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其實并沒有婉汀想像中那么恐怖。

　　舞池中鑲嵌著的地板照樣光滑如鏡，地板下的彩燈也隨著天花板上一盞盞不停旋轉的球形金屬頂燈閃閃發光。許多瘋狂地隨著音樂搖擺著身軀的年輕男女，多穿著質地輕薄的襯衫、喇叭口長褲，頸上系著絲巾。也有時髦女子，將五顏六色的大花絲巾或整塊包住頭發、或疊成長條狀，在頭上系成發帶。

　　里播放著眼下最流行的舞曲。燈光昏暗，人潮稠密，不透風的空間使得天花板顯得格外低矮，令人幾乎要喘不過氣。婉汀遲疑地在門口卻步，裴逸卻仍繼續向前走，險些要遺失了她。幸而裴逸及時醒覺，一回頭發現婉汀神色里的忐忑不安，不禁莞爾一笑。

　　婉汀的神色里有種張皇失措，仿佛大城市里初來乍到、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生平從未見識過如此繁華喧鬧的夜生活，一雙睜得大大的黑眸里全是怯生生的小小恐慌；裴逸的心里，忽然產生了某種溫軟而一發不可收拾的情緒，泛濫得無邊無際。他咳嗽一聲，大步走回婉汀面前，直接拖起她的右手，就頭也不回地返身走向場中。

　　“怕什么？有我在呢。”

　　婉汀睜圓了雙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更不敢相信那只此刻拉著自己的手，居然是裴逸的！此時，裴逸已找定一張桌子，轉頭向服務生要了啤酒和果汁。他們正要坐下，一支曲子就響了起來。

　　“’smefor...

　　oh,Idon’t>Idon’t,butIhing’sgo>>says,‘don’t

　　>Don’t...’”

　　婉汀感到有絲意外地與裴逸相視一笑，婉汀低聲說道：“的《Don’t>Baby》！想不到忽然放起老歌來！”

　　裴逸眼光一閃，笑道：“原來你也知道這首歌？這是慣例了，每放一小時的快歌，就要改播一兩首旋律慢一些的曲子，好讓大家休息一下，有個喘息之機。”他向婉汀伸出了手，示意邀請她一同下場跳舞。“小姐，不知道我有這個榮幸么？”

　　婉汀愣了一下，盯著那只伸向自己面前的手。自己眼前那張年輕的面容充滿活力與朝氣，他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倒映著舞池里的燈光，仿佛有星星在跳動。那無聲的微笑、無言伸出的手，都仿佛是一種不容忽視、也不容拒絕的邀請，使得婉汀無法克制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輕輕搭在他朝上的掌心里。“好。”

　　婉汀確實不擅跳舞。短短一分鐘之內，她已經踩了兩次裴逸的腳。裴逸的嘆息聲由刻意變成無奈，最后他終于頭痛地在舞池正中停下了腳步，左右看看婉汀和自己的姿勢——他的左手與婉汀的右手如跳交誼舞般在半空交握，他的右手卻虛虛搭在婉汀背后，婉汀的左手亦輕而又輕地搭在他肩頭，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乎有兩尺寬。這個姿勢真是生分得緊啊，難怪在婉汀踩錯步伐的時候，他甚至無法控制她跌跌撞撞的走向。

　　裴逸懊惱得幾乎想要抓頭發，但是又赫然發現自己騰不出手來。最后，他仿佛下定了某種毅然決然的決心，壯士斷腕般地把自己的右手放到婉汀的腰間，猛然把她的身軀向自己懷里一帶。

　　婉汀猝不及防，向前傾跌，正好撞在他胸口上。慌張中，她伸手想要扶住什么地方來穩住自己的身體，待得終于站穩了，才發現自己的左手居然勾在他的脖頸后。兩個人以一種親密無間、幾乎沒有縫隙的方式站著。婉汀的臉“轟”地一下火燙了起來，喃喃道：“這……難道這首歌適合跳‘三貼’嗎？”

　　昏暗的舞池里，裴逸的面容看不太清楚，只見他有絲不自在地轉開了頭，低聲輕斥道：“啐！你這個思想意識不良的女人，不要亂說話！我是為了好好替你帶舞，免得你一晚上就踩壞我一雙新鞋！放輕松些，跟著我手臂的動作跳就可以了，步幅不要那么大，你以為你是在踢正步嗎？”

　　婉汀被他的嘲笑弄得有些羞惱之意，剛要反唇相譏，舞池里忽然換了一首音樂。婉汀愣了一霎，就省悟過來，這算是時下的新歌了，an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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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

　　ty,>Iht

　　’sno>IfIdo>Iando...”

　　裴逸見婉汀發愣，橫了她一眼，就帶著她跳起舞來。他帶得很好，舞步自如，絲毫不讓婉汀感到吃力。他握在婉汀腰間的那只手溫熱有力，控制著婉汀身體的轉向，使她看起來比剛才的顛躓生澀要熟練輕盈得多。

　　婉汀聽著那首歌婉轉低回的旋律，聽著女歌手帶著一絲無奈一絲牽掛地唱著：

　　“,>,e>I>ofusdie...”

　　——我很害怕，費南多……我們是那么年輕，充滿生機和活力；沒人準備好要死去呵……

　　婉汀眼中驟然沖進了脆弱的淚。那淚意來勢洶涌，在她能夠控制之前，已經在她臉上劃過兩條水跡。

　　是的，我們那么年輕，充滿生機和活力。沒有人準備好要死去，要倏然交出這條鮮活的生命，要將這短促的一生變成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要將往后漫長的幾十年化為他人心底一聲永遠的嘆息。裴逸，裴逸，我到底有沒有這樣巨大的力量，能夠挽回你？還是，這一切只是徒勞，這相逢只能讓她再一次束手無策地見證他年輕生命的倏爾結束？

　　婉汀驀然站住了。裴逸沒想到她會突然停頓，一腳踩在她腳上。他有些不解、有些懊惱，出聲道：“哎，怎么回事啊？梁婉汀，你怎么突然停下了？不是明明跳得很好嗎？這次害我又踩了你的腳，可、可不是我的責任啊……”

　　他的聲音愕然地中斷了，因為婉汀突如其來地雙手圍抱住他的腰，把自己的臉埋在他胸前，她的聲音有絲壓抑地傳出來。

　　“我決不會輸。這一次，我一定會挽回你……我不要自己日后想起來一直追憶，一直嘆息，一直后悔……”

　　裴逸慌張起來。被女人強抱，他他他還真沒有什么經驗。怎么辦？是反抗，強行推開她？還是任由她抱，讓她占便宜到底？他忽然四肢僵硬，腦袋里亂成一鍋粥，失了方寸，六神無主。

　　然后在他覺察過來的時候，他赫然發現自己的一雙手不知何時已不由自主地環繞上了她的肩膀，輕拍著她的后背，手勁輕柔，似是安撫。他忽然額頭上冒了汗，一邊機械而尷尬地維持著那個拍撫的動作，一邊感覺自己的臉上像要燒起來——幸好，這舞池里燈光昏暗，沒人能夠看清，他自我安慰似的想著。

　　“唉唉，這是怎么了呢？明明跳舞跳得好好的……”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抱怨似的說道。可是話剛出口，卻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那語氣太溫柔呵，幾乎令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能夠說出口的聲調。

　　婉汀只是搖了搖頭，將自己的臉更深地埋進裴逸的胸口，輕聲說道：“因為，我喜歡這首歌的歌詞。Iht,’snoIdo,I...”

　　——雖然我從未想過我們會失敗，那也不會后悔；如果我不得不重新做一次相同的事，我還是會的……

　　“裴逸，我們一定，一定不會失敗。我們一定要努力……我已經重新來到了這里，無論如何，我們這一次，一定不會輸……”

　　裴逸擰起了眉，很困惑地望著婉汀。她整張臉埋在他胸前，他只看得到她豐盈的一頭長發。

　　她的頭頂心有一個頭發旋兒。她笑起來時眼角會向上微微斜挑。她喜歡吃某個牌子的薄荷巧克力。她老是習慣威脅他，拿一些奇怪的事情要挾他屈服。她總是神神秘秘的。她經常會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讓他無所適從。這個女人真難懂。他的心徹底被她攪亂了，他惶恐地想著，或許，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歸于平靜。

　　唉唉。他想，為什么老天要忽然降下這么一個奇怪的女人來折磨他呢？他明明過得很自得其樂呵。雖然生命中總有一些不完滿的事，總有一些缺憾，然而他都可以平靜以對了，只有面前這個來歷不明、莫名其妙的女子，一再打破他習慣的平靜生活，挑戰他忍耐的底線，攪亂他的內心，讓他不知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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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啊？什么輸啊贏的？你不是號稱體育白癡么？”他總算勉強找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來打岔。

　　“怎么你老是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當初那個氣勢洶洶威脅我收留的女孩子上哪里去了？”也許是陷入了某種對往事的追憶中去，裴逸說著說著，唇角居然浮現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婉汀愕然地抬起了頭，頰上淚痕未干，仰望著裴逸的臉。舞池上方的球形吊燈隨著音樂旋轉，眩目的五彩燈光投射其上，折射出閃耀跳動的絢麗光芒。那光芒映在裴逸的面容之上，忽明忽暗，使得他的笑容看似有些飄忽不定，一雙眼眸卻極明亮。

　　“我……”婉汀仰首望著裴逸，正要說話，眼角余光里，卻忽然感覺仿佛是舞池里眩目的射燈，閃出耀眼的光線，一晃而過，使得她不由自主微微皺眉，原本的話也消失在了那五光十色之下。

　　裴逸注意到婉汀的神色，那絲笑意因而僵凝在唇邊。他微微沉下了臉，追問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婉汀驚覺過來，視線四下掃了一周，并無異狀。她勉強笑了一笑，很快地說道：“……沒什么。或者我是被這些五光十色的射燈晃花了眼吧……裴逸，時間不早了，你明天一早不是還要訓練？我們回家好嗎？”

　　裴逸的眉心輕輕地一跳，自言自語地重復道：“回……家？！”

　　他的多半張臉隱在舞池光線照不到的陰影中，顯得若有所思，沉默不語。但一瞬之后，他臉上重新浮現了那種燦爛的笑容，仿佛沒有一絲陰影。

　　“好啊。看不出你還是個乖孩子哦。”他突然拖起婉汀的手，大步流星地向門外走去。

　　“我們就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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