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紫鵑跟著瀟湘館的燒水丫鬟喜鵲往小花園里走。

        喜鵲一直在瀟湘館里做粗使丫頭，平時不過燒燒水，澆澆花，喂喂鳥，從來輪不到她貼身伺候黛玉。

        近來，喜鵲反常得很，沒事就愛進屋子里逛，就是站在門外面，一雙眼睛也盯著屋里看。

        紫鵑暗暗生疑，又不想打草驚蛇，于是暗中留意她的動作。好不容易見她鬼鬼祟祟地出門了，于是連忙跟了上去。

        喜鵲往小花園的偏僻處走，一直走到一座假山的后面，扭頭見四下無人，才蹲下來，費勁在石頭縫里翻找著。

        紫鵑躲在涼亭的柱子后面，看她到底找什么。

        喜鵲摸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個小荷包，她站起來，急不可待地打開。紫鵑站得遠，看不清荷包里有什么，只能從荷包的大小推斷，荷包里裝的應該是碎銀子一類的東西。

        紫鵑飛奔過去，抓住喜鵲的手質問道：“你手里拿了什么？！”

        喜鵲還想抵賴，她漲紅了臉說道：“紫鵑姐姐，你誤會了，我剛才在石頭后面小解，什么也沒拿。”

        紫鵑冷笑了一聲，用力掰開她的手指，碎銀子就掉了出來。

        喜鵲見賴不過去了，撲通一聲跪下來，抱著紫鵑的腿，哭道：“姐姐，我是一時糊涂，這是我撿來的。”

        “撿來的？！”紫鵑柳眉倒豎，罵道，“王母娘娘是你親戚？天上竟掉下銀子讓你撿？”

        喜鵲嗚嗚地哭起來，泣不成聲。

        紫鵑想著在這里審問她不妥當，瀟湘館的丑聞不可外傳，于是拽著她先回瀟湘館。

        黛玉正在瀟湘館里做針線活，忽然見到紫鵑拽著喜鵲回來，知道其中必有緣故。

        雪雁連忙迎上去，問道：“紫鵑姐姐，這是怎么了？”

        紫鵑把剛才發生的事描述了一遍，喜鵲跪在地上，不敢為自己辯駁。

        黛玉一邊做針線，一邊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告訴璉二嫂子，把她拉出去打二十板子，攆出去。”

        喜鵲爬到黛玉腳邊，哭道：“姑娘是最仁善的，千萬別趕我走，不然我就沒法活了！”

        黛玉示意雪雁把喜鵲拉遠一點，雪雁把喜鵲拽開。紫鵑鍥而不舍，繼續審問喜鵲，說：“你要是老老實實全都招了，我們還能留你一條活路。要是再不說實話，我就去找個人牙子來，賣了你！”

        喜鵲連連搖頭，驚恐地說：“我……我不敢說……”

        黛玉循循善誘：“我不為難你，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想我把你交給誰去處置？”

        喜鵲愣了半晌，才鼓起勇氣說道：“別把我交給璉二奶奶……把我送到太太那里吧，就是姑娘你行善積德了。”

        紫鵑心里一緊，問道：“這事和太太有關？”

        喜鵲眼珠子轉了好幾圈，才勉強點頭默認。

        雪雁掄圓胳膊，打了喜鵲一記耳光，呵斥道：“你胡說什么？你怎么敢把太太也牽扯在里面？”

        喜鵲的臉登時紅腫了起來。

        黛玉停下了心里的針線，表情還是淡淡的，并不驚訝。紫鵑和雪雁卻不勝惶恐，好像遭遇晴天霹靂。

        “姑……娘，這事可……怎么辦？”紫鵑吞吞吐吐地問道。

        黛玉站起來，雪雁忙上去幫她整理好衣裙。黛玉在屋子里轉了一圈，說道：“她肯招，我就不為難她。走，我們現在就去見太太。”

        說著黛玉一行人就到了王夫人院子里，才進屋子就看到薛家三個人都在里面，今天真是熱鬧。

        人齊好唱戲，黛玉要看看王夫人唱的是哪一出。

        王夫人見了喜鵲臉上的傷，先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林丫頭，這是你房里的人不是？怎么弄成這幅樣子？傳出去還以為我們賈府里的主子苛待下人，不肯體恤呢。”王夫人搶先開了口。

        黛玉配合王夫人演戲，她拿出喜鵲“撿來的”小荷包，說：“都是我這個做主子的沒法子約束丫頭們，縱得她為非作歹，倒干起偷盜的營生來。”

        說完又扼腕嘆息道：“我年紀輕，最怕有這樣的事，也怕帶累了府里的名聲，叫外人以為咱們府里沒個規矩，聚盜聚賭的。”

        王夫人撥了幾下手里的念珠，說道：“雖然如此，也念在這混賬東西年紀尚小，一時糊涂也是有的，不如原諒她這次，以觀后效。”

        寶釵忍不住插話：“姨媽說得有理，可我們林妹妹沒有父母兄弟在身邊，自然艱難些。這丫頭犯了事，若仍舊放回瀟湘館去，只怕以后難以服眾。”

        “寶丫頭是最周詳的，就把這混賬東西交給我，重新安排去處吧。”

        王夫人說完這話，喜鵲連忙磕頭，說道：“多謝太太小姐們的大恩大德。”

        黛玉看著這情形，不再多言。

        寶玉關切地問：“林妹妹，你可丟了什么東西沒有？要是短了什么，只管找我要。”

        寶釵嘆了一口氣，薛虹朝寶玉翻了個白眼，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黛玉看清他說的是“蠢貨”這個字。

        這一屋子聰明人，只有寶玉一個實心眼的孩子夾在中間，黛玉給了他一個關愛的眼神，已經不想和他多說什么了。

        寶釵挽著黛玉的胳膊，說道：“姨媽這里還有正事，我們不打擾了，多謝姨媽替林妹妹費心。”

        寶玉靠過來，說：“你們要去哪兒？我也一起去。”

        王夫人咳嗽一聲，說道：“寶玉你可別跑了，我這里有一本《地藏菩薩本愿經》，你先幫我謄抄一遍。”

        寶玉這才不情不愿地止住腳步。

        黛玉和薛家兄妹一起向王夫人告辭，黛玉想和寶釵一起去梨香院，就吩咐紫鵑和雪雁回瀟湘館去，晚些時候再去梨香院接人。

        寶釵挽著黛玉的手臂，兩個人貼得很近，寶釵身上發燙，黛玉貼著她也覺得身上熱熱的，后背竟然微微出了點汗。

        “寶姐姐，你身上也太熱了。”黛玉用帕子擦擦脖子后面。

        “妹妹，你今天是不是忘記吃藥了？”薛虹瞥了寶釵一眼。

        “我早起才吃了冷香丸，”寶釵也拿帕子替黛玉擦脖子后面的皮膚，“林丫頭不會是雪做的吧？怎么一靠近我就化了呢？”

        “我又不姓薛，怎么會是雪做的呢？”

        寶釵揚起眉毛，說：“妹妹也可以姓薛。你嫁進我們家，不就變成薛林氏了？”

        黛玉最恨寶釵這樣沒個正經，嗔怒道：“我就是剃了頭發做姑子去，也不給你當嫂子。”

        薛虹無奈地搖頭，說道：“妹妹，你可管管自己的嘴。林姑娘不愛聽這樣的玩笑話。”

        寶釵委委屈屈地說：“哎，我的好夢做到頭了。林妹妹瞧你負了傷也沒問過一句，可見真和我們薛家沒緣分。”

        黛玉聽了這話，很是過意不去，薛虹畢竟幫了她不少。

        她訕訕地接話：“二爺是鐵人，這點小傷定是無礙的。”

        薛虹看著卻是沒有大礙，不過額頭破了一塊，走路的時候依然是行如風，黛玉料想他身上應該沒受傷。

        “不知二爺是怎么弄的？別是在哪里撞的吧。”

        “我走在大街上被狗絆倒了。”薛虹沒好氣地接了一句。

        “都是寶玉鬧的，現下我二哥連學堂都去不了了……”

        “沒事，我不愛上學，正想找個理由退學呢。”薛虹飛快地截了寶釵的話，不許寶釵給自己鳴不平。

        黛玉只覺得血液都往臉上涌，寶玉質問自己的場景又在眼前浮現。

        ……從薛家兄弟搬進賈府開始，你就和我疏遠了……

        難道寶玉說的是真的？黛玉不敢往下想。

        黛玉側過臉去看薛虹，他走在寶釵的左邊，身姿挺拔，好像永遠不會被擊垮。那張臉上依舊是恬淡平和的表情，不是寶玉那樣不知人間疾苦的富貴氣，而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成竹在胸。

        黛玉的臉上泛起紅潮，她忍不住掙開寶釵的胳膊，捂住自己的兩頰。

        “寶姐姐，你太燙了……”黛玉呢喃著。

        薛虹漫不經心地轉移了話題：“我馬上要接管薛家在京城的所有當鋪了，你們要有什么想要的玩意兒，只管告訴我，我從外面給你們帶回來。”

        “我想要個好嫂子，二哥你從哪里給我帶回來呢？”寶釵很執著地關心著哥哥的姻緣。

        “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怎么凈惦記我的事？”薛虹伸手彈了一下寶釵的腦門。

        寶釵捂著額頭，說道：“好哥哥，我不敢了。”

        黛玉心念一動，問道：“薛二爺，我有件事情想求你，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辦？”

        薛虹嘆氣：“是是是，二爺我就是專門替林姑娘你辦事的，有好事想不到你二爺，有難事指定想到你二爺了。”

        黛玉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好事我也想著二爺呢，這不是恰好又有難事了嗎？我想請二爺幫我打聽我姑媽的消息，最好能帶到京城來和我見上一面。”

        “所為何事？”

        “……是為了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物，至今我越不知道父親到底給我留了什么……父親走的那一年我還小，具體事宜一概不知。”

        寶釵恍然大悟：“林妹妹，原來你想清點自己的嫁妝。你怎么不去找老太太幫忙呢？”

        黛玉紅了眼睛：“老太太是最疼我的，我怎么好讓她寒心？”

        寶釵點點頭，替薛虹應下來：“那是自然，都包在我二哥身上了。”

        薛虹擺手，說：“這事讓我辦，有些難了。”

        黛玉一時情急，脫口而出：“二爺是最能干的，要是二爺都辦不成，就沒人能辦了。”

        薛虹的眼睛里略過一絲異樣的神采來，稍縱即逝，黛玉分辨不清。

        “我能辦，我什么都能辦。”薛虹仰頭說。

        黛玉垂下眼簾，如今能依仗的就只有他了。

        寶釵把話題岔開：“林妹妹，我覺得你房里那個手腳不干凈的丫頭有些古怪，今兒我們細聊一下。”

        黛玉點頭。

        薛虹見狀立刻說：“今天我去大哥府上，讓你們在梨香院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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