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點水潤潤嗓子吧。”若歸半跪在元協身旁，輕聲說道。

        元協緩慢的偏過頭看她，伸手想要接過她手中的茶盞，可是長時間直跪的身體已經有些僵硬了。

        若歸連忙將水遞到他的手心中，扶住他搖晃的身體，讓他慢慢坐在軟墊上，又動作輕柔的幫他順直雙腿，在他腿上按揉著。

        元協緩了一好會兒，這才挪動了下胳膊，第一次開口，說的卻是：“你好嗎？我顧不上你，抱歉……”

        若歸看著他眼窩深陷，雙眼更紅了，嘴唇卻幾無血色，憔悴的都有些久病的高陽王元熙的樣子了，分外心疼：“我很好，有五嫂嫂在，你不要擔心。倒是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子了。”

        元協對著她勾了勾嘴角，卻把視線投向高高的靈臺。

        若歸順著他的視線一起抬目向上看去，靈臺正中并排放著兩塊有一人高的、沉穆的靈位，后面則是兩口裝飾華貴的棺槨，密密麻麻的蠟燭圍在靈位與棺槨四周，隨著微風搖晃跳躍著，空氣中都是刺鼻的煙油味道。

        “在父王心目中，王兄是他最器重的兒子，我們剩下的兒子加起來，都不及王兄一個人的分量重。”元協望著閃爍的燭光，忽然開口，“小時候我很是不服氣，經常與王兄頂撞，不愿聽他的話。”

        若歸沒有說話，她跪坐在元協身邊，陪著他一起凝視著巨大的烏木靈位。

        “王兄年長我許多，并不計較我的無禮，可是也與我不甚親近。”說著說著，不知想到了什么，元協忽的笑了，“也是，現在回想起來，我自己都覺得我那個時候分外的討嫌。”

        “后來有一次，我誤打誤撞聽到凌都王叔說王兄不堪為太子，我心里深以為然，可還沒等我接著聽下去，卻被他發現了。我拼命逃跑到父王那里，他追來卻反咬一口，說我覬覦太子之位，想要拉攏他構陷太子。”

        “那個時候的我，面對王叔面不改色的謊言，根本沒辦法證明我的清白。父王大發雷霆，要以大逆之罪殺了我，我知道王兄不喜歡我，何況此事與他相關，他定是不會管我的。可是其他兄弟也沒有一個敢幫我說話。”

        “我自己跪在無極殿中，覺得無極殿大極了，父王的怒吼聲激起回聲，從四面八方將我包圍起來。”

        從若歸認識元協起，他就是那個好像無所不能的、深得王上信任的彭城王爺，若歸從來都不知道，他的童年還有如此脆弱無助，甚至是與死亡如此靠近的時候。

        她好像看到了小小的元協，單薄的小男孩獨自一人跪在無極殿的青磚上，自己的父親，高高在上要殺了他，自己的兄弟，巍然不動冷眼旁觀。

        小男孩明明滿腹冤屈，可是王叔在一旁公然指鹿為馬，得意洋洋，自己卻說什么都沒有人相信，該有多委屈可憐。

        若歸心里又是酸又是痛，看著元協的側臉，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太小，并不能包住他的手，可是至少可以給他一些溫暖，讓他不那么孤單。

        元協沒有給她回應，只是看著靈位上的“王輕”二字，好像又陷入了當時的情境中：“就在我以為我必死無疑的時候，是王兄站了出來。他說他相信我。”

        “別人說我想要他的命，可是他護住了我的命。我別別扭扭的去與王兄道謝，他只對我說，我們是兄弟，他是我的兄長，他救我不為了我的感謝，而只是做了一個兄長該做的事情。”

        “后來，我在王兄的身上，真真實實體會到了‘長兄如父’的含義。他送我去國學，帶我去狩獵，我第一次開弓，也是他教我的，五兄與他關系好，他就也讓五兄護著我。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我會一直追隨他，他需要我做什么，我萬死不辭。”

        “就連父王崩逝的時候，我好像也沒有多么悲痛欲絕。可是現在王兄走了，我……我不僅沒有了長兄，我還沒有了父親。”

        “我，又剩一個人了。”

        若歸清晰的看到一滴淚從他的眼眶中直直墜落，砸在他身上的衰服上，很快就隱沒進去，只留下一個邊緣模糊的印記。

        她為了這個少見的、脆弱的元協心中大慟，更用力的握緊了他的手，在他的耳邊，一次一次的重復，如情語，如呢喃：“你不是一個人，阿協，你還有我，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

        元協的目光終于從靈位上移開，轉頭深深望向若歸。他的眼神里有著若歸從來沒有見過的茫然無措和小心翼翼，向她確認：“你不會嗎？”

        若歸肯定的點頭：“不會的。阿協，我愛你，所以我絕不會背棄你。就算有一天，是死亡讓我們必須分離……”

        她看著元協，對著他綻開一個笑容：“我也會陪在你身邊，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不必送我，你只需要等我，我會去追你的。”

        元協定定的看著她，好像是要看到她的內心去，若歸毫不閃躲，眼神里是滿滿的承諾和真心。

        在躍動的燭光下，她的笑顏蒙著一層柔和的橙色光輝，是這死氣沉沉的靈堂中唯一的生機與靈動。

        元協的心底慢慢生出一股暖流，漸漸包裹住他冰封的心。

        終于，他對著她一笑，大掌反握住她的小手：“好，我等你。”

        一陣風吹過，將元協與若歸的發絲卷起，在空中相互糾結纏綿，又從他們緊握在一起的手上打了個旋兒，向著密密麻麻的蠟燭而去。

        燭火搖搖晃晃的，火苗忽然拔高，激起幾絲白煙，隨著這陣風盤旋而上，最終消散在高踞的靈臺之上。

        忽然明亮的燭火晃醒了對視而笑的二人。元協放開若歸的手，疲憊的按了按眉心：“你先回去歇息一會兒吧，停靈這幾天，我想陪著王兄。還有二殿下……王上的事……”

        若歸看著他明明疲累困倦，可是還要強撐的樣子，心疼的厲害。

        又想到這些天她還在與他生氣，他天天白日忙完公務，立刻趕到李府陪著她，晚上再一個人回王府里休息，周而復始，再加上廢太子元謀逆、先王元輕崩逝、二殿下元軻繼位，這么多事情一股腦的朝他壓下來，他一定快喘不過氣了吧。

        若歸忽然覺得，在生死面前，之前的那些痛心、欺騙，好像都不算什么了。她想要為他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能分擔一點點也好。

        她想了想，柔聲問道：“王上他……還是不肯見人么？”

        元協嘆了口氣，點點頭。

        “今晚我就不出宮了，就在這里陪著你。”若歸下定了決心，“明日，讓我去勸勸他吧。”

        元協一口否決：“不用你去。他現在情緒不穩定，萬一再傷到你……”

        “不會的。”若歸雙手搭上元協的肩膀，滿眼認真，“我們雖然因為一日有些不太愉快，可是還談不上決裂，在這之前，我們怎么也說得上幾句話，勉強也能算是朋友。”

        “不行……”

        “他是因為一時無法接受王嫂的死才這樣的，我是女子，在勸慰別人這一方面，比你們這些大男人強多了。”若歸看他還想說話，又補充道，“你放心，我不會逞強的，要是情況不對，我立馬出來，怎么樣？”

        見元協仍是有些猶豫，若歸又是央求又是保證的，還答應他一定會保護好自己，不行也不會勉強，這才終于讓他點了頭。

        得到了允許，若歸心里終于稍稍輕松了一些。元協心疼她，讓她不必跟著他跪在這里，去偏殿休息一下。

        若歸才肯不留他一個人在這里守著，她做出一副嚴肅的神情：“我剛剛才在王兄王嫂面前發過誓，允諾說會一直陪著你的。現在你這么難過，我卻自己去休息，王兄會心疼你，會生我的氣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王兄不會的，你不要亂說。”元協無奈，“你明日不是還要去王上那邊么？你得先養足精神，才有精力去勸慰別人。”

        “在你身邊我就很有精力的。”若歸四處看了看，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阿協，讓我陪著你吧。這種時候，我做不到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讓你自己面對承擔這一切。我不說話，也會休息的，但是我想就待在這邊，至少你不是一個人，好么？”

        元協看她懇切的表情，終于敗下陣來，長長嘆息：“不要硬撐著，累了的話就告訴我。”

        若歸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靠在一邊，安靜下來。

        元協也回過頭，再次在靈臺前跪好，闔上雙眼。

        雖然她并不在他的視線里，但是他知道，她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有她陪著，他的心里好像也比之前安穩了一些。

        一夜無話。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遙遙傳來打更的聲音，天快亮了。

        元協睜開眼睛，不由自主的就去尋找她的身影，卻見她靠坐在一旁，頭一點一點的，身體也搖搖晃晃，眼看著就快要栽倒了，可是她總能在倒下的前一刻自動自覺的把自己扭回來，然后再次開始搖搖晃晃向著地面而去。

        元協嘴角悄悄露出一個微笑。他起身，走到她身邊，仔細凝視著她。

        他們大婚已有一年，可是說實話，他好像從來沒有這么仔細的看過她。還記得剛成婚時，她總是喜歡埋在他的懷里摟著他睡，可是他其實并不喜歡與人這么親近，所以都是等她睡著后，把她從自己懷里挖出來，擺到一邊去。

        原來她睡著是這個樣子。

        明亮的眼睛被眼瞼蓋住，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陰影，小巧挺翹的鼻翼有規律的翕動著，嫣紅的唇瓣微微張開，倒是與平日里的生龍活虎不一樣，是少見的安靜可愛的樣子。

        他想到她紅著臉、紅著眼，執著的對他說喜歡的樣子，想到她既羞澀、又熱情的捧出一顆心的樣子，想到她淚珠潸然質問他的樣子，想到她真摯堅定陪伴他的樣子。他忽然開始重新審視這段姻緣，然后從中品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滋味。

        她說，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其實她說的很對，他瞞著她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可是，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他不會讓她知道的。

        若歸忽然身子一歪，元協的身體比思想行動更快，展臂讓她跌進自己的懷中。

        若歸忽然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在這里蹭了又蹭，這才睜開眼，迷蒙的抬頭看向元協。

        元協輕輕拍她，聲音低柔：“睡吧，我在。”

        若歸迷迷糊糊的，放心將自己交給他，聽話的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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