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汀終于決定要去找這個時代里生活著的父母。雖然她一直沒能找出回去的途徑，但在日復一日的失望里，能夠遠遠地看到和自己血緣相系的親人，即使他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是好的，也能安慰她的心，不至于變得空洞而絕望。

　　這天，裴逸照例一早就去了浪潮隊的球場參加例行練習。婉汀早在地圖上找出父親當年就讀的學校，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她特意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匯美中學”。

　　那中學管理得并不如何嚴格，婉汀曾聽父親提起，當年的匯美中學連校門都不設，學校門前是一條雙車道的狹長馬路，下了車可一眼看到學校的幾棟教學樓。校門應座落的位置，卻立著一座線條流暢、雕刻精美的奔馬青銅像，基座卻是黑色大理石的，上面刻著本校杰出畢業生名單。沿著雕像之側的一條甬路穿過寬闊的草坪，直接就可以進到教學樓里。一路沒有任何窒礙。

　　當時婉汀聽得大為神往，不禁問父親，難道都不用提防壞人混入學校嗎？父親笑著回答，那個時候人們的個性想法都那么單純，誰會故意混進學校搞破壞啊。言下之意，也對往日年少時種種回味不已。

　　幸而婉汀愿意聽父親聊這些。她雖不知道父親就讀哪一班，但還牢記著父親說過的，中午都要放學回家吃飯休息，常常有學生在別校的朋友，中午時分就等在校外雕像左近，候著學校放學。

　　婉汀走到那座雕像旁，蹲下身子。她記得自那遙遠的未來里的某一天開始，大理石基座上有一個位置，也鐫刻上了父親的名字。作為全國知名的一家大規模新聞周刊的主編，父親是完全有資格名列“匯美中學”杰出畢業生之一的。父親攜全家出席了那個簡單的典禮，婉汀親眼看著父親慢慢揭下大理石基座上覆蓋的一塊小小紅紙，父親的名字就顯露在當日耀眼的陽光之下。彼時，婉汀興奮地奔上去，迫不及待地以手撫過那最新的刻痕；父親的名字一筆一劃在她指腹下滑過，令她是那樣地驕傲，與有榮焉。

　　但是當這一刻，婉汀的手在熟悉的位置滑過時，她所感覺到的，只是一片光滑而冰冷的大理石表面。于是她鼻子一酸，眼眶中便涌起了朦朧霧氣。

　　正午時分，學校里傳來一陣下課鈴聲，隨即歡笑聊天的聲音如潮涌起，充滿學校的每一寸空間。大批的學生都神情輕松地涌向校門口，對于婉汀這樣陌生人也并不注意。婉汀卻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站起身來，聚精會神緊盯著甬路盡頭出現的人影，從中找尋父親的面孔。

　　很快，她就看到一張極之年輕的臉，出現在人海里。那張臉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與旁邊飛揚跳脫的大男孩們不太相同，那張臉上的神情穩重沉靜，帶著一些和自己的年齡不相稱的早熟氣質，而且也顯得過份嚴肅了一些，似乎沒那么容易接近。

　　那人身旁是幾位說笑著的同學，有男有女，顯然以那人為中心，雖然他不怎么講話。和婉汀看到的大多數學生相比，那人的外形整潔，眉眼間英氣勃發，頭發卻有絲凌亂，和他整體散發出的嚴謹有些相悖。婉汀雖然已經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卻沒想到他本人的眉目五官比那些黑白老照片上更加英俊一些。不知不覺地，婉汀的視線已經模糊。

　　“爸爸——”她低低地在唇間喚著，眼中涌上了脆弱的淚水。

　　雖然那個人此刻看起來比她的年紀還小一點，但毫無疑問，三十年后，這個人就是她所熟悉的、嚴肅卻慈愛的父親。她想撲進他的懷里哭泣，尋求他的撫慰，就如幾十年后的自己一直習慣的那般。然而她不能。她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緊緊盯著那個少年，在人群簇擁下漠然走過她的面前。

　　“爸爸，我好想念你啊。”她輕似無聲地低喃，目送著那少年的背影。開始有人對她滿臉的淚水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婉汀恍然驚覺，匆忙掩面，胡亂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淚，掉頭逃離了“匯美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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