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周總，希望我們之后合作愉快。”

        看著對面伸過來的手，他禮貌地伸手回握了一下，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對方也是含笑致意，緊接著說了幾句關于合同后續問題的事。

        目送著同城項目的三位代表離開，他看了一眼偌大的辦公室，此刻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雜音。他的辦公室當年是老爺子親自選的，視野自然是最好的，能看到小半個江城的景象。

        遠處江城的主街幾條道已經亮起了路燈，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他靜靜地看著玻璃外的世界。按照慣例，第一時間他應該和兄弟們來個慶功宴的。不知怎的，腦海里全是放空的思緒，居然奇異地閃過了她的臉

        他松了松領帶，隨性的靠在椅背上，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看向外面的世界。他的內心隱秘地涌過了一陣沖動，仿若一簇小火苗慢慢地正在烘烤，讓人很是難耐煎熬。于是雙手舉過頭頂，扶著后腦勺，閉目養神。

        他心里很清楚，那份沖動是想見她。

        甚至隱隱地想和她分享今天的喜悅。

        這種感覺很熟悉，并不陌生，最近常常發生。每當眼前的事做完的時候，這種感覺不知不覺間便開始蔓延，占據了他的思緒，讓他煩躁，讓他不安

        他試圖去阻止過它，但是收效甚微。一旦忙碌之后的空白時間，那些密密麻麻的感覺便開始回歸，嚴絲合縫地涌了過來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也許是有天，姜秘書送上來一小株仙人掌便開始了。那一株仙人掌養的珠圓玉潤的，淺淺的粉刺，每個只有拇指大小，湊在一起算是個小族群。花盆是鮮綠的顏色，外面套了一圈毛絨織成的黃色小花。

        他的眼神剛剛接觸到這株仙人掌，姜秘書立刻會意，解釋道，“這是銷售部經理和dl公司洽談時帶回來的，說是他們那邊的分部今年新培育了很多綠植，咱們公司是合作方，所以送公司里的人員人手一株，算是小禮物。這是最后一份，我便給您拿過來了。”

        他當即覺得她肯定會喜歡這株仙人掌的，她那個小籃子不就自己動手加了朵毛絨的玫瑰花嗎？姜秘書看他的表情，笑著說，“老板，這株仙人掌就留在您辦公室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從那次之后，他們再沒見過面了。嘴角淡淡的笑意收斂了起來，于是吩咐道，“你留著吧，我這里不需要。”

        那是他第一次回想關于她的一切。

        接下來像是打開了記憶的閥門，等他察覺到自己異常的時候，已經身處其中了。越是掙扎，這種感覺越是磅礴，反反復復，來來回回，一波接著一波，大有沖破牢籠的趨勢

        這種感覺很不受控，歸根究底，他想或許是自己和一個女人相處久了，現下獨身一人導致的，于是他開始頻繁開車去向鄭少磊的會所。

        奇怪的是，當那些身段妖嬈、婀娜多姿的女人出現在包間的時候，他居然很不耐煩，甚至用一種挑剔的眼光看著那些濃妝艷抹的面孔，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東西

        也有女人看他面色不善，依舊大著膽子往上湊的。

        有一天晚上，他悶悶地喝下了半瓶酒，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小憩。突然感覺到一只柔弱無骨的手順著他的腿撫了上來，他面無表情地睜開了眼睛。果然見到一個女人穿著性感的吊帶裙對著他巧笑倩兮。面前所視之處皆是一片雪白，女人嗲嗲地道，“周總，你好久都沒來這里了，人家可想你了”

        眼見那抹紅唇慢慢逼近，他鉗住了那只企圖碰他的手，女人的眼睛里瞬間涌出了淚花，求饒道，“痛人家痛，周總，我再也不敢了”

        他一松手，那個女人便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包廂

        片刻后，鄭少磊打開了包廂的門，粗聲粗氣地說，“我說周少爺，你來了這么多天，我有哪點對不住你的嗎？美人一撥接著一撥給你安排上了。你不為所動也就罷了，畢竟同城項目在即，你壓力大可以理解嘛。可你一個大男人，怎么能和我會所里的小姑娘動粗呢”

        那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覺得更煩了。拿起沙發上的外套走人，丟下一句，“你還想不想同城項目喝點湯了？”

        鄭少磊：“”

        出了包廂，外面的夜風一吹，人便清醒了。

        他停在車前，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發呆。明明那個女孩的長相也是符合他一貫以來的喜好的，他卻條件反射般將人推開了，甚至有些動怒

        難道非她不可嗎？

        仔細想起來，和她在一起，真的沒什么特別的。真要比較起來，簡直是最普通不過。她是普通上班族的一員，朝九晚五，經常加班。很多晚上，他人已經到了門外，門前依舊空空如也，分外寂寥。他人還在門前等著她回來。

        回來之后，也從未見她主動說點什么，全當沒見到他在這里似的。忙著收拾小屋，忙著給陽臺上那兩盆美人蕉澆水，甚至忙著準備明天上班的東西。偶爾他人已經洗漱好了，卻見到她打開了電視，窩在沙發上對著肥皂劇“呵呵”的笑

        過往他身邊的女人，哪個不是投其所好，根據他的喜好努力地制造話題？哪個不想朝他靠近幾分？那些電視上的國產肥皂劇簡單無聊、毫無營養，只有他奶奶這般年紀大的人才喜歡這些。她倒是自己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一雙眼睛亮亮的，像是遇到了什么樂不可支的事

        他有時候會想，她當真是沒有一點身為女人該有的自覺。

        睡覺的時候，她顯得很是生澀。有時候他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從未談過戀愛的。最開始的時候都是他主動，她有點抗拒，經常手和腳不知道往哪里放置，瑟瑟縮縮成了一團。反倒是需要他一步一步引導著她，帶她攀向新的領域，探尋新的天地與高峰

        反觀過往的女人，哪個需要他來主動的？哪個不是早早備好了，使出渾身解數的技巧，勾著他？

        他是天之驕子，生來很多東西都是最好的。怎么也想不通，這么一個沒有什么特點的女人，平平無奇，居然值得他一直戀戀不忘？

        那天吃飯的時候，他在洗手間里對著鏡子凝視著自己，暗暗心驚到不可置信。那股子辣味仿佛忽然之間“嗆”醒了他一般

        他是周文安。

        不能吃辣的周文安。

        不會吃辣的周文安

        根本不會因為一個女人改變自己！

        過往日子里一點一滴的心動，他不是絲毫沒有察覺，只是覺得那點情緒根本不會釀成什么。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一個各方面他都很順眼的女人，未嘗不會有心動的感覺。但是那刻，他清楚地意識到，這種心動在大半年中產生了異樣變化，異樣到如今的自己，很陌生

        他想叫停。當機立斷。

        回到了餐桌，那個女人的臉色有些訕訕的，但也沒有把他“嗆“了一口的事當回事，一句關心和問候也沒有。

        他的心情頓時晦澀起來，說了一句“待會回去”。

        她如同沒聽見他的話似的，那雙白皙動人的小手，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盛了一碗米飯，還用小勺舀了那盤礙眼的麻婆豆腐，波瀾不驚地吃得正香。

        這邊的他像是夏夜里蟲鳴肆意的大草原，烏云陰沉，越來越悶熱干燥

        從小到大，哪里有人會這般忽視他？！

        自他有記憶起，就算上個學，午休的地方距離學校步行只需兩分鐘時間，也是有人專門護著、接送著的，生怕他出了一點差錯。

        有了女人之后，更是被百般呵護的。即便出現點什么不周到的，她們的眼神里都充滿著愧疚，淚盈于睫，說些嬌嬌軟軟的話，生怕下一秒他生了氣，從此便是過路人了。哪里像她，他“嗆”了一口辣，她卻當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還有心情繼續吃下一碗米飯

        他送她到了小區門口，一言未發，心里想著要不要給她最后一次機會。

        她看著車停在了小區前時，確實是愣住片刻的。隨后像是做出了什么決定似的，居然冷冷地下了車。他突然從她的眼神里讀懂了她在想什么，想開口解釋，又收回了口。

        也好，也好，他想叫停，她又識趣，全世界又不是非她不可

        油門一發，他毫不猶豫地駕車而去……后車鏡里的那個女人，那個沒心沒肺的女人，果然頭也不回地進了小區……

        姜秘書進門的時候，內心有些雀躍，今天同城項目終于簽約了。他跟隨老板多年，自然知道這是老板心頭的一塊石頭，而且是有家族淵源的一塊石頭。

        他和平日里一樣，叩門三聲，“咚咚咚”。

        奇怪的是，今天老板并未像往常一般，很快給予回應。

        難道是今天完成項目了，老板累得睡著了？看了看王經理送過來的文件，離下班僅剩下半小時了。他有些犯難。

        王經理送文件過來的時候，千叮萬囑要趕在下班前讓周總簽字。之前因為同城項目的簽約，周總分身乏術，公司里其他事都需要排隊處理，企劃部的這份文件已經推遲了一周，若今天再往后推下去，就輪上下周了。

        他扶了扶額頭，雖說打擾老板休息不太好，但是公司的事也是重中之重。他再次叩了叩辦公室的門，“咚咚咚。”

        半晌，門內傳來一聲略帶疲憊的聲音，“進來。”

        姜秘書恭敬地將手里的文件放在了桌子上。見老板還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于是他上前一步，繼續恭敬地說，“周總，這是王經理送過來的文件，他說今天下班前需要您簽字確認。”

        他看著老板睜開了眼睛，略略翻過了幾頁便合上了桌上的文件，隨即將它輕輕向前一推，人便轉過了椅子，看向了樓下的大千世界。半晌，老板的聲音吩咐下來，“這份文件還需要商榷。你和王經理他們說，下周一和企劃部開個會，時間由你和他們來定。”

        “好的。”姜秘書恭敬地說。這下王經理又要等一周時間了。對于老板的決定，他向來是無比支持的。誰讓老板年紀輕輕就能拿下同城項目呢？！就憑這一條，他們老板就讓江城所有的名貴刮目相看。

        姜秘書正打算關門，卻聽見里面傳來一聲，“現在幾點了？”

        他愣了一秒，答道，“現在5點30，距離大家下班，還有半個小時。”

        那邊似乎停頓了兩秒，答了句，“好。”

        姜秘書見老板站起身來，隨手穿上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忙將辦公室的門打開，方便老板出門。

        他剛走到電梯門口，手機便“咚咚咚”的響起來。鄭少磊他們這群人精，剛簽完約他們就得了消息，電話那邊地哇哇大叫，很是聒噪，“周少爺，你不愧是江城的杰出青年啊！老頭子說同城那個項目很難拿到的，整個江城也就黎若白的爺爺當年拿到一次合作。你小子可以啊，今晚我們幾個給你慶功，地點定在我新開的會所，城南那家。”

        “不了，今晚有事。你們去吧，掛我賬上。”不等那邊有所回應，他便掛了電話。

        早在剛進公司那會，他曾經花了半年多時間做成了一個大項目。那個項目是對董事會那群老古董的一個證明，證明他不是從天而降，只知道吃喝玩樂繼承家業的二世祖，而是真正有資格承擔重任的總經理

        那個項目的成功，自然在兄弟間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向鮮有表態的父親，也破天荒地給他打了個電話，說了句“不錯”。兄弟之間的轟動，自然也是他的志飛高漲、快意人生之際。他和幾個兄弟接連玩了好幾天，最后還是黎若白將在莊園睡得昏天黑地的他帶回了家。后來每次遇到公司業務的上升，免不了都要有這么一番慶功，他也玩得痛快。

        同城項目是布局了兩年多才拿到的。早在今年年初，黎若白的爺爺，也就是曾經江城聲名大振的黎元任老爺子，便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文安，這個項目好好做，如果拿下來了，周家在江城就是行業的龍頭了”

        想到這里的時候，他有些自嘲，甚至煩躁地扯了扯領帶。自己居然推了鄭少磊的局，來到了這里。末了，他凝視著前面那棟辦公樓，雙手重新交叉，搭向了方向盤。

        他知道的，她在那棟樓里上班，現在也是下班的點。

        不一會兒，她出來了。明明很久未見，但是她一出來，他便知道那是她。

        她的脖子上圍了一條米色的圍巾，外面穿了一件駝色的大衣，里面配了件白色的毛衣和短款的褐色條紋羊毛裙，腳上一雙黑色的靴子，剛剛好齊膝，整個人看起來修長又知性。寒風“呼呼”一吹，她便縮了縮脖子，趕忙整理了下圍巾，只露出一雙靈動的眼睛

        他倒是從未見過她這身裝扮。以往上班時，她會穿黑色或者灰色的職業套裝，很是老氣保守，她卻樂此不疲。剛剛買回來的那陣子，還笑嘻嘻地問他“好不好看”。即便他說了“不好看”，她還是樂顛顛地穿去上班，還說這是一種“職業精神”

        想到這，他有些自嘲。果然，這個女人一直是忽視自己的，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她連打扮這方面也半點沒有考慮過他的想法

        那個小巧的身影順著眼前這條大道一直往前走。遇上了紅紅綠綠的格子路，便開始蹦蹦跳跳的，那根馬尾辮蹦來蹦去的，最后順著圍巾搭在了肩膀上

        江城的冬天傍晚總是黑的特別快，路邊的燈光依次開啟，她整個人都在昏黃的路燈里，像是披上了一件金燦燦而又毛絨絨的衣服。

        天橋的旁邊支起了一個簡陋的小攤。有個小販正在用大鍋炒著栗子，看到她過來了，戴著灰色的手套熱情地招呼她。

        她停了下來，拿起了沙鍋里一個栗子，輕輕地捏了捏果殼，然后塞進了圍巾里，眼睛也跟著瞇成了一條線。片刻后，她似乎說了什么，那個小販連連點頭，用鏟子包了兩勺栗子進了油紙包里，遞給了她。

        她一邊吃著栗子，一邊繼續蹦蹦跳跳地沿著馬路往回走

        他一邊盯著前面的身影，一邊拿起黑色的手機，手指靈活地撥了下電話

        他們之間是有電話的，但是從沒有加彼此的微信。他倒是動過那么一次心思的。后來想起以前的女人一拿到微信，撲面就是狂轟濫炸的消息，也就不了了之了。她這方面倒是乖，從沒多問一個字，就連電話也是有天早上他輸進她手機的

        手機響動的時候，她還吃著栗子，手忙腳亂地翻著包，一陣忙乎后才將手機從包里翻了出來。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只見她低著頭，似乎僵在了原地，連個手指活動的樣子也沒出現半分

        恰好這時撥打的時限到了，手機里傳來機械的女音，“您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他伸出手指，對著那串號碼繼續撥了過去。她還是保持那個姿勢，任由鈴聲響動直到無聲無息

        他注視著前方的身影，有些煩躁地敲擊了下方向盤，第三次開始撥打那個號碼。突然前方的她對著手機有了一點動作

        他的嘴角微微翹起，對著手機“咳“了一聲清嗓，喉嚨里涌動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動。他想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需要質問一番的，為什么這么久還不接電話？

        半晌過后，車內傳來死灰一般的寂靜。

        片刻之后，“嘭“的一聲爆裂傳來，馬路上多了一部摔得粉碎的手機，歪歪斜斜地躺在灰撲撲的馬路上。亮著的手機屏幕已經碎裂地如同蛛網一般，斑駁可見的一片裂痕中，依稀可見那串號碼后面顯示著：對方已拒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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