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的前兩節(jié)課是大學(xué)英語，從外文樓出來，葉悅回了趟寢室，拿上那個裝著陸子成衣服的白色紙袋匆匆趕去了行政樓。行政樓是C大最高的一棟樓，每個學(xué)院都有自己的樓層，大一些的學(xué)院層數(shù)自然多一些，而小學(xué)院則只好可憐兮兮的和別的學(xué)院共享一個樓層。陸子成所在的生物工程院，雖然行政人員不多，但勝在云集了眾多學(xué)術(shù)界的前沿人物，還順帶給C大的創(chuàng)業(yè)基地帶去了不少真金白銀的項目。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古今皆同，于是這個人口并不興旺的“小學(xué)院”竟在行政樓里雄霸了兩層。

　　行政樓的兩側(cè)各有兩架電梯，但是由于電梯本身的載客量不大，而學(xué)校為了響應(yīng)上面節(jié)能環(huán)保的號召，給電梯設(shè)定了單雙號限制以及樓層限制，于是那兩架可以去中低樓層的電梯就顯得頗為擁擠。葉悅抱著紙袋站在電梯間的小拐角，心臟“嘭嘭”直跳。電梯內(nèi)側(cè)的鋼板光可鑒人，她側(cè)過臉，借著金銅色的頂燈，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嘆了口氣，忍不住理了理散在額頭上的碎發(fā)。

　　“叮”，電梯在七樓停下，葉悅從人群中擠出來，掏出手機又確認了一次陸子成的辦公室門牌號。

　　“712。”她喃喃的說。

　　一般來說，大學(xué)老師不坐班，所以學(xué)校通常會準備一間非常大的辦公室，再用隔板格成格子間，供老師期末答疑時用。

　　葉悅敲了敲門，轉(zhuǎn)開門把手。辦公室里靜悄悄的，葉悅有點猶疑，往里面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葉悅。”陸子成坐在靠窗的一個隔間中，朝葉悅招了招手。

　　葉悅也笑了，小跑過去。

　　“陸老師，我還以為你不在呢。”她把紙袋放在桌子上笑嘻嘻的說。

　　陸子成的眼神微動，看了眼紙袋里的衣服，半晌又抬起頭問：“你最近身體怎么樣？”

　　“嗯，好多了。”她答。

　　陸子成點點頭，依舊站著。他把紙袋拿到電腦邊，手指輕點紙袋的硬邊，“你先回去吧。”他把電腦按亮，坐了下去，沒有再看她。

　　葉悅愣了一下，“那我走了，”她頓了頓又笑著補充，“陸老師，那天謝謝你了。”

　　下行的電梯里遠遠沒有來時的擁擠，只有另外一個中年女老師抱著一個天藍色的文件夾站在對角的位置。或許是因為緊張后的放松，葉悅覺得失落感一點一點蔓延上來。她沒意識到自己喜歡陸子成時，她甚至覺得他的出現(xiàn)突兀且多余，可現(xiàn)在他依舊是平常的同她說話、交談，她卻感到一絲難過了。

　　整個下午，她都窩在寢室里看小說，304寢室人手一把的釣魚愛好者專用簡易折疊椅，十分適合懶人窩在上面。

　　“唉，我說葉悅，那衣服你還給陸美人了？”程姍剛才晾衣服，發(fā)現(xiàn)那件與眾不同的外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然從衣架上消失了。。

　　葉悅咬著根棒棒糖，甕聲甕氣的“嗯”了一聲。

　　“看來情況不妙啊。”她又補充了一句。

　　葉悅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

　　傍晚的時候，李老師給她打來電話，問了問她最近身體如何之類的問題。

　　“小葉啊，是這樣的，你知道那個叫你們宏微觀經(jīng)濟的老師吧。”

　　葉悅的心“突突”的跳了一下，忙說：“我知道，陸子成。”

　　老李在那頭“嗯”了一聲，繼續(xù)說：“他們實驗室最近特別忙，所以學(xué)校又給他們批了一筆資金，讓他們給自己找些學(xué)生做助手，再由學(xué)校來支付工資，相當于一個勤工助學(xué)的機會，你們陸老師覺得你還比較認真負責(zé)……”

　　老李沒有說完，葉悅在電話那頭睜大了雙眼，表情有點呆滯，“可是，我數(shù)學(xué)特別差，生物更不好，英文也一般，怎么可能能做他的助手呢？”

　　老李在電話那頭笑了，“陸老師這么聰明的人，當然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人做助手，你要對自己有自信嘛。”

　　葉悅對此深表懷疑。

　　老李覺得葉悅似乎不大樂意，于是又補充，“陸老師他是這個項目的美方合作人員，還有資本主義的薪水可以拿，所以他會支付給你額外的工資，你可別嫌低啊，加起來粗略算算每個月也得有個七八百塊錢呢。”

　　咱們剛才說過什么，這是個真金白銀的年代。

　　老李掛了葉悅的電話，又給陸子成打過去。

　　“陸老師，我是李力，葉悅說她很樂意給您做助理，您有什么事兒可以直接聯(lián)系她。”

　　“嗯，多謝您了，李老師。”陸子成說。

　　其實不僅葉悅疑惑，老李都覺得奇怪，陸子成竟然請一個經(jīng)管學(xué)院的小本科做自己的助手，這學(xué)課跨度也有些大的過分了吧。他搖搖頭，這個陸老師同他見過的其他年輕教師不同，他不是擅長交際的老師，卻也似乎并非屬于書呆子那種，總體而言，冷氣場略強，活的非常獨立。老李見過他騎哈雷，瞬間成為了他的粉絲，強烈要求互存了電話。就是他們那次從古鎮(zhèn)剛回來的晚上。陸子成和他都住在教工小區(qū)，那晚陸子成穿著皮夾克跨在哈雷上，據(jù)說是在等朋友把他的狗送回來。

　　用老李跟他哥們兒的話說就是：“咱們學(xué)校有一老師特別酷。”

　　葉悅本來是準備提著澡籃去洗澡的，被這一通電話攪得心神不寧，王曼分析，陸老師絕對是如假包換的悶騷男，自己不好意思說，于是發(fā)動老李勸。

　　“真的？”葉悅半信半疑的問。

　　“廢話，你說人陸老師總不能跟你個文科專業(yè)的小本科說，來來來，葉悅，給我做助理吧。那司馬昭之心太過明顯。”

　　最后程姍總結(jié)性發(fā)言：“葉悅，你夢想成真了。”

　　然而，事實上并非如此，葉悅?cè)�學(xué)院教務(wù)處走了個流程，卻被告知陸子成對她沒別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隨叫隨到，所以盡量不要去在外面接太多的兼職，這樣不僅會影響他的工作，也會影響到葉悅自己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葉悅本來是很忐忑的接下這份工作的，甚至還辭了蛋糕店和家教兩份工，咖啡店的兼職也減了時間。可是過了整整兩周，陸子成都沒給她任何的工作任務(wù)，她有點懷疑是不是老李弄錯了，還是他略帶方言的口音，說的其實是學(xué)校里另外一個陸老師？

　　眼見著學(xué)期末了，葉悅?cè)滩蛔〗o陸子成發(fā)了封郵件，詢問他有沒有需要她去做的，全文含蓄雋永，包含勞動人民對土豪心思難以猜測的滿腔情感。

　　當晚，陸子成就給她回了郵件。

　　“你幫我把這些數(shù)據(jù)錄入一下吧。”

　　葉悅點開那個文件，又下載了另外一個Word附件。看了半天，她才弄明白，什么叫錄入數(shù)據(jù)，就是把一些她看不懂的高大上詞匯和一些數(shù)字輸?shù)奖砀窭铮瑳]有任何技術(shù)難度。

　　“陸老師，你助理呢？”晚上七點鐘，陸子成依舊留在實驗室，在一天工作的結(jié)尾檢查儀器的狀況。和他同一個實驗組的王老師覺得奇怪，他們現(xiàn)在都有了實驗室助理，像檢查儀器、整理資料的活不應(yīng)該由助手來做嗎？

　　“她不會。”陸子成的答案顯得簡單而粗暴。

　　事實上，她真的不會。以前上初中的時候，他們上化學(xué)課，由于B中當時是新修建的緣故，實驗室的裝修也顯得頗新。一群十幾歲的孩子在明晃晃的實驗室里頗為興奮，場面差點失控。

　　后來于老師讓他們班的一些人寫了檢查，理由各不相同，葉悅也是其中之一。她平時看上去文靜，卻是好奇心極重的人，化學(xué)課上老師說王水可以溶解金、鉑，實驗室里當然沒有這么貴的玩意兒，于是葉悅同志從實驗室后面的玻璃柜里偷偷取了王水，滴在不銹鋼窗框上，結(jié)果可想而知。好好地窗框，硬生生的給她毀了容。她不僅掏了兩百塊錢一挽此劫，自她之后，實驗室的墻壁上還多了好幾張貼紙：“我是窗框，我怕痛。”

　　想到這，陸子成不禁笑了。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他用手碰了碰鼻子，鼻尖冰涼涼的，印象里A城的冬天好像沒這么冷吧。

　　他覺得有點餓，站在校門口四處張望了一下，決定去葉悅上次去的那家餃子店解決晚餐。已經(jīng)七點半了，餃子店里依舊有不少食客，有不少人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十分熱鬧。小飯店面積不大，包餃子的后堂隔著玻璃就能見到，因為空調(diào)開的暖和的緣故，小餐館的玻璃上起了一層水汽，仿佛把這個冬夜的寒冷全部去主宰外一樣，讓人很踏實。

　　老板娘是西北人，為人爽朗，見陸子成推門進來，左右張望似乎在找位子，立刻笑著迎上去，請他坐在靠墻的一張小桌子旁。

　　“小伙子，想吃什么？”老板娘指了指貼在墻上的紅色大菜單，笑著問。

　　陸子成想問，你認不認識有個叫葉悅的女孩，她每次都吃什么，可話到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兩盤牛肉餡餃子吧。”他頓了一下，問老板娘：“你們這兒也有酒？”

　　“啤酒、白酒都有。”老板娘是做生意的人，察言觀色是多年來早已養(yǎng)成的絕活，她上下掃了眼陸子成，穿著灰色的羊毛大衣，圍著圍巾，看起來文縐縐的樣子，總不至于要來她這個小店買醉吧，于是又補充到：“不過咱們這兒的酒是家釀的，幾塊錢一壺，后勁兒倒不小。”

　　陸子成又抬頭看了眼菜單，說：“那就先再來一碗餃子湯吧，就這樣了，謝謝。”他客客氣氣的說。

　　陸子成坐在那里等餃子，順帶觀察了一下這家餃子店，平價消費，看樣子老客偏多。剛才招呼他的老板娘打扮的十分利索，為人豪爽，主要在前面收錢，而老板則心甘情愿的在后堂揉面，時不時抬頭看看笑顏如花的妻子。

　　陸子成不由得嘴角微微揚起，又不禁想起母親。他母親有些神經(jīng)衰弱，睡眠不太好，有一次在凌晨三點的時候，母子竟然發(fā)現(xiàn)彼此都還出于大腦活躍的睡前階段，于是又都忍俊不禁的笑起來。那晚，他們站在陽臺，一彎涼月斜靠在天幕上，遠處是陷入夜色的湖景，陸媽媽第一次對他說：“謝謝。”謝謝他不阻攔她再嫁人，謝謝他跟她一起來美國，謝謝他為她默默付出的一切。

　　他父親離世的那年，他的爺爺奶奶和陸媽媽鬧得很僵，他們一致認為是母親造成了陸爸爸的早逝，那時的陸子成還不懂什么叫生活，也沒見過母親在他面前流淚，可一個人快不快樂，你只需要花一分鐘時間用心感受，用你的眼去看她的眼，便可一目了然。她母親實在忍受不了身邊人的閑言碎語，在他父親去世一年后，帶他來了A城，又是機緣巧合，在A城遇見了她現(xiàn)在的丈夫。陸子成是陸家的孩子，可他也是一個人，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去阻止媽媽變的快樂或是活的更好。后來去了美國，他依舊選擇寄宿中學(xué)，一路狂奔進大學(xué)，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努力的逃離母親身邊，是害怕看見母親過的好？還是覺得自己對不起父親？

　　這家餃子店的老板做生意非常實在，每個餃子都是皮薄餡厚，陸子成喝下最后一口滿是面香的餃子湯，心滿意足的出了餃子館。

　　在路上，他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兩下，一條是葉悅發(fā)的，她說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還問他有沒有稍微難一點的工作，陸子成仿佛能想到小姑娘得意洋洋的表情，指尖在鍵盤上微動，回了三個字：“等通知。”

　　又點開另外兩條短信，都是蔣怡嫻發(fā)的，前一條是說他父母想叫他去家里吃個飯，后一條問他這周末有沒有時間。

　　蔣母同陸子成的母親關(guān)系頗佳，他一直不太習(xí)慣應(yīng)酬，在美國的時候，同事之間最多也就是中午一起吃個快餐，很少需要與人在飯桌上周旋的，于是這次回A城后，他就一直拖著沒有去蔣家。

　　他停在人行道上，給蔣怡嫻回了條短信：“這周末我請蔣叔叔、李阿姨吃飯，地點我明天發(fā)給你。”

　　蔣怡嫻正跟小姐妹逛商場，收到陸子成的短信立刻站住，入神的看起來，須臾又忍不住笑出來，回到：“不用，你周末來我家就行了，這周末我過生日，所以還會有別的親戚朋友來。”

　　“哎呦，我們蔣大小姐樂的嘴都合不攏了，這是哪家的公子能有這么大魅力？”一個女伴走過來挽著她的手臂說。

　　蔣怡嫻笑著把手機收回去，沒有接話。

　　“我猜是那位深夜救美的英雄。”另一個女伴拉著蔣怡嫻的手說。

　　“叮”的一聲，陸子成回的很快。

　　“好的，一定赴約。”

　　蔣怡嫻低著頭，長長的吁了口氣，她害怕陸子成會拒絕自己的邀請，幸好他沒有。有一段時間，大家都時興玩某個社交軟件時，她的簽名很矯情，卻是她一直想說的。

　　“我夢中的白馬王子，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駕著七彩祥云來迎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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