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自這日后,兩人之間越發親厚。
謝珩從書院進學回來,也每每會惦記著帶上兩三新鮮玩意兒給云奚,或是解悶用的九連環,或是幾本詩集,又或是如意樓新出的點心吃食。
旁人見了倒不覺有什么,唯有謝霜瞧見,嘴角撅著老高,怨一句,“哥哥現在眼里只有沅妹妹,可再沒有我這個親妹妹了。”
“就你嘴貧。”
謝老夫人笑著來戳她腦門,“你大哥哥何曾厚此薄彼過,哪次出門不是念著與你帶東西?那院里放著的,屋里擱著的,盡是你這個丫頭片子的。現在來了個比你小的,分了點你的寵,你就酸成這個樣子。”
“沒有呢。”謝霜摸了摸額頭,又撒嬌得膩去云奚身旁,彎眼笑道:“我不過是開玩笑的。我與妹妹兩人一心,可好著呢。我才不會酸。”
她轉頭看向云奚,“是吧?妹妹。”
云奚只是笑,轉頭從桌上的盤子里拈了顆鹽漬梅子放進她嘴里。
“姐姐現下可酸不酸了?”
“不酸。”謝霜細細嚼完,也拈了一個遞去她嘴邊,“這是大哥哥從上京帶來的梅子,可甜呢。妹妹也嘗一個。”
她眼神誠摯,云奚不疑有他,待那酸自口中生津,好看的眉眼才皺得擰成了一團。
“霜姐姐壞死了。”她又氣又惱,抬手便要去撓她腰窩。
謝霜跟個皮猴兒似的,一扭身就躲開了,還在一旁撫掌笑,“妹妹不是想知道酸不酸嗎?現下可知道了?”
兩人在底下打打鬧鬧,謝老夫人在上頭看著,一邊笑得開懷一邊還要忙著勸,“慢著點,仔細一會兒跌著了。”
彼時正是驚蟄。
仲春之始,萬物蘇生。
姑娘們倚在窗前看雨落,時而相視一笑,又竊竊私語幾聲。
青春年少,不知愁滋味。
回了棠落園,云奚屏退了丫鬟,也學著她們倚在窗子上看雨。
“真好啊。春天到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她伸手,于檐下接了一捧雨。
又放開,任它順著指尖緩緩滑落,再湮沒進泥土里,徹底消失不見。
“外祖母待我好,舅舅待我好,霜姐姐待我好,就連你的行知哥哥,也是待我極好的。”
“每個人都待我這么好……”她聲音漸漸低下去,低到只能她一個人聽見,“遠在天上的你,可嫉妒嗎?”
“像我往常嫉妒你一樣嫉妒嗎?”
風雨蕭蕭,無人作答。
日子綿長,悠悠清風繞梁過。
至六月。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
姑娘年十五,恰及笄。
謝珩早早便去林中獵了只銀狐,月白的狐貍毛斗篷送到云奚面前,她莞爾一笑,“難為哥哥惦記著,專門為我跑一趟。謝謝哥哥。”
“妹妹客氣了。”他垂眸看她,聲音清朗,“是妹妹的及笄禮,本就當記在心上的。”
又九月,棠梨落。
菊花煮酒,落葉研磨,卻道天涼好個秋。
這日是謝珩生辰,同窗相邀宴請,待酒醉歸家,夜已沉了。
姑娘體弱畏寒,不過暮秋,便已披上那件月白的狐貍毛斗篷,娉娉立在竹林下,巧笑嫣然。
“行知哥哥。”
她走過來,從青梧手里取過一個錦盒,“是我自己做的衣裳,做的不好,還請哥哥不要嫌棄。”
“謝謝妹妹。”
他伸手接過,因著微醺,他往日深沉的眸中微微亮,唯有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何苦在這兒等著,明日給也不打緊。”
“打緊的。”姑娘執拗,“今日才是哥哥的生辰呢。”
她又從袖中取出一塊羊脂白玉佩遞給他,“對了,這是霜姐姐送給哥哥的。”
“她人呢?”
“方才也在這兒等著的。只是等得久了,耐不住困意,先回去歇息了。”
“她倒是個省事的。”謝珩淺笑,錦盒交給棲遲,又親手接過玉佩。
姑娘擱在袖中擱得久了,觸手都是溫潤的暖意。
云奚道:“是瓏翠閣的。掌柜原是不賣的,說是這樣好的料子難得一見,要自個兒留著。霜姐姐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買下來呢。”
原是個心思玲瓏的,自個兒久等了,還要為她人尋托詞。
“我知道。”謝珩看著她,眼底含笑,“兩個妹妹都是極好的。”
云奚抿唇,垂下眸去,笑靨深深。
謝珩看著她,手中暖玉輕輕摩挲,亦是笑意溫和。
兩人合該就這么哥哥長妹妹短,客客氣氣地走下去。
直到昭華二十五年的暮春。
云奚記著,那年三月十三,是謝老夫人的七旬壽辰。
老太太這兩年身子不大好,本想著自家聚一聚便罷了,圖個清凈自在。
后又不知為何,突然說要大辦一場。
謝定方自是順她心意,帖子發出去,竟將這陽夏大半的顯貴高門都請了來。
面上說是老太太年紀大了愛熱鬧。
可眉眼清明的人一瞧便知道,這哪里是做壽,分明是給他家那個未出閣的表姑娘相看夫婿。
壽宴前夕,云奚陪著謝老夫人在棠落園談心。
“這是你母親親手種下的。”
謝老夫人站在廊檐下,遙指著庭院里的一棵海棠,“她自小便主意大得很,旁人家的姑娘都住后院里的繡閣,只她不肯,吵著鬧著要同哥哥一樣。這不,便單獨指了這個院子給她。后來,她又說要在院子里種海棠,說是待到春日里開了花可以做海棠糕吃。”
說到這里,謝老夫人笑了笑,“只是后來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你母親的海棠糕也沒見個影兒。”
再到現在,海棠依舊,人卻不在了。
謝老夫人心下有些悵然,轉頭看向云奚,“你母親在郴州可做過海棠糕給你吃?”
“做過呢。”
云奚垂下眼簾,輕聲道:“娘親總說,那是鄉愁,每每做了都會哭。哭的次數多了,爹爹就不肯她做了,怕她哭壞了眼睛。”
“你父親倒是個會疼人的。”
謝老夫人心中寬慰了些許,“當年這樁婚事我原是不同意的,可架不住你母親軟磨硬泡,非要嫁過去。好在,她也算是沒看錯人。”
“這姑娘嫁人啊,便如重新踏了一次生門,是好是歹,全看個人造化。你母親是個造化好的,雖去了郴州,沒享什么福。可你父親疼她,這便比什么都強。”
“好孩子。”謝老夫人眼眶微濕,強撐著拍了拍她的手,“你母親不在了,你的親事原就該我來操心。現下雖說離出孝還有一年,但咱們且先慢慢相看著。你莫擔心,到時若是瞧上了哪家的郎君,就告訴外祖母,外祖母定會為你好好謀劃。”
云奚垂眸,輕輕“嗯”了一聲,又將頭小心靠去她肩上。
“外祖母。”她輕聲道:“我不想嫁人,我只想守在外祖母身邊。”
“傻孩子。”謝老夫人笑,“姑娘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哪能一直膩在外祖母身邊,叫人笑話。”
謝老夫人離開后,云奚回屋午憩。
青梧輕輕闔上門,一轉頭,見游廊里日光清透,樹影斑駁。
便叫上綠綺一同拿著笸籮,坐在長廊前的翹檐底下挑繡線,消磨時辰。
“青梧姐姐。”
綠綺低頭挑了半晌,終是擱不住好奇,問她,“你說老夫人這樣疼咱們姑娘,為什么還要去別人家相看郎君?嫁給大公子或二公子不是更好,可以留在謝家日日相見。”
“要不說你是個傻的。”青梧擱下繡線,斜眼看她,“大公子有婚約,二公子又是個庶出,你讓咱們姑娘嫁給誰?”
綠綺答不上來,她又道:“若是大公子的親事不是御賜的倒也罷了,老夫人說不定還會想法子退了親。可那是天子定的親,誰敢動?這樣一來,咱們姑娘要嫁便只能做妾,可姑娘這樣的身份,怎么可能會與人做妾?至于二公子就更別說了。”
“可是……”綠綺支吾著開口,“我瞧著二公子對咱們姑娘是有那份心的。你瞧,自打姑娘及了笄,這多半年來,那二公子明著暗著往這兒送了多少東西。更別提方姨娘了,往日里見了姑娘也是親近得很……”
她聲音逐漸小下去,俯去青梧耳邊悄聲道:“西院里的那些丫頭們都說,方姨娘是拿咱們姑娘當兒媳看呢。”
“她們拎不清,你也拎不清嗎?”
青梧難得的冷了聲音,又好心小聲提點她,“往后這樣的話莫要再說,老夫人為何辦這壽宴?一是想為咱們姑娘相看郎君,二也是做給西院里的那些人看的。”
謝老夫人從始至終,就沒存過將姑娘許給西院的心。
綠綺終于想明白這一點,悻悻住了口。
日光斜長過游廊。
笸籮里的繡線挑好,青梧停手,探身往屋里瞧。
姑娘不喜憋悶,窗欞是虛掩著的,隱隱可見榻上歪坐著的身影。
“姑娘醒了?”青梧打簾進去。
“嗯。”云奚神情懨懨,想是剛醒不久,就連聲音也是懶懶倦倦的,“現在什么時辰了?”
“申時剛過呢。姑娘可還再睡會兒?”
“不睡了。”
說著,便掀開薄被下榻。
初春的天還涼得緊,云奚披了件外裳,素手推窗遠眺。
庭院里的海棠開了大半,胭脂點點墜在枝頭,微風拂過,搖曳生姿。
她看著,抿唇笑開。
真好,又是一年新春呢。
很快便到三月十三。
這一日謝府上下懸燈結彩,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
來的親友也極多,郎君們聚在前院,姑娘們會在后堂。
謝霜愛熱鬧,拉著云奚滿園子逛,遙遙聽見前院傳來鑼鼓聲響,知是起戲了,又要扯著她過去瞧。
云奚拗不過,只得隨她一同去。
偏生這謝霜又是個手腳快的,剛繞過園中一座翠嶂山石,便沒見了身影。
云奚遍尋她不著,身邊又沒綠綺跟著,便想著先回棠落園里去。
甫一轉身,就有人從抄廊后走了出來,出聲喚一句,“沅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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