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協按著這幾日的習慣，準時來到主屋看望若歸時，驚訝的發現她已經坐了起來，正靠在床頭，小口小口喝著月燈遞過來的黑褐色的藥汁。

        屋子里是熟悉的香氣，騰騰熱氣氤氳著她的臉，讓元協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你來啦。”若歸看到元協出現在門口，朝他綻出一個笑容，“快進來啊。”

        元協抬步走進屋內，直直向著若歸的方向行來，就在越發靠近若歸的時候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向后退了幾步站定，離她遠了一些：“傷口還痛么？”

        看到若歸不解的眼神，他解釋道：“我剛從外面過來，身上寒氣重。你身子虛，我暖一暖再過去。”

        若歸點點頭，搖頭拒絕月燈喂到嘴邊的勺子，從她手里端過碗來將藥汁一飲而盡，然后苦的整張臉都皺到了一起。

        元協遠遠看著若歸難受的神情，眉頭微微皺起，開口問道：“王妃怕苦，怎么沒給王妃準備蜜餞呢？快去拿。”

        月燈不回頭，把勺子放進空碗里，又幫若歸把被子圍的更緊了一些。月柳站在一邊，眼角都沒動一下，冷冷回：“沒了。”

        元協的眉頭皺的更緊了，想要訓斥幾句，可是想到她們倆衣不解帶的照顧若歸，想是沒有留意到這種細枝末節，把心底的不滿壓下，揚聲喚金羈：“去買些蜜餞來。”

        說完，想了想，又補充：“一并去趟開元齋，多揀幾樣小食回來。”

        金羈領命，立刻轉身退出了屋子。

        若歸在床上低低的笑，聲音嬌嬌的：“挺晚的了，不用金羈再跑一趟了，我沒那么嬌氣的。”

        元協慢慢走到若歸身邊，在床邊坐下，把手放在嘴邊呵了呵氣，捂熱了一些，這才伸手去摸若歸的臉頰，把她垂在臉側的發絲撥到耳后，皺起的眉頭終于松開了一些：“氣色還是不大好。你要多補一補，不能挑食了，知道么？”

        若歸點點頭，示意月燈月柳先出去。

        月燈一臉不樂意，站在原地就是不走，月柳上前拉她，兩人眼神交鋒了半晌，最后拉拉扯扯的出去了。

        元協一臉莫名，回頭看看她們的背影，又把目光移回若歸身上，溫柔的笑：“她們照顧你，應該也很累了，不然我調幾個別的侍女來你這里，先讓她們去歇歇？”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了懷疑之后，就會不由的審視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判斷是否別有深意。元協的話明明很是貼心，甚至細致的照顧到了她從娘家帶來的婢女，可是若歸倒是從中聽出了試探的味道。

        這樣的暗中猜疑讓若歸心里有些難受。

        大難不死后聽到那樣的對話，她心底無法不對元協起疑心，可是她本來打算在元協面前假裝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大婚這一年的生活太過幸福，正是她之前期盼了很久很久的日子。她害怕如果她質問他，他會不會破罐子破摔，就連現在對她的好都要收回去了呢？

        如果說婚前，她還能用時間去沖淡心中對元協的迷戀，可是在這一年的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中，在她享受過了他對她無微不至的偏愛之后，她是真的無法輕易放棄這段讓她沉迷不已的感情。

        可是……在與元協見面后，在強行壓抑著心底的委屈與他說笑的時候，在強行忽略自己心中的疑問假裝無事發生的時候，這些都讓若歸意識到，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討厭這種心底提防、面上無恙的關系。

        這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悲。

        她寧愿拔刀斷席，也不想同床異夢。

        元協看著她分外明顯的走神，食指屈起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怎么了？想什么這么認真？”

        若歸把他的手從額頭上撥下來，放在手心里用自己的手指勾著他的手指玩：“剛剛崔阿兄來了？”

        提起“崔阿兄”這三個字，若歸心里又是一縮。

        與元協成婚后，她覺得自己已經是有夫之婦了，應該與予安保持更加安全的距離，不能給元協惹來非議，因此十分自覺的把對予安的稱呼從“予安阿兄”改成了“崔阿兄”。

        在她第一次用“崔阿兄”稱呼予安的時候，明顯能看出他的錯愕，可是在驚訝之后，予安只是長嘆一口氣，語氣非常復雜：“我們若歸長大了。”

        若歸當時不好意思的笑：“對你的稱呼重點是在阿兄，不是在前面的形容詞啦。”

        予安點點頭：“不管我是予安阿兄還是崔阿兄，都是你的兄長，我會一直像愛護自己親妹妹一樣愛護你的。”

        他剛從清河趕回來，就馬不停蹄的去救她，而她的夫君……

        元協的手指僵了僵。

        若歸沒有看他，仍然低著頭玩著他的手指，勾起來又壓下去。

        就在她又一次把他的食指掰直的時候，他的聲音低低的響起：“你都聽到了？”

        若歸大方的點頭：“嗯。”

        “從哪里開始？”

        若歸停下了手，認真的想了想：“從崔阿兄砸東西的時候開始？”

        元協默了一下，輕輕笑了：“那就是全部了。”

        “應該吧。”若歸隨口附和著，“反正我聽的挺明白的，時間地點人物什么的，一應俱全。”

        元協說不出心里是一種什么感覺，低頭看著若歸頭頂的發旋，良久之后，才開口：“你沒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若歸的話都到了嘴邊，可是還是咽了回去，悶悶的反問，“你沒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元協在短暫的思索之后，竟然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含著笑意，語調還是十分輕柔，不疾不徐的：“老實說，如果你沒有聽到我和予安的對話的話，我什么都不會對你說。”

        若歸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接話，安靜的等著他說下去。

        “若歸，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聰明，我已經聽說了，你被綁走的時候，就憑著他們的三言兩語，就猜出了他們的主子是元。現在你都已經聽到了我們的話，你自己一定已經有了猜測，你來問我，只是為了證實你的猜測的，對吧？”

        “既然這樣，我就不會再瞞你了。”

        “王兄時日無多了，他想要廢掉太子，改立元軻。元想要保住太子的位子，必須得到我的支持，可是我們平日的關系并不好，所以他想綁走你，要挾我扶持他登上王位，然后再反手尋機殺了我和五兄。這樣，就沒有人可以阻擋他廢除漢化的腳步了。”

        “當然了，這個計劃里，可以把我換做五兄，你換做五嫂。可是五嫂性格剛烈，寧折不彎，如果是她被綁走，那她必死無疑，五兄舍不得。”

        說到這里，元協緩和流暢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這才接著說：“所以那三天，我是故意留在宮里不回來的。”

        若歸雖然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可是親耳聽到他字句證實，若歸的心態還是失了平和，不敢置信的問道：“五兄舍不得五嫂，所以你……就放棄我了，是么？”

        元協的眸子里有很多東西在翻涌，他用著最溫柔的語氣，說著最冷酷的話語：“如果在你的立場上看來，是的。”

        “我的立場？”若歸不住冷笑，雙臂環繞著身體，想要給自己一些溫暖，“那在你的立場呢？有什么不同么？”

        “自然是有不同的。”元協的聲音仍是那般溫柔多情，讓人不自覺的相信他說出口的就是他的真心，“我多次暗示你朝廷的動向，我給了你浸滿迷藥的腰帶，我還派金羈一直跟著你。我有一個完美的計劃，我知道你不是輕易放棄自己的人，你一定會設法自救的。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等到我去救你……”

        “你就這么確定一切都會按照你的計劃進行嗎？如果我沒能等到你呢？元協，這個世界不是永遠都會隨你心意的！”

        若歸第一次覺得面前的這個人這么陌生。從他第一次出現在她的世界里，就是以一個救贖者的身份在保護她，她從來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所有東西都好像是隨他操控的玩偶一般。

        “會的。”元協點頭，神情認真。

        看到若歸滿眼的不可置信，他放柔了聲音，伸手想要觸碰到她：“若歸，你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沒有萬全的把握，我不會讓你去冒險的。”

        若歸躲開他的手，語調中帶上了一抹哭腔：“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我不僅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現在甚至連我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元協的手定在半空中，離若歸還有半個臂長的距離。良久之后，他的五指蜷縮，松松握成拳頭，手臂緩緩收了回來。

        若歸縮在床上獨自掉著眼淚，不時用袖子把臉上縱橫的淚水和鼻涕都揩走。元協平靜的坐在她身邊，沒有安慰，沒有道歉，再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靜靜的、用帶著一絲憐憫的目光看著她。

        “你先回去吧，我不想跟你吵。”若歸哭夠了，抽抽咽咽的趕人，“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元協順從的起身，臨走時還不忘叮囑她：“記得不要挑食，多吃點東西。金羈一會兒會把蜜餞和點心送過來，可是你不要貪嘴。好好養傷，有什么需要去客院找我，當然了……”

        他有些無奈：“如果你不想見我，可以派你身邊的人去。”

        若歸聽著他的腳步漸漸離開床榻，繞過了屏風，忽然開口道：“我還有一個問題。”

        元協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你說。”

        若歸隔著屏風，望著他影影綽綽的模糊身影，語氣輕輕的，好像怕驚散了什么似的：“你對卜紅……到底是什么感覺？”

        “什么感覺？”元協詫異的重復道，若歸都能想象出他一邊眉毛微挑的疑惑模樣。

        他想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給了她答案：“我對卜紅的感覺，就像予安對你的感覺。”

        他語帶嘆息，也不知道是在為若歸這個奇怪的問題，或是為了自己，又或是為了別的什么人或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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