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除夕夜的后半夜，她后來想起來還是有些模糊的。

        他說出那句話之后，兩個人都愣在了當場，隨即不約而同地偏過頭去，再也沒說半句。末了，他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大手放開了她的腰，坐了下來。

        她也坐了下來，只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彼此之間依舊靜默無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站了起來。

        她低頭看著地板，只感覺高高大大的身影在她的頭頂上罩了下來，接著一雙漆黑的皮鞋出現在視線里。他頓了頓，頭頂上傳來一個聲音，“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仙人掌既然送給你了，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新年快樂，落落。”

        她垂著腦袋一言未發，眼睛一直看著那雙很大的又黑漆漆的皮鞋，它踱了兩步，走到了房間門口。門“吱呀”一聲開了，客廳的燈此時已經熄了，門口出現了或明或暗的光影。那雙皮鞋頓了頓，又傳來一道聲音，“我在江城等你。”接著“吱”地一聲，木門又關上了。

        等到外面的動靜一點一點歸于沉寂，她才慢慢地抬起頭，緩緩起身踱步到了窗前。

        南城的除夕夜，樓下是徹夜點燈的，此刻也能看到遠處的亮光。一個黑色的身影已經走到了門前的那棵百年棗樹下。自她有記憶起，這棵棗樹便在了。她小時候和小伙伴們一起爬上去過，玩耍嬉鬧著。春天的時候，這棵棗樹郁郁蔥蔥的，到了夏天，便有青翠的果子出來了。

        此刻門前的棗樹光禿禿的，只有粗壯的樹干以及若干青灰色的枝椏，上面系上了很多鮮紅色的絲帶，長長的，伴隨著寒風飛舞著。爸爸說，很多情侶因為百年棗樹是早生貴子之兆，因而專程過來掛上了紅絲帶，以求姻緣的。

        或許是感受到窗戶里她凝視的目光，他的腳步頓了一頓，豁然抬起頭向她這邊看了過來。她隨即隱到了簾子后面

        片刻后，她重新回到了窗戶前。外面的天微微有些亮了，他已經走地有些遠了，只看見一點隱約的背影

        他說：“youaremylobster。”

        他怎么會說“youaremylobster”呢？

        她是從南城出來讀大學的，當年南城的英語老師教學帶著嚴重的方言味道。當她走入了江城的大學后，英語方言的問題便體現的淋漓盡致了。站起來讀課本上的英文，甚至遭到了班上同學的哄堂大笑。

        為了讓口語有些進步，她開始有意識地模仿美語讀音。開始的時候，手機里讀一遍單詞，她在后面跟讀一遍。但是收效很慢，她說得還是坑坑巴巴。

        路心蕾看不下去了，將她的耳機拿了下來，“如果你想練習口語，要先看看美劇。不然讀一輩子的單詞，口語發音還是一樣的。”

        路心蕾當時給她推薦的是《老友記》。

        那是她第一次接觸到情景喜劇，之前看的都是一些國產電視連續劇。前幾集她即使對著字幕，也不明白哄堂大笑的笑點是在哪里。漸漸地，漸漸地，堅持下來后，她便明白了笑點的精髓之處在哪，也能跟著后面一起笑了。

        《老友記》一共有十季，足足讓她看了大半年。最讓人糾結的便是瑞秋和羅斯之間的感情了。十年之間，兩人分分合合，明明心里一直都有彼此，卻到最后一刻才能確定，對方便是自己一輩子想珍惜的人。

        十年之間，自己身在此山中，云山霧罩的，旁邊的朋友們是一清二楚的。菲比曾經瑞秋和羅斯注定像一對龍蝦一樣，一旦相愛，便會牽手一生。即使磕磕絆絆地，也會牽著手一起散步到老，所以對羅斯說，“sheisyourlobster”

        之后的時光過得飛快，她高高興興地與爸爸一起出去給鄰里親戚拜年，度過了幾天開心的年假，便啟程回了江城。爸爸臨走前在她行李箱里塞了一大罐自己炒的茶葉，她說不帶，留著讓他自己喝。她知道爸爸出了煙酒，平時還愛喝點茶。但是爸爸堅持說，“那天不是見你還喝了嗎？聽我的，喝茶比喝外面的那些飲料對身體好。這樣我也放心一些呀。“

        她嘴上應了一聲，悄悄將那罐茶葉放了下來。豈料，到了半路了，居然發現那罐茶葉又回到了她的背包里。除了那罐茶葉，旁邊還有個厚厚的紅包，她數了數，整整三千塊錢。爸爸還是擔心她一個人在江城錢不夠花

        part2

        到家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多了。她看著熟悉小屋，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嗨，新年好呀！“

        那張自制年畫，今年居然沒有掉下來，還好好地貼在門上。

        回到家里之后，她先燒了一壺水。接著掀開了所有的防塵服，將被子以及衣架上的衣服拿去小陽臺曬了曬。外面的太陽已經變成了夕陽，她伸出了五指，夕陽便在指縫里露了出來，閃閃發光。她當即將小沙發拖了過來，躺了上去，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太陽公公的關顧。

        等到她全身都暖洋洋的，甚至覺得身上穿一件毛衣也有點熱的時候，門口出現了動靜。她回頭一看，他正站在玄關那里，穿著一件棕紅色的外套，脖子上系了一條復古黑白波點的方巾，一雙鳳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仿佛看不夠似的。

        她沒說話，回頭繼續看了一會兒夕陽。

        他也沒說話，坐在沙發上看著陽臺那邊曬夕陽的她。她穿了一件粉色的高領毛衣，下頜那里有一顆小痣，乳白色的臉蛋沐浴在夕陽里，將整個臉龐鍍上了一層金邊，眼睛半瞇著，靜靜享受著安逸的時光。

        半晌，她突然想起自己廚房里燒的那壺水，于是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后折回廚房將水灌進了小壺里。

        茶幾上有只明黃色的咖啡杯，看起來小小的，卻有個大大的肚子，平日里倒一次水，便可抵得上兩只普通杯子的量。至于他，一貫是用待客用的玻璃杯的。她將咖啡杯裝滿水后，又給旁邊那只玻璃杯滿上了半杯水。

        許是自己早餐吃的是爸爸做的酸菜面，經過一番路程奔波后又曬了大半小時的太陽，此刻竟然覺得渴地緊。喝完一杯水后，猶覺不夠。放下咖啡杯，她正打算再倒一杯水，便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將那只乳白色的小壺提了起來，“嘚嘚”地倒進了咖啡杯里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還在繼續，咖啡杯里的水緩緩地冒著熱氣，他低垂著鳳眼，看起來很是專注“嘚嘚”的聲音停了下來，那雙鳳眼輕抬，與她的目光相接。她幾乎是同時垂下了眼睛，拿起了茶幾上的水繼續喝了起來

        晚飯很簡單，只有一盤紅燒肉加上一個湯。今天回江城，爸爸早上五點鐘便起來給她坐了一鍋紅燒肉，整整裝滿了一個玻璃飯盒。

        冰箱里還有幾個雞蛋，雖說是年前買的，打開碗里一看，也沒有腐壞，她打算做個簡單的蛋花湯。唯一有點遺憾的便是湯里沒有點青菜做點綴了。她今天奔波了一路，身體有些疲累，并不打算出門買菜，只能將就一下了。

        等到蛋花湯快好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之前方便面里面有包干蔥調料包剩下來了，于是便用那包干蔥調料包充當青菜了。

        桌子上擺了一盤紅燒肉，一個蛋花湯，她微笑著點點頭，很是滿意。剛想打開電飯煲，便見那只骨節分明的手遞了一碗米飯過來

        她不動聲色地接了過來，沉默地吃了起來。

        白色的燈光下，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有偶爾湯勺碰撞瓷碗發出了一點聲音，古怪中蘊含著一點和諧。她拿起勺子準備再喝幾口湯，便見到一雙象牙色的筷子映入了眼簾，那雙筷子的末尾夾著一塊瘦瘦的紅燒肉，緩緩地放進了碗里的米飯上

        她心里一動，都說紅燒肉都是肥瘦相間的最好吃，可她偏偏愛吃瘦肉的

        許是思緒神游，她的手肘無意識間居然碰到了桌上的勺子，“嘣”地一聲，那把乳白色的勺子便落到了地上。她立馬蹲下身去撿勺子，視線無意識間一瞥，蹲在桌子下的她愣在了當場

        那邊椅子上坐著的人今天穿著一條黑色的褲子，從桌子下只能看到小腿上一截黑漆漆的褲管，褲管那里微微卷了兩道邊，露出了內襯的黑白麻花色，而麻花色底下穿了一雙毛絨絨的灰色兔子鞋，和她腳下的幾乎一模一樣

        那雙灰色兔子鞋是年前逛超市的時候買的。那天她去超市給爸爸買江城的魚干和臘腸，碰到了超市的拖鞋進行年底促銷。一大堆粉紅柳綠的拖鞋擺在了架子上，周圍全是鬧哄哄買年貨的人。

        她無意間看見了這雙兔子鞋，覺得和她家里那雙粉色的幾乎一模一樣。翻開鞋底一看，是43碼。她摸了摸鞋上柔軟的毛，又拽了下那只灰色的兔子耳朵，最終放進了購物車

        “落落，怎么了？”頭頂上傳來了聲音，帶了點疑問。

        她抿了下唇，然后站了起來繼續在椅子上坐好，低低地說，“沒事。”

        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米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偶爾碗里會繼續出現一塊瘦瘦的紅燒肉，她也慢慢地吃了下去

        飯畢收拾碗筷的時候，桌子上那盤紅燒肉只剩下干干凈凈的盤底了。她這才有點訝異，那么多紅燒肉，兩個人一頓居然就吃完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胃，確實有些撐的

        “汲嗒”著拖鞋，她將爸爸放進行李箱里的那罐茶葉翻了出來，給自己泡了杯茶，用來消消食。她在沙發上坐著，手里捧著茶杯，小鹿一般的眼睛不時地看向了那雙灰色兔子鞋。

        他的鳳眼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問了一句，“好看嗎？”

        她咽了一口茶水，隨即腦袋別了過去，淡淡道，“不好看。”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也跟著喝了一口茶，鳳眼若有似無地看向了頭頂上的燈光，似自言自語道，“不好看，怎么辦呢可是我很喜歡。”

        她當即嗆了一口茶水，接連又咳了好幾下。一雙大手順著她的被輕輕地拍了幾下，直到氣順了才停了下來。氣管里堵塞的感覺實在很不好受。她想，他們之間是扯平了。之前，她讓他吃了一口麻婆豆腐，今晚他說了一句話，她也”嗆“得厲害

        part3

        沒想到上班的第一天早上遇到了寒潮預警。她剛剛掀開被子，皮膚上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禁打了個冷顫。外面“呼呼”地刮著一陣一陣的寒風，像是在江城的上空來回巡視著

        盡管很冷，但是第一條上班，自然要起個大早。頭頂的鬧鐘第一次響的時候，她便瞇了瞇眼睛，然后伸了個懶腰起床了。等她洗漱好，便見到他高高大大地站在了床前，已經在換襯衫了。

        這是第一次他們一起在七點鐘起床。

        此前他也在這里過夜多次，但是從未一起起床碰面。通常早上鬧鐘響了兩次，她才會從床前慢吞吞地爬了起來，接著洗漱一番換好衣服，直奔上班的目的地。早餐有時也難以顧得上。

        至于他，她從未過問。她走的時候，他還在睡。傍晚下班回來了，他人便站在了門前。偶爾周末的時候，要不是加班忙碌，忙著補眠，要不是他纏著她不肯放手。總之，起來的時候直接可以吃午飯了。

        她換好衣服后，將爸爸塞給她的一些特產拿出來分了分，準備帶一點分給同事。她拿出一個藍色的紙袋子，將行李箱里里的一包賀氏牛軋糖，還有幾瓶賀氏榨菜裝了進去。

        滿意地查檢了一番，她準備將行李箱收好，卻對著行李箱里的青色大鐵罐有些發愁，那是爸爸悄悄塞給她的茶葉。打開一看，細細小小的茶葉個個蜷成一團，青黑青黑的。鼻尖處已經聞到了陣陣茶香。茶罐里面包了一層錫紙，是爸爸專門用來防潮的。

        她本身不愛喝茶，想著將這罐茶葉帶給同事們分享，總比放在小屋里落灰要好。于是將那罐茶葉放入了紙袋里。

        “那是茶葉嗎？”或許是早上剛剛起床，他的聲音還帶著一點沙啞，一雙鳳眼卻看著那罐茶葉，目光里帶著詢問的味道。

        她點了點頭，同時將行李箱的拉鏈收拾起來，站起來將它推向墻角邊放好。

        背后傳來一個聲音，“除夕夜我喝到的那種？”

        她“嗯”了一聲，從沙發上拿起了包包，拎起了特產去上班。今天是第一天上班，為了表示喜悅，她特地涂了一層唇彩，看起來閃閃亮亮的。

        一只修長的大手準確無誤地伸向了她的袋子里。不知怎得，那罐天青色的茶葉明明體積挺大的，在他手里把玩著，卻小小的，像是嬌羞的小家碧玉似的。他的鳳眼不經意地向她一瞥，淡淡地說，“我記得你父親說過，茶葉給喜歡喝茶的人。”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好奇地瞅著他，“我不愛喝茶，打算帶過去分給愛喝茶的同事。”

        他看起來還是漫不經心的表情，目光卻定定地看著她，“我記得那天晚上，你父親所說的那位愛喝茶的人，是我。”

        “”

        這是看上那罐茶葉了？他日常的消費水準，她是清楚的。每次出去吃飯的餐廳，都是星級水準的。她每次能去星級水平的餐廳，那是沾了客戶的光。而他，是日常光臨。怎么會看上了那罐茶葉？

        她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還在納悶著。如果爸爸的茶葉真的連他都合胃口，她要考慮一下給爸爸開個茶葉小鋪，這樣就不用這么辛苦了。

        她將爸爸做的特產拿出來分享的時候，海棠他們都很高興，熱熱鬧鬧地圍了一圈。隨即有人嘗了一口爸爸做的牛軋糖，嚼了一口大呼好吃。

        她笑著和大家說這里放著幾瓶家里做的榨菜，待會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都過來嘗嘗看。她的特產分完了，同時也收到了很多同事帶過來的特產。其中最特殊的，當屬王姐帶過來的黑糖月餅。

        這款月餅和以前吃到的不一樣，中間并沒有夾帶任何餡，只有薄薄的一片，看起來如巧克力一般黑，吃起來卻清甜酥香。大家沒見過這種月餅，都感到很新奇。

        海棠給大家帶來的是小包裝的燒餅，說是家里自己做的，別的地方吃不到。不僅有肉餡味道的，還有紅豆餡味道的。除了當場分到的每人五袋小燒餅之外，海棠還悄悄地塞給她一小罐金絲蜜棗，說是給她的專屬定制。她低聲揶揄道，“這是用蜜棗堵我的口嗎？”

        氣得海棠拍了她一下，“你說什么吶，要不現在還給我算了。”

        說著便作勢來拿，她連忙將那罐蜜棗護在懷里，求饒道，“我錯了，我錯了，小海棠別生氣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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