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往生者同顏珋結下言契,甘愿付出一魂一魄,為的多是回溯過去。
老人則不然,從戰爭歲月中走來,他要的不是過去,而是現在。更清楚明白地告訴顏珋,他要取人性命,對方還是他的親生兄長。
他的執念和旁人不同,并非拘于自身,而是要為死去的戰友報仇,讓當年叛國行惡之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我要找到他,親手殺了他,讓他再不能為人,更不能投胎轉世!”
老人咬牙切齒,黑色戾氣若隱若現。
因其生前為國為民,一身浩然正氣,哪怕凝成鬼體多年,執念漸深,仍如顏珋之前所言,始終沒有成為怨鬼,更未變作厲鬼。
“當年究竟發生何事?”
酒壇已空,顏珋又回身取來一壇。壇口拍開,香氣更加濃郁。
“當年,當年……”老人端起酒杯,杯口已經送到嘴邊,手卻開始微微顫抖,酒水從杯中灑漏,沾濕桌沿。
見老人雙眼浮現紅光,黑線在脖頸和臉頰上蔓延,顏珋立即點住老人眉心,讓他迅速清醒過來。
意識到剛剛發生什么,老人向顏珋道謝,嘆息一聲,將當年發生的事盡數道出。
“那是一場硬仗,師部下達命令,堅守陣地,不許后退半步。師長親身為餌,調動所有情報人員,專為引敵人入甕。”
“若是計劃成功,就能卡住敵人的脖子,切斷兩支敵軍的聯系,趁其主力被牽絆住,里應外合逐一殲滅。”
老人凝視酒杯,杯中并無倒影,他卻看得格外專注,雙眼一眨不眨。
“連長給弟兄們訓話,一定要堅守陣地。他戰死,排長頂上,排長戰死,班長接替。連隊上下每人配發一枚手榴彈,就是死也要拉著敵人一起!”
老人聲音低沉,眼底紅光頻閃,臉頰和脖頸卻未再出現黑線。
“戰斗打響后,敵人果然走進包圍。弟兄們全都豁出性命,子彈打光上刺刀,刺刀拼不動就拉響手榴彈。走上陣地的那一刻,就沒人再想活著離開。”
“原本敵人被攔在陣地前,寸步前進不得。我們的援軍接到電報,開始從外圍包抄。計劃順利地話,哪怕不能全殲敵軍,也能狠狠咬下對方一塊肉來。可……”老人聲音哽住,良久才道,“誰也沒想到,一支偽裝的敵軍沖破防守最薄弱的地方,摸到真正的指揮部!”
“師長戰死,護衛師部的獨立旅不存一人。”
“失去統一指揮,各部只能各自為戰。殺紅了眼,弟兄們全都在以命換命。堅持整整一天一夜,本該出現的援軍卻遲遲未到。”
“天明時,等來的是敵人的大部隊。”
“援軍被反包圍,突圍不成全體殉國。”
敘述到后來,老人的神情不再激動,頭低垂著,背傴僂得厲害,仿佛被千斤重量壓彎。
“在敵人要沖上陣地時,終于有援軍趕到,他們人數多,拿的武器卻破爛,多數還赤著腳,連雙草鞋都沒有。”
“就是這樣一群人,身上綁著手榴彈,不要命的沖向敵軍,沖到近前就直接拉響。”
老人頭垂得更低,雙手用力抓住頭發,喉嚨里像是含著石塊,聲音哽咽沙啞。
“他們用血開路,護著剩下的弟兄沖了出去。敵人在身后追,他們一批批留下,每次身后響起-爆-炸-聲,就……留下的人再也沒有回來。”
“我和兩個弟兄是從死人堆里被扒出來的。”
老人單手按住左腿,那里曾有一條深可見骨的傷疤,是被炮彈的破片劃開,整條腿險些廢了。
“沖出包圍我才知道,自師長以下,旅長、團長盡數殉國,官兵多數戰死。從陣地上撤下來,沖出包圍的弟兄加起來還不到一個連。”
“支援我們的有游擊隊,有鄉勇,竟然還有當地的土匪和馬匪!”
“后來呢?”顏珋執起酒壇,為老人注滿酒杯。
“后來,我就跟著這支槍都沒有幾支的隊伍,中途被另一支軍隊收編,數年南征北戰,一直打到勝利,將那些畜生徹底趕走。”
說到這里,老人忽然有些激動,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最后一仗,我和手下的弟兄包圍一支日軍中隊。仗打了足足兩天,我們才攻上陣地。上邊下達的命令是留俘虜,可我不愿意!那些死去的弟兄,戰死的同袍都睜眼看著我,憑什么要留這些畜生的命?憑什么要給他們優待?!”
顏珋沒出聲,手指摩挲杯口,在燈光映照下,瞳孔呈現耀眼的金色。
“我親自下令,把他們全都埋了。他們當初如何對待重傷的弟兄,我就如何對他們,一報還一報!”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血債血償!”
老人捏緊酒杯,雙眼現出紅光,周身黑氣涌動,卻并未予人陰森之感,反令人感到痛快。
“戰爭勝利后,我陸續找到同部隊的幾名兄弟,從他們口中得知,我的大哥竟然還活著。”
“當年師部遇襲,他主動請命上陣地,戰后一直沒露面,所有人都以為他戰死,還給他頒下榮譽。后來他出現,說是當年重傷,昏迷不醒被老鄉救下,傷好后找不到老部隊,索性加入另一支部隊,這才失去聯系。”
“當時很亂,別說雜牌軍,正規部隊的番號都不齊。沒人懷疑他的話,尤其是他還道出當年的真相,說是有情報人員泄密,才使得師部計劃落空。”
“他所在的部隊盡數戰死,只有他扛著殘破的戰旗,帶著戰士的遺物出現,戰士們的親友都很感激他,壓根不會對他的話存疑。”
老人放下酒杯,直接抄起酒壇,對著壇口狠狠灌下兩大口。
“后來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騙局!”
“當年泄密的根本不是什么情報人員,是他!”
“早在他出洋留學的時候,就和日本人聯系密切。師部制定作戰計劃,設置偽裝點,他全都親身參與。戰斗打響之前,他主動請命守衛陣地,離開師部,全都是計劃好的!”
“泄露作戰計劃的是他,給出師部位置的是他,告訴敵軍防守最薄弱處的更是他!”
老人越說越激動,雙手用力握拳,黑氣越來越濃。顏珋不得不再次壓制他的戾氣,不令他陷入癲狂。
“什么被老鄉救了,全都是假話!是他帶著那些畜生屠村,屠殺被救下來的弟兄!是他偽裝身份取得信任,連續害了數支鄉民武裝。”
“他帶回的戰旗和遺物,上面都沾著弟兄們的血!”
“弟兄們死了,他這個叛國之人反倒享有榮耀,心安理得安享晚年,天下間不該有這樣的道理,不該!”
等老人稍微平靜下來,顏珋開口道:“事情過去多年,先生如何查明?”
老人抬起頭,眼中淌下兩行血淚,嘴邊卻現出一抹笑容。
明月高懸,忽被陰云遮擋。
一支肩扛漢陽造,身著破爛軍裝,或穿草鞋或打赤腳的軍隊出現在長街。他們的步伐并不整齊,身上帶著各種傷口,腰背卻挺得筆直。
路上已無行人,僅有燈籠搖曳光芒。
這支隊伍過處,煞氣戾氣交織,往生者迅速閃避,恐懼之情比遇見鬼差更甚。
長街外,庚辰立于半空,黑衣下擺隨風翻飛,獵獵作響。
先前回到地府復命,被閻羅再次趕鴨子上架的判官手托引魂燈,看著猛然竄高的幽藍火焰,神情變得凝重。
“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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