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醫(yī)生查完房后不久，病房的門又有人來敲。

        錢行去開門，門外站了提著果籃和花束的阿嵐。

        他愣了片刻，覺得好像是做夢。

        他沒想過她真的會答應(yīng)他，這么快就答應(yīng)他。

        可明明已在心里想過很多回了。

        面上，錢行沒有暴露太多心里的驚喜。他對阿嵐笑了笑，接過她手上滿滿的東西，領(lǐng)她到媽媽的床前。

        “媽，您看是誰來了，”他提醒媽媽。

        起初因為床簾遮掩著，錢媽媽并未看清來人，現(xiàn)在看清了，高興和熟悉之感都一齊涌上她心頭。

        “嵐丫頭，要來也不提前跟我說，我好讓這小子去接你呀。”

        “您還說呢，您身體不舒服這么大的事都不告訴我和我爸媽，我還以為您快忘了我呢。”其實在來之前，許蔚嵐已能預(yù)想錢阿姨的身體狀況，但當(dāng)真見了面，近距離看著阿姨骨瘦嶙峋、眼窩深陷的模樣，她的眼睛還是立時就酸了。

        “喏，阿姨就是見不得你哭鼻子，你看，這么大的姑娘了，心還這么軟，要有大人的樣子！”阿嵐像那天的阿行一樣，也握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好像都怕她一不留神就從掌間溜走。

        他們再大，在她面前都回歸成小孩子的樣兒。阿嵐心疼她，又總帶著點撒嬌的意思。

        “我沒哭鼻子，錢姨，”許蔚嵐努力壓著方才忽然涌上的情緒，換上笑時的模樣，認(rèn)真跟錢阿姨說話：“您一定要聽阿行和醫(yī)生的話，好好配合治療，要是疼了我們就用最好的藥……阿行和我都想要您好好的，陪我們更長時間。”

        錢媽媽用兩只手合著阿嵐的手心手背摩挲，不說話，摩挲了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似的開口：“傻丫頭，阿姨也不是神仙呀，阿姨也沒有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也不舍得離開你們……尤其阿行這個小子，昨天還說玩笑話，要討你做我們家的兒媳婦讓我開心……人這一輩子啊，長短各有定數(shù)，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

        “阿姨……阿行他沒有說玩笑話，我們真的在一起了。”許蔚嵐看著錢阿姨那雙強撐精神卻一直溫和的眼睛，極認(rèn)真的說道。

        錢阿姨在聽完后怔怔了許久，目光在阿行和她臉上來回流轉(zhuǎn)。有遲疑，有驚訝，但只片刻便都濾為真心的高興與欣慰。

        “這么好的事，怎么一直瞞著阿姨？阿姨還一直都不知道，白白為這小子擔(dān)了心……是上個月你們同學(xué)聚會？我還一直想著阿行是為了哪個姑娘不回家……”

        錢媽媽印象里，阿嵐還是一直談著男朋友的。只是年輕人的事，年輕人的感情，似乎走不到終點倒成了常態(tài)。

        也興許是，兩個孩子從小知根知底的一起長大，各自經(jīng)歷了些人事以后，又念起青梅竹馬的好來。

        他們愿意和她分享，她當(dāng)然樂意聽。他們不愿意說，她也不會逼問。只要阿行和阿嵐彼此真心，她便放心了。

        “媽，我和阿嵐是昨天正式在一起的……我們有孩子了，您要當(dāng)奶奶了。”

        一個又一個消息從阿嵐和兒子口中敘述似的道出，雖說都是好事，她還是免不了震驚，甚至一下轉(zhuǎn)不過彎來盤想。

        “這……”

        “阿姨，上個月同學(xué)聚會其實是我分手不久。那天晚上很熱鬧，大家都喝了很多酒，我很難過，阿行擔(dān)心我出事，一直陪在我身邊安慰我，還幫我開了房間休息，我還想喝酒，阿行只好陪我喝……后來我們都醉了。”

        除卻兒時貪玩的謊言，這是懂事以后許蔚嵐第一次在錢阿姨面前撒謊，她低下頭，不知該如何更真誠地說下去。

        錢行卻接過她的話，將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媽，是我的錯……我一直沒有告訴阿嵐我喜歡她，在我們還一起上學(xué)的時候我就喜歡她了，如果我告訴了阿嵐，我們就不會錯過這么多年。寶寶雖然是意外，但我和阿嵐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會結(jié)婚，會當(dāng)好爸爸和媽媽。”

        我們會結(jié)婚，會當(dāng)好爸爸和媽媽。

        許蔚嵐心里有種酸澀的遺憾。

        這句話像什么呢？

        大概是，一場錯位的正確。

        “阿姨，其實我最開始喜歡的人是阿行……可是那個時候他眼里只有算不完的物理題，他不知道。”她輕聲說。

        后來，他們也曾只差一厘就可以成為彼此的初戀，只是錢行不夠勇敢。

        他太有責(zé)任心，以致連心動都要克制。

        他太穩(wěn)重，所以總害怕自己不夠好。

        他有過猶疑，所以終于被另一個人后來居上。

        “你們啊，”錢媽媽聽兩個孩子說完話許久，長長嘆了口氣。

        “到底是我們這一輩跟不上你們了，這些話你們不告訴我，我都不知道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陰差陽錯。她還當(dāng)他們都是孩子，結(jié)果他們卻已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兜轉(zhuǎn)了許多回，連孩子都有了。

        “阿姨，對不起，我和錢行都不是有意瞞著您的……”看著錢阿姨嘆氣的模樣，許蔚嵐就想到自己的爸爸和媽媽。如果向他們說起，他們也會像阿姨一般難過和生氣。

        “怎么會是阿嵐你的錯……都是這渾小子的錯，像個悶葫蘆似的，什么都不肯對我講，別人都說他穩(wěn)重，穩(wěn)重什么？把事兒都壓在心里不說才最不負(fù)責(zé)！”

        養(yǎng)兒方知父母心，錢媽媽是真的替兒子遺憾。兩個很好的孩子，平白誤了這么多年。要是沒有孩子的意外，阿行還是會將自己的心思悶得密不透風(fēng)。

        “媽，我知錯了，以后都慢慢改。”錢行像大孩子似的，乖乖認(rèn)錯。

        錢媽媽看了看兒子，把目光移回阿嵐身上，她幾乎都已放棄看阿行成家的希望，現(xiàn)在卻快要做奶奶了。

        “孩子有一個多月了吧？”她問阿嵐。

        許蔚嵐低頭摸了摸小腹，彎著眉眼應(yīng)聲：“快8周大了，昨天阿行陪我做了檢查，醫(yī)生說寶寶發(fā)育得很好。”

        “好，真好呀，我已經(jīng)沒什么遺憾了……”錢媽媽也輕輕摸了摸許蔚嵐的肚子，“不知道小家伙會長得像誰……還是像我們阿嵐好，討人喜歡。不能像她爸爸，太別扭。”

        錢行微笑看著她，說“好”。

        他們聊了好一會兒關(guān)于孩子的話題，聊到錢阿姨都有些累了，她只好將床放下休息，合眼前關(guān)照錢行帶阿嵐回去，病房畢竟是不好的地方，阿嵐有了孩子還是該少待。

        許蔚嵐只好與阿姨道別，打算下次再和爸媽一起過來。

        錢行開車送她回去。

        在路上，他再次對她說“謝謝”。

        “看到阿姨沒有遺憾了，我心里也舒服些。”她說。

        “我那個時候真的滿眼都是物理題？”等紅燈的間隙，錢行忽然就問出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

        許蔚嵐開始未反應(yīng)過來，直到綠燈亮了，她才發(fā)覺這是她方才在病床前對錢阿姨說的話。她怔了怔，訝異他記得如此清楚。

        “是……大概是吧。”她刻意不去看錢行的眼睛，即使知道他正轉(zhuǎn)著臉看她。

        前面的車開始起步，錢行也收回看她的目光。

        “其實我都忘了，真想不通那時候怎么每天都做那么多無聊的物理題。”錢行笑著說。

        他唯一沒怎么忘記的，是她每個課間跑來問他題目的模樣。總要講三遍以上阿嵐才聽懂。很多個三遍，很多次她蹙起的眉頭，很多次她深陷的酒窩，很多次她離開他桌前的背影，很多次她捧著書低頭迎面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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