跑，陌千尋在合歡殿設了禁制，即使是普通修士也很難逃走。鏡雙沒有法力，更不可能逃得了。要是其他人知道陌千尋如此忌憚這個羸弱少年，大概覺得她腦子不太正常。

        男孩的臉上一半映著爐火，一半藏在陰影里，火光在他高挺竦峙的鼻梁打上暗影。

        幾個時辰前，陌千尋讓王媽媽帶他洗去身上的臟污，換上干凈暖和的衣服。他雖然像個小啞巴似的不說話，晚膳時卻吃了半只香酥雞外加十幾個肉包，最后還啃了半個甜瓜。陌千尋還發現這小孩不喜歡吃胡蘿卜，王媽媽做的胡蘿卜炒青菜他一筷子都沒動。

        殿外傳來王媽媽的聲音。

        “宗主，老奴把金瘡藥帶來了。”

        “進。”

        王媽媽是陌千尋在從后山回來的路上遇到的，彼時這位老婦人正在給流照閣前的一棵千年白梅樹澆水。

        據王媽媽說，這棵白梅樹是從丹丘子的梅園里移來的，她小的時候這棵樹就在這里了，因此與這棵老梅感情頗深。現在正值臘月寒冬，絲毫不輸白雪的梅花在攲斜的枝杈間綻放，梅香冷冽幽獨。陌千尋站在遠處看著那樹如雪的白梅，仿佛在花影槎椏間，看到一位身穿絕塵白衣、折梅為劍的男子。

        那男子仙骨崚嶒，頭枕在右臂上，腰間的青圭玉佩閃著冰冷的光。

        清泠的月光勾勒出那截傲直的脊梁。

        隔著三百年塵光，那人說——

        念念為善，不辨神魔……

        梅白如風，剎那搖碎了那人身形。梅樹外的陌千尋再睜眼，只有寂寞的梅花抱香枝頭，白衣君子已杳然不知蹤影。

        在這落迦山上，還記得這株梅樹的恐怕不超過兩個人。

        想來也算是緣分，陌千尋于是把一直干粗活的王媽媽帶回合歡殿，讓她貼身侍候在自己左右。

        此時王媽媽遞給陌千尋一個楠木小盒。

        “宗主，這里是金瘡藥，抹在傷口上會有些疼，讓老奴給他上藥吧。”

        “沒事的，我來吧”

        陌千尋朝對面的鏡雙招招手。

        “小孩，過來，讓師尊給你上藥。”

        自從從藏風洞回來后，陌千尋就單方面收了鏡雙為徒弟。她想著自己比鏡雙大了幾百歲，除了當他師尊沒有更好的身份待在他身邊。況且日后想要助鏡雙成仙成神，還要保護他不被妖邪打入渡魂釘，做他的師尊最合適不過。只要能和小反派發展一段良性關系，陌千尋也許就可以避免自刎絕情崖的命運。

        鏡雙白了她一眼，屁股釘在原地，算是回答。

        陌千尋嘆了一口氣。

        算了，既然他不愿意來，我又不是沒腿，不會自己走過去嗎？

        于是陌千尋拎著取暖的狐裘毯子，輕飄飄挪了過去。

        少年的眼皮抬都沒抬。

        陌千尋用手指從楠木錦盒里取出金瘡藥，她剛想把藥膏敷在鏡雙臉上，男孩偏了過去，很不領情，金瘡藥全都蹭到了他身后的雕花柱子上。

        陌千尋怒道：“……你來勁了是吧？！”

        這些金瘡藥可都是天材地寶制作而成的，普通人還用不起呢！你個小狼崽子竟然敢這么糟蹋東西！

        她捏了個定身法訣，把鏡雙定住，生生把他的脖子掰了過來！

        “你有一百種鬧別扭的方式，我就有一百種折騰你的法子！我勸你別跟我對著干！”

        陌千尋把金瘡藥戳到鏡雙左臉上的傷口上，鏡雙沒忍住悶哼一聲。

        陌千尋在心中冷笑。

        呵，終究還是個小孩，小孩是忍不了痛的。

        鏡雙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頭上的一綹呆毛倔強地翹著。

        陌千尋槽他：“真不省心！如果傷口處理不及時，你的臉上會留疤的，你知道嗎？！”

        少年堅貞不屈地做著一個小啞巴，陌千尋依次把藥膏涂在他的臉上、脖子上，還有手臂上，甚至腳踝上。這些都是在藏風洞內留下的傷痕，有些可能已經是幾個月前的傷口，經過鹽水的浸泡，傷口邊緣已經發白，看起來就像外翻的宣紙。陌千尋一邊給他擦藥，一邊有些心疼。

        鏡雙很瘦，腰上肋骨清晰可見，臉上稚氣未脫。陌千尋沒有照顧小孩的經驗，給他涂藥時沒輕沒重，每次看到少年皺眉，她才卸下力道，用稍微溫柔的方法給他抹藥。合歡殿內除了血池中嘩啦啦的流水和火爐內的噼啪聲響，便只剩下一段尷尬的沉默。

        就在她漫不經心給鏡雙上藥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那么自然，仿佛根本不是她說的，而是另一個靈魂借著她的身體說的。

        那人道：“對不起……”

        細聽竟有哽咽之意。

        陌千尋：“？？”

        鏡雙：“……”

        雖然很扯淡，但她繼續說了下去。

        “對不起，關于所有，都對不起。”

        是啊，就目前的所作所為，原主的確挺對不起這個孩子的。

        在原著中，原主知道這個十三歲的男孩是妖魔選中的蠱皿，她把他囚禁在藏風洞，以為這樣就可以避免正道凋零。

        多么愚蠢。

        不過也很正常，一個話本子里的惡毒女配，思考事情的方式本來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去揣度。

        陌千尋不這樣以為。

        鏡雙雖然是蠱皿，但他是個尚未被養蠱的蠱皿，本質依然是人。只要他是人，就有改造的可能。藍閃蝶說過，在鏡雙被打上十三根渡魂釘前，只要他能控制邪念，依然可以成仙化神。也就是說，鏡雙不是天生的反派。如果不是原主毫不掩飾對鏡雙的嫌惡，落迦山上的其他人就不會肆無忌憚地欺負他，在他內心中播下邪惡的種子。原主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她的確該說一句“對不起”。

        聞言后，鏡雙表情明顯一滯，緊攥的拳頭稍稍松了開來。

        陌千尋把剩下的金瘡藥推給他。

        “定身訣半個時辰后會自動解開……其他部位自己擦吧。”

        她起身，衣衫上的藥香味被爐火烘烤得暖烘烘的，補充道：“你應該不止這些傷……”

        陌千尋重新坐到床前的石階上，說完“對不起”后，她心口莫名有些悶。

        很快她就知道胸口為什么不舒服了。

        原主在合歡殿窗牖上涂了泯音漆，原因不言而喻。陌千尋四處打量這座奢靡的大殿，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很快她就意識到，這座殿堂太安靜了，像是一座死寂的墳墓。

        沒有風聲，沒有蟲鳴，沒有鳥啾，沒有人語。

        可不就是一個死人冢。

        家是活人的港灣，冢是死人的歸宿。陌千尋還沒那么早就把“家”變成“冢”。

        冬天山里本就百蟲蟄伏、野獸絕跡，如果再沒有鳥鳴人語，陌千尋想都不敢想。

        陌千尋不喜歡寂靜，她念著法訣，洗消了泯音漆。外界的飛鳥聲透過窗戶傳來，還夾雜著樹枝上積雪掉落的簌簌聲。陌千尋心滿意足地找了個空位結跏趺坐，雙手放置在膝頭，凝神調息，柳眉舒展，氣息下沉。

        陌千尋召喚藍閃蝶：“小藍？可以幫我修煉水系法術嗎？”

        藍閃蝶：“現在嗎？”

        “嗯，”陌千尋以心問心，“就現在。”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斗志激昂，或許她本質和原主一樣，都是非常“重欲”的人。不過，原主是重于低級欲·望，而陌千尋重于更大的欲·望，比如心系正道，救蒼生于水火。

        陌千尋是水靈根，有藍閃蝶這種水系靈獸的幫助，不出幾年，很快就可以達到上乘。加上原主底子并不弱，陌千尋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未來迷霧重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升自己，這樣才可以不被身下的影子絆倒。

        ·

        三個時辰后，陌千尋才睜開眼眸。

        她下意識就朝鏡雙坐的地方看了一眼，那孩子身上的冬衣從柱子后冒出一角，安安靜靜的，像是睡著了。

        陌千尋收回目光，她能感受到體內水聲澎湃，凝聚的靈力正一波波沖蕩著她的仙識，在墟頂內激起驚濤駭浪。

        藍閃蝶在她身邊翩然飛著，它高興地翕動著翅膀。

        “恭喜主人！主人果然很適合修習水系法術，短短幾個時辰，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了！”

        擁有力量的感覺非常奇妙，陌千尋心中懌然，但同時也覺得重擔在肩。她想試一下修煉成果，看看自己在沒有藍閃蝶的幫助下，能不能熄滅燈臺上的燭火。陌千尋將一點靈力聚集在指尖，朝燈臺輕飄飄一指。

        放置著百盞紅燭的燈臺竟驟然被掀翻，濺了一地的紅油燭淚！陌千尋的那點靈力撬開地皮，在大殿內形成一道凸起外翻的地龍，所過之處，泥沙迸濺，塵土飛揚！

        這么厲害得嗎？陌千尋心間升起一絲懷疑。

        熱蠟如血，潑在地上時升起一蓬蓬白煙，空氣中都是蠟油的焦氣。

        連陌千尋自己都有些震驚，她墟鼎內靈力激蕩，心臟驟然縮緊！

        蠟燭盡滅，合歡殿登時暗淡下來，只有殿中央的那盆爐火煌煌燁燁燒著，火光中騰起點點星火。

        門外的灑掃小廝聽到動靜，他沖進大殿，滿臉睡夢中被驚醒的癔癥表情。

        “宗主！地動了！宗主！醒醒啊！要死啦要死啦！”

        陌千尋：“……”

        我就不該洗消合歡殿的泯音漆。

        小廝喘著氣，他站在大殿前面的迎客大道，拿眼睛覷不遠處直直站著的人形。

        殿內除了那爐火，并無其他光亮，他心中不住犯嘀咕。

        別嚇我好不好……

        “宗……宗主……是你嗎宗主……”

        那人形的的確是陌千尋的尺寸，但周圍晦暗不明，他也不確定了。

        陌千尋開始覺察到一絲不對勁。

        她明明給合歡殿下了禁制，為什么外面的灑掃弟子能沖進大殿？

        如果有人強行破除禁制，她應該會感覺到靈力的震蕩的！可是……

        不對，剛才試靈力時她的確靈力激蕩得不像樣，難道是那個時候嗎？

        到底是誰深夜造訪合歡殿，還趁著她試法力的間隙破除了禁制？此人到底有什么目的？難道是為了蠱皿而來？

        穿書后她就預感到自己未來的日子不會風平浪靜，但她沒想到妖邪這么快就找上門來了。

        陌千尋凝神戒備，她頭皮發緊，感受著四周的靈流。

        合歡殿外雪絮團團，殿內的爐火突然不正常地抖了一下。一股夾雜著雪霜氣的風從大開的殿門吹進，陌千尋覺得左頸一燙！

        像是被一個熾熱的手拂過，烈焰灼人，卻并不鋒利。

        陌千尋從袖子里飛出一張明火符，符篆幻化成一個賁張著火焰的鐘馗頭顱，哇哇呀呀怒吼著飛了出去！那雙幾近迸裂的眼睛左右張視，陌千尋透過火焰鐘馗的眼睛，看到一道殘影。那殘影動作如風，陌千尋甚至沒來得及辨認那玩意兒是人是妖，就讓它從門口逃走了。

        速度如此之快，絕非等閑之輩！

        而站在門口的灑掃弟子已經暈死過去。

        壬十一躺的位置太不巧，陌千尋追那道殘影的時候，不小心踩了他一腳。

        灑掃弟子被陌千尋那一腳踩醒了，他支起上半身，還是一臉發癔癥的懵逼神情。

        “我——”

        “艸”這個字沒來得及被他說出，壬十一感覺腦袋上挨了一擊，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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